第54章 隋亂:功名誤(4)

  第54章 隋亂:功名誤(4)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麼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裡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眾人喝乾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凌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誘惑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熏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為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后,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污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面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里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麼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夥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麼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麼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么?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眾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眾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就把大夥的酒興給挑到了高潮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麼急事要趕著去辦么?」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著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著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麼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著回去為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著詢問。


  「為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為什麼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面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么?」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面目清秀,臉上帶著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著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拚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蕩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徵兵,只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只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十五歲,只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為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為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為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徵兵一百三十萬,征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后,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里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涌。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藉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徵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著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麼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地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為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著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麼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著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么?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裡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著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酒意,微笑著勸道。


  「我只想要陶闊脫絲,可你卻奪走了他!」李旭在心中狂叫,一股煩惡滋味直衝腦門。『我不用你充好人,我受不起你的恩惠!』一波波酒意潮水般撞擊著他的喉嚨,他慘笑著站起來,抓起一個酒袋子向嗓子眼倒去。


  自己在蘇啜部所遭受的所有挫折幾乎都於眼前這個叫卻禺的有關,偏偏此人還笑得滿臉坦誠。李旭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報復卻禺,也知道自己一旦拒絕,恐怕這場接風酒就立刻變成了鴻門宴,他不想說話,只有將大口大口地將馬奶酒灌進肚子。


  「附離兄弟好酒量。留在我部的事關係重大,你可以和朋友商量一下,過幾天再回答我。其實,你們中原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卻禺的智慧和閱歷,又怎猜不透一個少年的心事,笑了笑,低聲安慰道。 「呃!」李旭身體向前一仆,拚命忍了又忍,才把涌到嗓子眼的酒壓了下去。這滋味可絕對不好受,一瞬間,他的眼淚、鼻涕、口水同時淌了出來。


  「附離大人醉了!」卻禺帳下的幾個武將笑著說道。突厥人喝酒向來是不趴下不算,男人喝醉了在他們眼中反而是豪放的標誌。所以非但不覺得徐、李二人失態,反而認為兩個年青人爽直,值得一交。


  「卻禺大人,你真的哪個女人都可以給我?」李旭晃悠著直起身體來,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大聲問道。


  「可以,除了他們兩個!」阿史那卻禺指指綠珠和煙蘿,笑著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事。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其實,這事根本算不了什麼!」


  「恐怕,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搞鬼!」李旭的醉眼中閃出了几絲憤怒。以突厥汗國的勢力,即便訂婚後再反悔,恐怕受了侮辱的蘇啜部亦只有忍氣吞聲一途。他搖搖頭,再次把嘴巴湊向酒袋。


  「啪!」馬皮酒袋落在了地毯上,酒水四濺。李旭伸手去揀,剛彎下腰,膝蓋卻跟著一軟,整個身體跌進了身邊那名叫綠珠的歌姬懷內。


  「哄!」將軍們哄堂大笑。明明不怎麼能喝,卻拚命顯示自己的酒量,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


  「醉了,冒犯可賀敦,請卻禺汗見諒!」李旭掙扎著離開綠珠的懷抱,拱手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突厥王通常被稱為大可汗,可汗的妻子叫可賀墩。但其國並沒有中原那麼嚴格的官職等級,凡帶有一個部落的人都可以稱為可汗或小汗,其正妻亦可以被稱為可賀墩。阿史那卻禺是大可汗的族弟,轄下大小部落有十幾個,稱一聲可汗未嘗不可。但綠珠只是一個高麗進貢來的歌姬,地位照著可賀墩差得可不止一點半點。此時聽見李旭稱自己為可賀墩,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把奪過少年手中酒袋,沖著卻禺喊道:「特勤,還是讓這孩子休息吧。連續跑了這麼遠的路,再結實的人都不會有力氣了!」


  「來人,招呼貴客到寢帳休息!」阿史那卻禺心情也很愉快,拍了拍手,命令。


  立刻有四名女奴跑進來,兩人一組,將徐、李二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阿史那卻禺四下看了看,又大聲命令道:「合卜闌,你負責招呼二位貴客,如果他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仔細你的屁股!」


  「是!」被稱做合卜闌的青年人嚇得一哆嗦,趕緊鞠了一個躬,快步追了出去。一邊追,心中一邊抱怨老天對自己實在不公平,同樣是中原來的漢人,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怎麼就成了帳外奴。


  阿史那卻禺目送徐、李二人的背影消失,慢慢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經過一晚上試探,他已經大致摸清楚了徐、李二人的底細。那個叫附離的小子好對付,屬於剛離家門的少年,還沒學會隱藏心機。眼下雖然因一個女人的原因對自己心懷怨恨,但揭過這個疙瘩並不太難。突厥王庭中,有的是從各個臨近部落或國家進貢來的美女。有了那些風情萬種的女人,他很快可以忘掉蘇啜部的雛兒。比較令人為難的是那個大眼睛姓徐的少年,此人說話雲山霧罩,根本聽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卻偏偏能吸引住人的興趣。關鍵時刻又借醉裝傻充楞,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邀請。這種人就像一匹機警的野馬,不花費些力氣很難將他馴服。可萬一馴服了,恐怕就可以馱著自己馳騁萬里。


  想想李旭醉后脫口而出的那聲「卻禺汗」,阿史那卻禺心底湧起一絲笑意。始畢可汗身體弱,兒子年齡也小……


  「傳我的令下去,這兩天貴客要什麼,都盡量滿足他!」卻禺的聲音再度在大帳中響起,引起無數雙忌妒的目光。


  「特勤大人,咱們為了兩個毛孩子……」小伯克畢連站起身體,大聲抗議。對李旭的好感歸好感,見到阿史那卻禺如此敬重兩個異族少年,他心裡依然非常不是滋味。


  「你認為本設的付出不值得,對嗎?」阿史那卻禺坐直身軀,逼視著小伯克畢連,問道。


  「回稟卻禺設,屬下,屬下的確有這個意思!」小伯克畢連猶豫了一下,據實回答。他的話引起了一片議論之聲,文臣武將們喝得都有些多了,所以膽子也變得特別的大。


  「你坐下,把身邊的那個酒袋子一口氣給我喝乾了。來人,監督小伯克大人,不准他灑,也不准他半途停下來吃肉!」阿史那卻禺笑了笑,大聲命令。


  幾個武將鬨笑著,站到小伯克身邊監酒。小伯克畢連不敢「抗命」,坐正了身體,端起一個酒袋開始狂飲。


  「你們還有誰認為本設太重視兩個毛孩子啊!」阿史那卻禺自己幹了一碗酒,笑著向眾人發問。


  以大梅祿裴力咕嚕為首的數個文職官員二話不說,拎起座位旁酒袋子,對著嗓子眼就向下倒。阿史那卻禺見眾人如此,也不出言阻攔。待大夥把手中袋子都倒空了,才慢條斯理地吃了塊羊背肉,笑著問道:「去年這個時候,我問你們索頭奚遷徙到月牙湖邊后,是被霫人趕走呢,還是趕走霫人呢,你們怎麼回答我來?」


  眾文武登時都不說話了,幾個試圖解開酒袋子湊熱鬧的官員悄悄地又把皮繩系回了原處。去年突厥汗國奪了索頭奚人的牧場,眾人都以為北遷的奚人會將霫族諸部打得落荒而逃。索頭奚部人口數是蘇啜部的三倍,能持弓而戰的人數比月牙湖畔幾個部落青壯人數加在一起還多。


  這本是一條驅虎吞狼之計,誰知道最後老虎卻被狼給一口吞了。大夥考慮到了交戰雙方實力,也預料到了霫人的名義首領執失拔汗會按兵不動。唯一沒預料到的變數,就是兩個漢家小子和一頭狼。


  「兩個毛頭小子,得之即生,失之即死。諸位大人,你們還以為本設小題大做了么?」阿史那卻禺微笑著,聲音在牛皮大帳中回蕩。


  也許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也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兩個少年被扶進各自的氈包后,立刻就打起了呼嚕。女奴們放下卧榻前的紗簾,在火上壓好了木炭,倒退著走出了帳門。


  「你們到旁邊的帳篷里等著,兩位大人如果有需要,我會隨時傳喚你們!」走在隊伍最後的合卜闌吞了口涎水,狐假虎威地命令。四個女奴長得都很妖媚,可惜他只能看,沒有資格吃。氈包裡邊那兩個少年有資格吃,偏偏又醉得像兩頭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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