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隋亂:功名誤(52)
第102章 隋亂:功名誤(52)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里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為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干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為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麼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著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奶奶的,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慾望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樑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著乾涸的嘴唇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伙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裡堆著!」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為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后,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著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一邊是抱著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儘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著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彟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眾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眯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凶光。
十餘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為士兵,他們只是拿著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著,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著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為了自己回家。因為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里,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為人處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勛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裡,李旭只能收穫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著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裡總是帶著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為這個手中握著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裡跟武士彟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為附離,附離是什麼,你們知道么,就是狼王!」武士彟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眾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麼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閑話,自從張秀跟著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著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沖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藉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后,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著,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后,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麼都不去想的專註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彟、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著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扎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為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佔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著,自己一方並不佔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著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佔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佔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彷彿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著敵軍的羽箭繼續前沖。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裡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麼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新城留守高芮就開始後悔。他最初的判斷沒錯,眼前這伙隋軍的確是一支胡亂組合起來的殘兵,從他們陣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這些人在一起作戰沒多久。
但是,這伙胡亂組合起來的殘軍身上居然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的他們,居然正面衝進了高句麗人的方陣。他們的隊列當中存在無數缺陷,但在此時,那些缺陷卻如同鋼銼鋸齒。
第一銼上去,就將高句麗人的陣列銼掉了厚厚的一層。
前沖的高句麗士兵慘叫著倒下,難以置信地看見敵軍的橫刀從自己的身體中抽出來,帶著一抹血光刺向身邊的同伴。緊接著,他聽見同伴的慘呼,看見同伴的身體倒在自己身旁,看見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著跌到在塵埃當中。
高句麗人的攻勢嘎然而止,伴隨著巨大的碰撞聲,敵我雙方的隊列瞬間都變了型,士兵們面對面用盾牌擠壓著對手,用橫刀、長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縫隙間互捅。不斷有人慘叫著跌倒,雙方的陣列卻都不肯後退半步。活著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屍體上面,跟跟蹌蹌地揮舞著刀矛,受傷的人大聲哭喊,卻祈求不來任何憐憫。
沖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後排的士兵卻不顧一切擁上。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血肉橫飛!
隋軍借著地利優勢奮力向前擠,試圖將高句麗人擠下山坡。高句麗人憑藉人數優勢用力前沖,試圖將隋軍擠成肉醬。僵持的時間短暫而漫長,無數生命在這一刻回到大地的懷抱,無數靈魂飛上高空,在風中眷戀地俯視自己的軀體,沒有仇恨,只有對生命深深的眷戀。
長風瑟瑟,流水幽幽,斜暉給樹林山川染上一縷鮮艷的金紅。長天下,碧草間,火一般的戰旗飛舞漫卷。
高句麗人慢慢地開始後退,雖然他們人數將近是對方三倍,但對方身上所爆發出來的殺氣,卻是他們百倍不止。
眼前的漢人就像河岸兩旁的縴夫,每前進一步,都喊著一聲整齊的號子。而那號子猶如魔咒,短短的只有兩個音節,卻讓無數人雙眼血紅,捨生忘死。
高芮能聽懂那兩個漢字,雖然逆著風傳來,這兩個字卻讓其不寒而慄。
「回——家!」前排一個無名士卒揮刀大喝,硬生生擠入數個高句麗士兵中間。四下捅來的刀矛很快讓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盡,力用完之前,他卻至少讓三個高句麗人失去了戰鬥力。
「回家!」一個倒在地上的士卒聲嘶力竭地喊著,順著山勢滾下去,抱住一個高句麗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滾,廝打,刀子,膝蓋,牙齒,所有能用上攻擊武器全部用上,直到雙方同歸塵土。
「弟兄們,回——家!」劉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橫掃、豎砸、斜刺,狀若瘋虎。擋在他面前的高句麗人迅速被殺出一個豁口,無數大隋士兵順著豁口擠了進去,將敵陣的破綻越擴越大。
此刻,他們不為功名而戰,不為帝王而戰,他們一心只想著要回家。
雖然家在遼水西側千里,雖然那個家未必奢華。
也許,那就是一座破破爛爛勉強遮風擋雨的土窯,也許,那就是幾根木料和數捆茅草壘起來的柴窩,但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比那裡更加溫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鬆自己的地方。無論你在外邊是蓋世英雄還是懦弱鼠輩,無論你是身穿錦袍還是衣不蔽體,它都會向你敞開一扇門。門後邊油燈下那幾張未必漂亮卻很熟悉的面孔會歡迎你,給你端一碗熱飯,一盆熱水。然後靜靜地聽你講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卻很瑣碎的故事。
它會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一無所有,它會告訴你,有一扇門永遠為你而留,有一盞燈永遠直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遠以你為自豪。
「回家!」將士們高呼著,捨生忘死。
大多數高句麗人聽不動對方在喊什麼,他們卻能感受到此刻對方眼中的狂熱。他們開始猶豫了,退縮了,一些站在被擠扁了的方陣末尾的士兵開始鬆動腳步後退。背部的擁擠力量一輕,前排承受著巨大壓力的士卒們立刻加快了後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們以比前沖還快的速度退了下來,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屍體。
開戰不到一刻鐘,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將預備兵馬投入戰場,同時,他命令擔任側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間靠攏,以防敵軍攻擊他的本陣。隋軍的攻擊氣勢太盛,新城守軍很難完成預期殲敵目標,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收縮防守,憑人數消耗對方的戰鬥力。
尾隨在隋人身後的高句麗大軍並不遠,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堅持過一個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勝利的希望。
兩千預備兵馬的投入,並沒能挽救戰局,雙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時間,高句麗人就又被壓了下來。有一部分壓力來自敵軍,還有一部分壓力來自他們自己,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嘯般的納喊聲讓人手足無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傳來的聲音讓騎兵們熱血沸騰。但是他們不能動,這兩個團的騎兵統一受前方那個冷血少年指揮,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駿馬旁邊的少年,至今沒做出任何手勢。
李旭能感受到背後目光的焦灼,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瘋了般,時刻準備跳出鞘來。但是,他不能動,這是是致命一擊,一擊決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