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隋亂:大風歌(3)

  第107章 隋亂:大風歌(3)

  「他說仕途艱難,要你好自為之。寧為蒼生做人事,莫給君王敲響鑼!」張寶生記性不錯,隱隱約約地道出了楊夫子留言,「他還說此後相見艱難,叫你不必尋他。還說什麼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強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旭品味著楊老夫子的留言,半晌無話。能讓楊夫子不顧這麼大年齡還去幫忙的,應該就是越公楊素的兒子了。也只有當今禮部尚書楊玄感,才有故人之子這份情誼。


  可他找千里迢迢地把楊夫子找去做什麼?少年人撫摩著手中長槊,心內波濤翻滾!

  就在李家被離愁別緒所充滿的時候,十裡外的張家也開始為五娃子收拾行裝。本來,按張父的意思,既然五娃子已經混上了一個小小的官職,不妨托些熟人上下打點,找個理由在家中多住些時日。等到遼東戰局明朗了,再決定是到軍中立功,還是準備趕考。但這個建議剛一出口就被五娃子當場否決了。


  「萬一打點不周,像上次一樣被人強抓去運糧,弄不好就填了溝渠。與其到時候再去求旭子救命,不如現在就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混。旭子是個講情義的人,他現在剛當上校尉,我就是隊正。改天他升了別將,我就是旅率,他若當了大將軍,打仗親兄弟,我至少也弄個車騎乾乾,比天天背書準備考試不省事得多!再說了,現在皇上哪有心思弄科舉,高句麗人那麼不給他老人家顏面……」張五娃搖頭晃腦,沉寂在升官發財的美夢中。


  自打去年從遼東返回來,他就一天也沒讀過書。讀書沒用,功名還在馬上取。旭子的騎術,旭子的刀法,旭子的功業,李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楷模。沒人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李旭,熱血沸騰地在夢裡廝殺一番。


  李旭年齡比他小,當年在縣學時讀書讀不過他,打架也沒他有水平。不過出去歷練了一年,就變得如此厲害。張五娃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表弟那樣,快速地在馬背上出人頭地。


  他這種想法影響了周圍不少年青人。雖然去年上谷郡有很多子弟一去不回,今年皇帝下令募民間勇士充當驍果的時候,小小的易縣城居然有近百人應募。雖然很多子弟被父母得知消息后,硬生生又拖回了家中,最後在衙門裡留了名姓的也有四十幾個。


  「去,去,你就不怕一去不回頭!」張父大聲咆哮道。咆哮夠了,卻不得不替兒子準備好馬,好兵器。五娃子在家中排行最小,一向是他的心頭肉。雖然生起氣來牙根恨得都痒痒,但能多保護他一分,家人就想多保護他一分。


  「哪有那麼可怕,什麼遼水遼水向東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那都是胡扯,去年我跟著旭子從遼西殺到馬砦水邊上,幾百人走了個來回,也沒看見高句麗人敢出來迎戰!」五娃子自顧吹牛,絲毫看不見老父臉上的擔心。


  運糧去了一趟馬砦水的英雄事迹,已經被他翻來覆去說過數百次。什麼以八百充當兩萬嚇得高句麗人不敢出頭呀,什麼三日夜強行軍五百里及時將兵敗消息送回皇上手中呀。以及李旭和劉弘基帶人去解救被困袍澤,自己主動參加卻因為保護唐公世子而不得不回頭等壯舉,每次都被他添油加醋,一次比一次精彩。在說故事的時候,彷彿他也一下子變得刀馬嫻熟,成了萬夫不擋的勇將,可輕鬆在高句麗大軍中七進七出般。


  「既然高句麗人那麼弱,怎麼大隋還戰敗了?」五娃子的哥哥張直對弟弟的囂張面孔看不過眼,低聲質問道。


  「不是有奸臣從中做梗么,那個劉士龍不準將士們放手進攻,為了一人之名毀了三十萬大軍!這回皇上已經把他斬首示眾了,大夥放開了打,肯定能把高句麗平掉!」張五娃沖哥哥撇撇嘴,滿臉高深。「若是現在不去撈功名,等高句麗一平,大隋周邊再無戰事,想立功可就難嘍!」


  「好,好,你去立功,去做將軍,我們不耽誤你的前程!」張直也拿自己的弟弟沒辦法,只好在命下人在準備馬匹乾糧的同時,再準備上一份厚禮給李家送過去。雖然兩家原來走動的不多,但五娃子一年來多受李旭照顧。況且,如果事實真如五娃子所說的那樣,李家旭子飛黃騰達的時機指日可待,張家如果不趁現在套近乎,將來趕上門去走親戚人家都未必肯認。


  「真的,你們別瞎擔心!」五娃子吹牛吹夠了,蹲在指揮僕人檢點包裹的父母身旁,低聲安慰,「旭子原來就受唐公賞識,又是皇上欽點的校尉,此番在遼東還救出了駙馬督尉宇文大人和皇上喜歡的猛將薛世雄,憑著這幾路關係,無論哪個將軍都不敢讓他有閃失。我就在他身邊跟著,寸步不離,他沒事我就也能混個平安!」


  「哼,旭子如果真有你說得那麼灼手可熱,怎麼沒見皇上升他的官?」張直氣哼哼地嘀咕。


  「二十四路大軍都敗了,連全軍而回的衛文升大將軍都只落個不升不降,皇上怎麼可能光升旭子一個人的官?那不是明擺著讓人說他只顧女婿被救的私恩,不顧喪事辱國的大事么?這回衛大將軍已經升為刑部尚書,輔佐皇太孫監國,旭子陞官還不是眼瞅著的事情!」


  「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陷在遼東時,也沒見誰派人過河去救?」張直還不服氣,成心在弟弟的話中挑毛刺。


  「誰說沒救,唐公把手裡的家將全派出找了,就是沒想到旭子他們從別處兜了一圈回來。橋斷那天,你們都沒看見啊。唐公世子隔著河岸大哭,李世民和李婉兒兩個人帶著親兵沿著河跑,邊跑邊喊旭子的名字……」張五娃咂咂嘴,讚歎道。


  表弟不但很受唐公賞識,很有可能還很受唐公二女兒的傾慕,但是這話五娃子張秀不能說。臨回家時,表弟曾親口叮囑過,吹牛可以,卻不準亂傳沒譜的謠言。萬一被他聽到壞人名聲的流言蜚語,無論出自誰口,責任都是張家小五的。五娃子雖然年齡比自己的表弟大,但打心裡頭有點兒怵自己這位萬馬軍中殺回來的表弟。真的得罪了他,這個傳說咬死過幾十號人的表弟萬一給自己來上一口,恐怕自己盡毀的不單單是前程。


  「不過,婉兒好像真的很喜歡旭倌啊,難道他看不出來么?」張秀蹲在地上,滿臉神秘地想。


  「要不要教旭子幾招,他好像真的很笨呢!」他想著,想著,口水從嘴角邊流了下來,濕濕亮亮地流得老長。


  五娃子張秀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從上谷郡啟程之後,沿途中他就開始向表弟灌輸對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每當張秀說到興高采烈處突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表弟總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軍中一直是個很能勾起人談興的話題,無論懂與不懂,說得對與錯,只要有人肯接茬,大夥就可以在爭論中交流一個晚上。但李旭總是不置可否,張秀就很難一個人把話題繼續下去。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個固執的將軍,無論你如何給他出謀劃策,他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依舊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陣衝鋒。


  這種態度未免太傷人自尊,嘗試了幾次后,張秀在絕望中放棄了努力。他順著李旭的目光向遠方望去,只見平整開闊的田野間到處長滿綠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腳的農婦正弓著腰,不知道在田裡拔著什麼。田壟間,是她們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裡面打滾,有的則在大聲叫喊著追逐匆匆飛過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們種這麼多韭菜賣給誰?」張秀猛然想起一個怪異的問題,衝口問道。


  「麥子!」李旭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張秀砸了個大紅臉。


  原地楞了好一會兒,五娃子張秀才拍打著坐騎追上前。「古語笑人麥椒不分,好像就是說得我這種!」他訕訕地笑著,解釋。「我以前就看過放在倉里的麥子,地里長的什麼樣,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麗人也種麥子,去年向回殺時,我們放火燒了很多!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有沒有飯吃!」李旭沒有回頭,自顧幽幽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萬弟兄都讓人給堆佛塔了,還管對方是否有飯吃!在他眼裡,高句麗人就是未開化的蠻族,茹毛飲血的禽獸,沒吃的正好,餓死倒省得大軍費力氣征討。


  沒等張秀斟酌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李旭的自言自語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過去燒一次,估計用不了三年,高句麗就該亡國了吧!」


  「啊!」張秀被驚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表弟在他心中都是個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運氣比較好的鄰家男孩模樣。他從沒想到對方的心腸突然會變得這麼狠,比高句麗人還歹毒。仔細看看李旭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開玩笑。突然間,他覺得脊背後有些涼,一股冷嗖嗖的風從脖子后鑽進來,沿脊柱一直衝到馬鞍上。


  「抓緊時間走吧,別耽誤了出征!」李旭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嚇住了對方,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張五娃,低聲吩咐。


  「哎,哎!」張五娃連聲答應著,策馬與李旭並絡。剛剛趕上,又忍不住拉了拉韁繩,讓自己的坐騎和黑風保持數尺距離,「你那馬性子太烈!」他訕訕地解釋,「我這馬有些怕它!讓它們離開點兒,省得,省得……」


  「隨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側過頭去接茬看他的風景。已經快三月了,田埂邊的野花紅紅白白,趕趟兒般開得熱鬧。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錢被風吹落,紛紛揚揚的,彷彿在下一場大雪。


  『表弟變了!』五娃子望著榆錢飛舞環繞著的同齡少年,默默地想道。這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沒注意到。反正,現在表弟的行為和去年夏天時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時候,他令人感到親切,自在。而現在,他身上卻時不時散發出股冰一樣的寒氣。


  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後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后,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復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為什麼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並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著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著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著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幹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為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夥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里沒多少盤纏。可此人卻偏偏自稱周公之後,言談舉止頗為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只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里,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麼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周姓子弟帶著幾個同夥追過來,擺出一幅施捨的模樣建議。


  對方只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胯下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并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著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只是當著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傢伙。


  「真的,只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並且包他當上伙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徑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韁繩。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韁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韁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傢伙伸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手?就賭胯下坐騎如何?你輸了,胯下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里馬歸你?」姓周的傢伙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夥剛好去軍中做見面禮。


  「你真的想比試么?」李旭突然開口,笑著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里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只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胯下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里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著在旁邊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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