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隋亂:大風歌(7)

  第111章 隋亂:大風歌(7)

  楊廣以為,大隋國完全靠著兵威才鎮住了四方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麗一事上軟弱,周邊那些部族就會先後效仿。如此一來,兵禍連綿,大隋周邊戰事會更多,內部的流寇也會愈發猖獗。


  「朕不是不體恤民力,而是騎虎難下啊!」楊廣嘆了口氣,望著御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反對征討高句麗奏摺,不斷搖頭。


  「萬歲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說辭,他們不過是為了博一個愛民的好名聲罷了!」黃門侍郎裴矩總是善解聖意,在一邊躬身勸解。


  「他們全是妄人,就裴卿一個直人。不過,我怎麼聽人說裴卿是個奸佞呢?」楊廣從奏摺上轉過臉來,苦笑著質問。


  「臣本來是個奸佞,但追隨在聖人身邊,就只好做直臣了!」裴矩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拍了楊廣一個馬屁。


  「也就是說,聖人在堂,朝無姦邪了!」楊廣嘆了口氣,說道。


  「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著回答。


  「你這油嘴滑舌的東西!」


  雖然知道對方說得全是阿諛奉承之詞,楊廣還是覺得心裡稍微輕鬆了些。當皇帝不是為了給諸臣罵,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嚴。黃門侍郎裴矩無論是忠是奸,至少他能體諒帝王的難處,能處處為皇家著想。而那些阻攔伐遼的,他們拍拍胸脯,有幾個是真心為了百姓?


  「算了,朕就聽你的,不理睬那幫佞人。把這些奏摺封起來,一字不批轉回去!」楊廣用腳尖踢了踢御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麼不反對攻遼的,揀幾份念來聽聽。朕就不信我舉國上下,沒人識得大局!」


  「哎,臣還有一堆武將的奏摺,臣這就給陛下抱來!」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轉身跑出了御書房。不一會兒,捧著二十幾封奏摺轉回,一邊喘息,一邊說道:「左十二衛大將軍主動請戰,說不必陛下親臨,他們就能把遼東拆成白地!水師揚帆待發,來護兒將軍說壯士時刻準備替去年戰死的袍澤報仇。張須馱將軍啟奏,他已經擊潰河南盜匪,正在尾隨追殺。但匪患起因多為地方官員不體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賢臣巡視地方,賑濟災民……」


  「這個張須馱,他還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楊廣搖搖頭,打斷了裴矩的彙報。「給東都下道聖旨,就說讓民部尚書樊子蓋酌情賑災。朕記得各地倉庫的糧食能吃數十年,讓災民們吃口粥,怎麼也不至於吃垮了大隋吧!」


  「哎,哎,皇上聖明!」裴矩連聲贊道,「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關卿何事!」楊廣伸手在裴矩肩頭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員越來膽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結果張將軍一至,不是全解決了么?再念,還有沒別的摺子,趁著朕還沒到遼東,咱們能處理些就處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來了,朕即便想處理,也沒了時間!」


  「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動奏摺,順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嘆。


  「咦,這幾份奏摺好生奇怪!」


  「怪什麼?難道天上又現祥瑞了么?誰告訴朕祥瑞,你就替朕殺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們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於屢出昏招!」楊廣冷笑了一聲,問道。


  畢竟是戰敗了,雖然殺了劉世龍頂罪,但整個迂迴襲擊計劃都是自己親手制定的。『不準亂殺敵國百姓,對方投降后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為自己一時仁慈。這次,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高句麗反覆無常,即使他們投降,大隋也不會再答應!


  「天上沒出祥瑞,而是和幾天前那批奏摺一樣,幾位大將軍都保舉了同兩個人。包括宇文述大將軍,還有,哈,還有唐公李淵!」裴矩故作驚詫地叫道,「這可真是稀奇,自從臣入朝後,就沒見過唐公和宇文將軍有過一致意見!」


  「又是劉弘基和李仲堅?」楊廣劈手奪過了奏摺,一個個翻過去,又一個個丟回裴矩懷內。「這兩個人如今很出風頭么?難道真的生了三頭六臂不成?」


  「依臣之見,這兩個人本事未必多大。只是去年諸軍皆敗,這兩位帶著三百壯士轉戰千里,救了一個將軍,一個督尉,算是難得的揚眉吐氣。眼下大軍再入遼東,將軍們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兒激勵士氣,所以才從人堆里把他們兩個挑了出來!」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幾封奏摺都是他事先看過後,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連哪份在先,哪份在後,都小心地整理過。唐公李淵和宇文述大將軍都給他送了厚禮,請他照顧劉弘基和李旭,做了這麼多年官,難得看到兩家宿敵齊心。這不得罪任何豪門,並且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豈能拒絕!


  「也有道理,依卿之見,朕該大大封賞他們二人了?」楊廣點點頭,詢問。


  「去年諸軍皆敗,按理說他們二人也沒什麼功勞,陛下不封賞他們,自然有不封賞的道理。但本著激勵士氣的目的,陛下少許賜他們個官職,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裴矩躬著身子,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好的壞的都讓你說了!具體怎麼做,你卻雲山霧罩,該死!」楊廣皺了皺眉頭,裝做十分不滿的模樣。


  「陛下出口成憲,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畫腳的份兒!」裴矩笑了笑,回答。


  「也是!」楊廣點點頭,說道。劉弘基和李旭帶著三百壯士馬踏連營的故事,他在去年就聽駙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過。當時不給予封賞,一則是因為諸軍新敗,大將軍們全部削職待罪,這種時候沒有封賞兩個底層武將的道理。二則是劉、李二人皆出身於李淵門下,想到這個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覺得心裡彆扭。


  但是賞罰不明,的確不利於伐遼大計。無數驍果滿腔熱情來投軍,就是為了建功立業。有劉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面擺著,大夥作戰時難免心裡會打個折扣,有十分力氣也只拿出六分來。


  「臣聽說護糧軍現在有兩千四百多人,劉弘基以車騎將軍身份帶這麼多士卒,官職的確小了點兒!」見楊廣的模樣好像很危難,裴矩想了想,低聲建議。


  楊廣輕輕側過頭,用嘉許地目光掃了一眼自己的黃門侍郎。憑心而論,裴矩除了為人過於圓滑外,能力還是很強的。簡單一句話,就替自己解決了一個撓頭的大問題。劉弘基與李家交好,沒關係,朕可以只升他的官職,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數量。這樣,即便他官職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來。


  「你說,朕以戰功擢升劉弘基為鷹揚郎將,可否酬得他的功勞?」 「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認為劉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順著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淵的一個託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書給唐公,估計隨著回信來的又是一份厚禮。


  「嗯!」楊廣一邊踱步,一邊點頭,「朕要讓天下勇士們看看,凡真心為國效力的,朕絕不會虧待他們。至於那個李旭……」他又開始犯猶豫,此人姓什麼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淵的關係實在令人放心不下。


  「據宇文述老將軍說,此子在來遼東前,根本不認識唐公。是唐公愛才,特意認了一個族侄!」裴矩在旁邊微笑著,像說笑話一般替李旭解釋。


  「當真?」楊廣的眉頭一挑,大聲問道。


  「他們一個家在壟右,世代公卿。一個家在上谷,務農為業,貴賤簡直是天上地下,怎麼可能是一家!」裴矩鄭重地回答。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另一份禮物平安入囊了。宇文家的人在信里特意叮囑過,讓他無論如何要給李旭謀一個不比劉弘基小的職位。以裴矩對楊廣的理解,一旦他喜歡上某個人,往往會破格提拔。對方出身越寒微,則施加的恩惠越重。


  「原來如此,怪不得宇文述老將軍也舉薦他。朕還以為他是外舉不避仇,李淵是內舉不避親。原來,他們兩個都不像朕想象得那麼賢德!」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朕當日一見他,就覺得他質樸,不像李家的人那般姦猾,原來根子在這兒!」


  「是啊,李淵愛才心切,硬認了個侄兒。您說他小小年紀,怎麼敢拒絕唐公的美意!」


  「嘿,但願李淵當初安得是好心!」楊廣大笑著說道。「你替朕擬一份旨意,說朕念他殺敵有功,封他為,也封他一個郎將。不過,一個護糧軍安排兩個將軍,是不是太多了些?」


  「臣以為,陛下對他施以如此厚恩,剛好可以用來激勵眾驍果奮力效命!」裴矩點了點頭,又開始為第三份厚禮而努力。這份禮物是薛世雄大將軍送來的,價值萬貫。薛將軍新被陛下親自點為東北道大使,他和『孔方兄』兩人的面子裴矩不能不給。至於薛世雄為什麼請他替李旭謀統帥一營驍果之職,裴矩不清楚,他受賄的準則也阻止他去探求幕後真相。


  「統率驍果,嗯,他年少勇武,的確當得起這份責任!」楊廣略做沉吟,說道。「朕先曾經下旨,將天下驍果單獨建了十個營,正缺幾個合適的首領。就拜他為正五品雄武郎將,統領一營驍果好了。你用快馬將命令發過去,讓他儘快入營煉兵。朕到遼東時,要親自看看諸臣給朕舉薦的是不是一個賢才!」[3]

  「是!臣遵命!」裴矩躬身答道。第三份厚禮已經到手,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是不是給那些幸運的傢伙去一封信,恭賀他一下,順帶索要些禮物呢?」裴矩一邊替楊廣草擬聖旨,一邊斟酌。「還是算了吧,這種沒有根基的傢伙向來跌得快,萬一將來他失勢,自己若收了禮物,還不好不出手相救!」想到著,他微笑著擬好聖旨,輕輕吹乾上面的墨跡。


  李旭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先於聖旨到了懷遠鎮。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失望,有人高興,還有皺著眉頭,心裡酸溜溜的,說不出對這個結果的態度。


  幾位大將軍中,唯一高興的是曾被李旭救過性命的薛世雄。為了給救命恩人謀得這個職位,他整整付出了一萬貫肉好。在此之前,即便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薛大將軍都沒下過如此大的本錢。


  「對咱家沒任何好處的事情,有什麼可以高興的!」薛萬徹不理解父親的作為,氣哼哼地問道。


  薛家雖然沒有宇文家那麼大的勢力,在大隋也算得上望族。劉弘基和李旭對父親有救命之恩,薛家在皇上面前舉薦他們也夠了,何必賠掉著自己的家產替他人謀划?

  「你知道薛家為什麼綿延至今,沒出過什麼大人物,卻也沒遭受過大禍殃么?」薛世雄用眼皮夾了一眼兒子,笑著問道。


  「孩兒不知,請父親明示!」薛萬徹賭氣地拱手,做了個虛心求教的姿態。


  「就是從不害人,能幫人一把時就幫人一把。他們一群老狐狸沒安什麼好心,把仲堅推到那麼高職位上,就是想看他日後怎麼摔下來。爹給他謀個雄武郎將的職位,獨領一營驍果,他背後被人捅刀子的風險就會小些,摔下來的風險也會小些!驍果不是正規軍,打了勝仗,固然可喜。打了敗仗,看在創立這一制度的皇帝陛下份上,哪個又好下死手追究責任?」薛世雄微笑著,右手輕捋自己的鬍鬚。


  「爹既然為他做了這麼多,又為何不讓他不知道?」薛萬鈞湊上前,順著父親的話題追問。


  「他是個聰明人,早晚會知道真相。知道后,自然會報答你們兄弟幾個。世道快亂了,咱們廣積善緣,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出路!」薛世雄嘆了口氣,幽幽地回答。


  儘管事先已經聽到些風聲,李旭還是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自打聽到「雄武郎將」四個字開始起,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和嘴巴開始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木木吶吶謝了聖恩,又忘了給傳旨的中官「賀喜錢」。多虧了武士彟反應快,發現上差的臉色開始變冷后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貫「酒錢」讓傳旨的中官又高興了起來。


  那中官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見到李旭的表現就知道他是光棍漢娶媳婦拉,既沒經驗又沒人照應。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說了些「莫負聖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話,帶領隨從,托著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欽差,三人坐在李旭的營帳里又開始發傻。「旭子陞官了,旭子做郎將了!」五娃子張秀口中翻來覆去叨咕著,「兩級啊,連升兩級啊,咱們整個易縣,百十年來也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彟二人的表現比他穩重,一個望著書案上聖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動。另一個低頭托腮盯著地面,彷彿地上能長出一朵花來。約摸過了大半柱香時間,武士彟終於從地面上抬起頭,啞著嗓子問道:「仲,仲堅,仲堅大人,你在朝中沒有別的親戚吧?」


  「啊,我!」李旭從聖旨上猛地扭過頭,瞪著兩隻無辜的大眼睛問道,「沒,沒有啊,我要是有親戚,當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彟用力搓了一把臉,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兩晉之後,歷來是五品之上無寒門,除了羅藝將軍外,很多像你一樣出身的武將,徘徊一輩子也不過是個五品車騎。郎將位子向來都是死後才能撈到的殊榮……」


  「兩級啊,旭子一步就跨了過去!」五娃子張秀還沒從巨大的衝擊中清醒,喃喃地說道。


  「其實是四級!」武士彟正色說道,「車騎將軍和雄武郎將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卻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將職位是大業三年陛下改制時,由驃騎將軍演化而來。驃騎將軍原本是個正四品的官,陛下將驃騎府改成了鷹揚府,驃騎將軍改為鷹揚郎將。雖然郎將的位置增多了,職別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卻依然保留著開府設幕的權力。只要授了實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職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個郎將位置都被世家豪門盯得死死的,沒點兒背景人,根本別想得到。至於你我這樣的寒門出身,只有望而興嘆的份兒!想擠進去,卻是削尖了腦袋也不可能!」[4]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