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隋亂:大風歌(11)

  第115章 隋亂:大風歌(11)

  但在戰場上,他又的確無所事事。高句麗人用石塊和泥土自己堵死了遼東城所有的城門,大隋將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敵軍偷襲。但他們也攻不進遼東城內,儘管城外有將士們用泥沙包壘就的魚梁大道,沿著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牆上。但高句麗人守得很聰明,他們用木柵欄和沙包將城牆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頭的隋軍要麼站在城上忍受兩側敵樓上的羽箭打擊,要麼繼續向前,從兩丈多的城牆上跳下去。想要向城頭兩側擴大戰果,卻是萬萬不能。


  在城內靠近城牆的地方,高句麗人挖了無數道壕溝,拆除了所有靠近城牆的房子。膽大跳進城內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會被一擁而上的敵軍剁碎。所以,面對著黑色的遼東城,大隋兵馬在生力軍到來后依舊一籌莫展。


  五天前,當驍果諸營第一次到達高句麗城下的時候,幾個郎將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紅耳赤。前來介紹戰況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說了,城內的高句麗將士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發起再發起一波衝鋒,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奪下來。


  「先入之功,升三級,賞萬戶!」巨額的獎賞下沒有人不紅眼。除了一個姓裴的將軍和沒有根基的李郎將,其餘八個郎將都要爭這個首功。裴將軍不爭功是因為他家世顯赫,並且本來就有光祿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著跟小輩們爭搶。至於李郎將不爭的原因,是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無數聲名顯赫的世家子弟還沒輪到,哪有他這個無根無基的新丁現眼的機會?

  機會往往也意味著風險,頭五輪進攻過後,驍果諸營付出了兩名郎將、十幾名都尉和數萬弟兄為代價,依舊沖不上遼東城頭。


  抱著立功之心而來的驍果們一旦發現功勞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容易撈,士氣以極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輪攻勢剛剛發起不到一個時辰,旁邊觀戰的李旭已經預料到進攻的失敗。


  「咱們不該只進攻這一點。進攻點越單一,對防守方越有利。與其讓數十萬大軍在城下乾耗,不如用魚梁道來吸引守軍注意力,派奇兵從別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壘幾條魚梁道來,數個方向同時向城裡殺!」李旭低聲向自己麾下的幾個低級將領嘀咕。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以目前敵我雙方士兵的數量差來考慮,最合適的進攻策略是圍城而不是強攻。但遼東地區的適合戰鬥天氣實在太短,一旦戰火延續到八月之後,突然而降的大雪對中原士兵而言不諦於滅頂之災。所以,皇帝陛下選擇強攻遼東城的戰略未必是錯,然而強攻的手段卻未免過於單一。


  「大人說得極是,但不會有人聽咱們的!」雄武營別將慕容羅低聲回應。他是一個有著近二十年行伍經驗的老兵頭,自征開皇年間那次征遼之後,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軍職上徘徊。慕容是個胡姓,祖上殺孽太重,所以這個姓氏素來就不被中原的世家們所接受。而慕容羅本人又和軍中顯貴宇文家搭不上關係,所以混了近十幾年也只是個校尉,還進不了升遷機會較多的天子六軍。李旭來雄武驍果營履新之時,一干托關係入營當差的低級將校們試圖給新長官下馬威。慕容羅因為沒有背景,所以不敢參與。結果最後因禍得福,帶頭鬧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對低微的李安遠二人卻因為行事低調而得到了升遷。


  李旭無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羅說得有道理。雖然擠入大隋武將序列的時間很短,旭子已經感覺到了身邊那一堵堵無形的牆。「那走了狗屎運的小子是誰啊,他父親立過什麼大功,祖輩出過什麼名士么?」每天早晨去中軍應卯的時候,別人的竊竊私語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雖然他這個飛將軍李廣後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但如今大隋認可的兩個李姓一個是趙郡李家,另一個是壟右李家,與他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卻數百年沒什麼來往。


  五品郎將是個「六參官」,每個月只有六次參加朝議的機會。而在每天早晨軍中例行點卯時,他們也只能站在武將行列西側倒數第二的位置。倒數第一的是天子六軍中當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內府校尉對品級比自己高三級以上的外府將軍往往都不屑一顧。


  沒有人引薦,早晨點卯時李旭很難得到皇帝陛下的關注。由於站的位置太遠,他甚至常常聽不清皇帝陛下在說些什麼。所以,功勞和風頭他爭不到,出謀劃策的事情也輪不到他這小小新晉郎將的頭上。


  「多路強攻的代價太大,這兩天我看過其他各路兵馬,都是臨時從地方征來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當過兵,這麼高的城牆,對方守將又是個能征慣戰的狠角色,衝上去也是送死。況且現在咱們士氣這麼低,真正肯上前拚命的沒幾個!」雄武營的長史趙子銘低聲給自家主將分析。他是薛世雄將軍推薦給旭子的幕僚,人長得像個癆病鬼一般,官場和沙場的經驗卻都豐富得很。剛到遼東城下的時候,李旭之所以沒冒冒失失地去搶著立軍令狀,就多虧了他和另一個李家推薦來的八品錄事謀划。


  「其實這樣也好,咱們撈不到立功受獎的機會,至少也沒什麼錯誤可犯!」五娃子張秀笑呵呵地說道。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衛長,雖然麾下人數不多,但級別卻是朝廷認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祿可拿,軍中同級的校尉、參軍們也都要高看一頭。所以他對目前情況滿足得很,根本不願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們現在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別將慕容羅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驍果營是臨時組建的,平定遼東后就得解散。如果咱們沒些實際的功勞,就只剩下個官銜,今後很難在內外兩府中補到實缺兒。此戰之後,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歸田,沒地方上任的將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錢……」


  「我儘力想辦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滿渴望的眾人,低聲安慰。「每個人都有出人投地的夢,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必須知道底下人需求什麼,並盡量別讓他們失望……」臨履新前,劉弘基的叮囑還在他耳邊迴響著。旭子有些憂鬱,望著黑漆漆散發著惡臭的遼東城,他毫無辦法。


  「李將軍!」慕容羅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聲呼喚。


  李旭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見幾個皇宮侍衛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來。那些人個個出身高貴,從來不願意與旭子這樣的寒門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軍議事!」當先的一名侍衛冷冷地說道。


  「末將遵命!」李旭肅立,抱拳,小聲回應。長史趙子銘發出了一聲輕咳,侍衛長張秀趕緊帶人衝上去,堆起笑臉拉住當先那名侍衛的胳膊。


  「幾位將軍莫急著回去覆命,我們家郎將以前沒見過皇上……」張秀獻媚地笑著,將一小錠黃燦燦的東西塞入了那名侍衛的手心。


  「你家郎將年少有為」領頭的侍衛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手攥了攥,憑藉對黃白之物的良好直覺得出了對李旭的評價,「其實這很簡單,咱們一邊慢慢走,我一邊給你家郎將講解講解……」


  中央大帳內的官員很多,見到李旭進門,眾人齊齊地側過了頭。審視、猜疑、甚至帶著輕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眾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臟也不爭氣地狂跳個不停。好在來時途中,那幾個皇宮侍衛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經仔細叮囑過了他所有晉見皇帝時的禮節,旭子才硬著頭皮將武將之禮行完,然後長身肅立,等著皇帝陛下的問話。


  「朕聽說去年大軍戰敗之時,你曾領著三百將士在遼東殺了個來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聽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時怎麼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績,猶豫了一下,決定據實回答:「啟奏陛下,去年前往遼東救人的行動,是受唐公李淵大人指派,由鷹揚郎將劉弘基大人帶領。末將當時只是劉將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實沒立下什麼功勞!」


  「沒立下什麼功勞,就是說朕不該賞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頭上,說話的語氣很是挑剔。 「末將不敢!」李旭嚇得又行了個軍禮,大聲回答。


  「哦,能在萬馬軍中殺進殺出的壯士,也有不敢為之事么?」前方傳來的聲音稍顯平和了些,帶著些笑意追問。


  「末將對著敵軍,怕也沒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聽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結巴,也聽見了百官們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著大隋皇帝陛下還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頭的緊張硬壓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讓你害怕么?你抬起頭來,仔細看看朕有何可怕!」見到李旭額頭上已經有汗水開始滾落,御案上那個聲音愈發柔和,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將,末將尊旨!」李旭把心一橫,用力抬起頭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心裡默默念叨著,目光和御案后那個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後又低了低,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皇帝陛下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明顯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著華麗的錦甲,也掩飾不住他肩膀的單弱。位於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軟,拳頭無力地攥著,幾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從蒼白的皮膚下跳將出來。[1]

  「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點就把這句帶著憐憫意味的問候說出口。這不是去年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那個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場出乎意料的戰敗對皇帝陛下打擊很重,甚至一下子從他身體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么?李將軍?」楊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將領中最年青的郎將,微笑著追問。


  「臣不是怕,臣為陛下天威所驚!」李旭望著楊廣,低聲回答。當將一顆心橫下來后,他的頭腦反而變得清醒了許多。典故中的馬屁詞也很自然的從口中滾了出來。


  即使無所畏懼,此刻也必須說三分畏懼。史書上曾記載過鍾氏兄弟見主君,一個「汗出如漿」,一個「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雖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晉朝的皇帝,但古往今來,皇帝的喜好應該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楊廣在鼻子里「嗯」了一聲,對李旭的回答還算滿意。自從登上皇位以來,他破格接見過很多低級官員、武將還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進門就低頭哈腰,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裝出一幅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模樣,舉止失禮。像李旭這般嘴巴上誠惶誠恐,但身體站得筆直的年青人,在位這麼多年來,楊廣還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讓楊廣的話在不知道不覺中就開始變多,探討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兇惡之後,這位「聖人」皇帝笑著補充:「你不必謙虛,每個人的功勞失,朕都記得。每個人犯的過失,朕也都知道。朕聽人說在生死關頭,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澤,可有此事?」


  「啟奏陛下,末將當時只是不忍心看著同伴戰死!」李旭的回答乾脆利落。他忽然發現皇帝陛下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息怒無常,至少到目前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個普通中年官員沒什麼太大差別。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將軍個個像你,朕的三十萬精銳就不會盡沒於遼東了!」楊廣苦笑著搖頭,不知道為將軍拋下部屬獨自逃生的行為不滿,還是心疼被人割下頭顱累塔的三十萬老府兵的性命。


  聽了這話,李旭腦門上剛落下去的汗登時又冒了出來。「末將,末將當時只是蠻性發做,蠻性發做!不知道進退,不識大體!」他即便再自視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將軍頭上,只好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將士多一點這樣的蠻性!」楊廣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帳中其他文武同時躬身向皇帝請罪。有人羞愧地把頭低了下去,有人卻用怨毒地目光掃視了李旭幾眼。


  「哪來的野小子!居然還有人誇他識大體!」御史大夫裴蘊心裡暗罵。今天帳內這名郎將據說是自己的本家黃門侍郎裴矩親自舉薦給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識人之名,這次恐怕是著實看走了眼。


  正當百官心中腹誹的時候,御案后又傳來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說這事兒不追究了,你們還告什麼罪。李將軍,兵部新頒發的遼東地圖據說是你所繪,此事當真?」


  「是,臣,臣的確根據附近獵人的描述胡亂畫過一幅遼東地圖,去年大軍東征時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來獻醜。後來此圖被薛世雄大將徵用,後來去了哪裡,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剛才的教訓,這回他無論如何不敢把繪製地圖功勞據為己有。雖然今年軍中頒發的地圖的確就是去年他畫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來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將都像你……」云云。嘉勉的話,皇帝陛下說了估計很快也就忘了,但萬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個較了真兒,自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裡的幫閑。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勛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麼,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麼。


  「你倒是有心,咳,可嘆滿朝公卿……」楊廣當著無數文武的面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麼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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