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隋亂:大風歌(16)

  第120章 隋亂:大風歌(16)

  從見到李旭的第一眼起,宇文士及就很欣賞這個年青人。像欣賞名馬、寶刀一樣的欣賞。為了家族利益,他試圖把李旭納入麾下。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可以不擇手段。勸告、利誘、挖苦、威脅,甚至在上次對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后,宇文家的報答方式依然別具一格。通過舉薦李旭做郎將,他們成功離間了對方和唐公李淵的關係。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從沒把李旭當過和自己同等的大隋將領。這個出身如草根一樣的少年威脅不了他的安全,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擊對方,捉弄對方,以看對方出醜、讓對方鬱悶為樂。如果換了別人這麼對待自己,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肯定想盡一切辦法置此人於死地。而現在,恰恰是上天賜給李旭的好機會。


  如果我是李旭,宇文士及絕望地想。我只要按兵不動,就可以讓宇文士及光榮殉國。然後再于山谷西側徘徊幾天,三十萬遠征大軍就會灰飛煙滅。驍果營只有一萬多新兵,他攻不下眼前這道山谷情有可原。在李淵及其在朝中同黨的暗中斡旋下,皇上不會太深追究驍果營統帥的責任。


  一陣悲涼的感覺湧上了宇文士及心頭,他徹底絕望了。所有事情都是自己種下的惡因,今天所有錯誤都結出了果實。自己的命運已經握到了一個毛頭小子手中,而那個毛頭小子跟宇文世家嫌隙甚深。


  「老子殺一個!夠本!」他聲嘶力竭地撲上前,砍倒一個又一個高句麗人,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宇文劍和宇文安二人倒在自己身畔。刀光劍影中,宇文士及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狂笑著繼續前沖,面目猙獰如剛出地獄的厲鬼,哪裡人多就沖向哪裡。


  快結束了,明晃晃的長矛已經遞到了胸口。「殺兩個賺一個!」宇文士及狂笑著,不理睬長矛,將砍豁了的橫刀掃向最近的敵人。


  「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令宇文士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他感到脖子后一緊,有人拎小雞一樣倒拎著他的頸甲徑迅速後退。幾桿長矛交相刺來,一半落空,另一半都被此人用一把長得不像話的彎刀削成了兩段。


  「混蛋,你是一軍主將!」宇文士及大聲叫罵,雙腿不由自主地交替後退,手中已經砍成了鋸子般的橫刀快速掠過身邊高句麗人的身體。他知道哪個混蛋這麼不禮貌地拎著自己的護頸皮甲,除了李旭那個混蛋之外,沒人有這麼大膽子,也沒人有這麼大力氣。


  去年這個時候,在遼水之西,也是這個混蛋反覆衝殺,瘋了般地救下一名又一名袍澤。「咱們不能丟下任何弟兄!」,當日,那個混蛋瘋狂地叫嚷。今天,這個不要命的傢伙又回來了,沒多說一句話,卻用行動證實了自己的諾言。


  宇文士及覺得心裡有些暖,他感覺眼中有熱東西在滾。「還能走么?」身後的人氣喘吁吁地問,宇文士及點點頭,在對方鬆開自己頸甲之後,用脊背死死貼住了此人的脊背。


  「旭子,把分散的人收攏到一起!」喘過一口氣來的宇文士及大聲建議。背後的人身體停滯了一下,然後快速斜移。下一個瞬間,宇文士及貼著李旭的後背殺入了另一夥高句麗人當中。李安遠、李孟嘗、張秀、趙易安,還有一個個他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身影跟上來,加入戰團,驅散高句麗人,把陷入絕境的袍澤們聚攏成團。


  高句麗人漸漸支持不住,緩緩向後退去。越來越多的驍果踏過木柵欄,將高句麗人擠向山谷深處。雙方都有生力軍加入戰團,彼此又開始膠著,然後互相拉開距離,給弓箭手騰出用武之地。然後,各自後退,退出對方的羽箭殺傷範圍外。


  「稟將軍,咱們攻破了一壘!」殺得渾身是血的李孟嘗靠過來,氣喘吁吁地彙報。


  「停止追擊,原地修復營寨!準備再戰!」李旭的聲音再度從宇文士及身後傳來,聽上去依然有些稚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將士們凜然受命,絲毫沒想到去置疑自己的郎將大人。就在半柱香時間前,那柄不肯放棄一個弟兄的黑刀,已經真正贏得了大夥的尊敬。


  雖然援救得及時,跟著宇文士及率先沖入敵軍營壘的五百弟兄還是陣亡了近四百人。活著被救下來的一百餘名倖存者幾乎個個帶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修養已經不能再投入戰鬥。而眼前這條無名的山谷很長,雄武驍果營只拿下了其入口處很小的一段。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力量繼續發動攻擊。而能不能將浴血奮戰奪過來的營壘守住,從目前的情況上看,答案並不樂觀。


  幾乎所有情況都對隋軍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戰中出現了這麼大的傷亡比例,雄武驍果營的士氣居然沒有被完全擊垮。也許是因為市井出身的驍果們的心志本來就比一般人堅韌,也許是因為方才主將奮不顧身的行為短暫地感動了他們。無論是出於哪種因素,總之,士卒們執行命令的動作開始變得積極。而那些身後有著不同背景,抱著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驍果營的中、低級軍官,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主將表達了他們的支持。


  這不是先前旭子靠鐵腕和威壓而獲得的支持,這種支持發自大夥內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最終將如膠漆一般把整個雄武驍果營粘合成一塊鐵板。


  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到了將士們心態的變化,他有些替旭子慶幸,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忌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幫李旭出謀劃策渡過眼前難關。狹長的山谷阻斷了消息傳遞的道路,回撤的東征大軍如果不知道在山谷對面還有一支援兵在,他們絕對不敢在上谷另一側逗留太長時間。如果兩支隋軍在三天之內不能順利會師的話,摸不清敵情的東征軍主帥絕對會選擇繞路而行。那樣,三十萬大軍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整個宇文家族也會因為三十萬將士的死亡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皇帝陛下已經原諒了父親一次,不可能原諒第二次!」宇文士及鬱悶地想。肩膀、左肋和右側小腿等處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呲牙咧嘴,但短暫的疼痛過後,他的臉色很快就會再次恢復到僵硬狀態。


  這種表情看上去特別像他在強行忍痛以免自己發出呻吟,無意間為他贏得了幾道讚賞的目光。在任何時代,軍人都欣賞硬漢子。特別是他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傢伙,只要身上表現出一點兒普通人的硬氣來,贏得的尊敬往往是別人的雙倍。「大人若是疼的話,不妨喊出聲,天熱,這鹽水必須濃一些才好用!」隨軍郎中孫文晉笑著叮囑,手裡的葛布上下移動,很快將幾處傷口周圍的污血清理乾淨。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斷斷續續地解釋。周圍的人太多,為了避免影響軍心,他不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這種欲言又止的表現更讓人誤解他在忍痛,幾個中級將領紛紛圍攏上前,對監軍大人的硬氣表示嘆服。


  「監軍大人是條硬漢子!」校尉李孟嘗伸手在宇文士及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贊道。對方肩頭皮膚的細嫩程度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嘗將自己的手快速縮了回來,難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緊跟著發出了一聲狼嚎般的驚嘆:「乖乖,監軍大人平日吃的是什麼好東西呦,這皮肉,比小娘們還水靈!」


  「轟!」幾個中級將領全部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有人乾脆大著膽子在李孟嘗拍過的地方,摸了一把,邊搖頭,邊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氣。


  「監軍大人好嫩的皮肉!」


  「嘖嘖,真的比小娘們還細!」


  「監軍大人若不是駙馬,一定會有很多女娃兒倒貼著跟過門!」 眾人鬨笑著,嬉鬧著,對營壘外三百餘步處活動的高句麗兵馬視而不見。


  宇文士及最煩的就是別人說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發生在平時,他一定想辦法將拿自己開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腦袋。但現在,他非但一點沒感到生氣,反而覺得跟周圍這伙粗痞很合得來。聽任大夥笑鬧了一會,他從氈塌上支撐起腦袋,笑著罵道:「別光知道想娘們,想想怎麼過了眼前這個山谷要緊。若是下午還是像上午那樣賠本打法,大夥都把卵蛋賠上也不夠!」


  眾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莊重,苦中作樂的本事大夥都有,但臨敵應變的本領每個人都不足。雖然他們的年齡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實戰的經驗卻不比李旭這個十七歲的娃娃郎將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有人試探著建議道:「要不,要不咱們找幾個身手好的爬到兩側絕壁上去,從上邊向下扔火把?」


  「去你奶奶的,這麼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會有準頭。萬一被風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燒身!」督尉李安遠罵罵咧咧地駁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面向下看,估計雙方將士都成了小螞蟻。這麼遠的距離,連神射手都不能保證射中目標。從上面往下丟火把,怎麼可能收到預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這幾天一直刮的是西風!」張秀跳過來跟李安遠抬杠,「即便火把被風吹歪了,也只可能吹到敵營去!」


  「指望著風幫忙,你還不如直接在自己營里放火!」李安遠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跟張秀很熟悉,平時鬥嘴慣了,所以給對方的主意挑刺幾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議郎將大人火燒連營呢!」張秀抬起下巴來,得意洋洋。火燒連營是他從《三國志》中看到的記載,眼前山谷中樹木甚多,若點起一把火來……。張秀痴痴迷迷地想著,彷彿已經看見了數萬高句麗大軍在自己的錦囊妙計下灰飛煙滅。


  「張校尉,你看看那是什麼!」盤旋在宇文士及心頭的煩惱也被大夥的舉動沖淡了幾分,指了指不遠處反射著陽光的地段,他低聲問道。


  「河,烏骨,烏骨水……」張秀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沮喪的表情剎那寫了滿臉。烏骨江直穿峽谷而過,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節,即便有人蓄意縱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邊燒得起來。


  大夥又慢慢恢復了安靜,對於眼前的困局,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如果這場戰鬥發生在平原上,驍果營的將士雖然訓練不足,但靠著戰馬和長槊,亦有希望在對方陣地中闖開一條通道。可目前雙方的戰場只有幾百步寬,非但無法採用騎兵突襲戰術,即便是步兵強攻,每次也只能上去千十個人。


  一上午時間,傷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價,大夥只破了敵軍一壘。照這個進度和陣亡比例,突破整個山谷至少需要十天,前提還得是再有一萬援兵從遼東城趕過來!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眼下,這個少年已經成了大夥的主心骨。可自從穩住了營壘后,此人就站在木柵欄旁,望著遠處的高句麗人一動不動。將領們先前的嬉鬧,還有現在的議論,彷彿他都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不甚關心。


  李旭岩石般站著,西風吹得他的頭髮如絲線般縷縷騰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餘步外,那裡,高句麗人如螞蟻般忙碌著,用石塊和木柵欄加固著一道又一道營壘。層層的營壘間,是蟻群一樣的高句麗將士。對方已經開始重視自己這支援軍,不斷有新的旗幟從山谷深處移動到高句麗人所控制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趕來的高句麗士兵大多數都穿著鎧甲,鎧甲上的鐵葉子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戰的王者。李旭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戰鬥會越來越堅苦。缺乏訓練的驍果們幾乎沒有可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即便山谷對面有大隋兵馬及時趕到,無法溝通的兩支隋軍也難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麼組織下一場進攻,而是讓宇文述老將軍知道咱們就在山谷的另一側!」旭子終於回過了頭,沖著大夥艱難地說道。


  「我也這麼認為!」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回應。難得一次,他不再打擊李旭,而是主動對其意見表示贊同。


  眾人望著滾滾流向東南方的河水,喉嚨不約而同地動了一下。天黑后找幾個水性好的死士游到山谷對岸去?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但前提是驍果營中能找出這樣的死士,高句麗人在河道中也沒布下什麼陷阱。


  后一個條件成立的希望,幾乎不存在。


  「如果郎將大人只想傳遞消息,我可能有辦法!」一直忙碌著為眾將處理傷口的隨軍郎中孫晉猛然抬起頭,低聲說道。


  眼前的隋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守衛在烏骨谷西端的高句麗主將乙支文興很清楚地認識道了這一點。事實上,除了眾驍果們上午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他略微有些驚詫外,對於雄武驍果營的到來,以及整個驍果營的大致人數,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對方的主將叫李旭,是個剛升到郎將位置上,有勇無謀的後生小輩。他也知道宇文述撤軍的原因是由於大隋國內部有人造反,切斷了百萬大軍的糧食供應。他甚至知道大隋國之所以派了這麼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頭小子來救援東征大軍,是因為有人不希望看到宇文述活著回去。而他能得到這些情報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大隋朝中有人想與高句麗聯手瓜分如畫江山。


  國家不是一般人有機會賣的,送消息的人是大隋朝兵部侍郎斛斯政。為了報答已故楚國公楊素的知遇之恩,他甚至將大隋朝在遼東的全部兵力部署畫成圖紙,派親信翻山越嶺送到了烏骨城。「若王出義師在前,楚公攻之於後……」斛斯政在請乙支文興轉交給高句麗王的信中激情洋溢地寫道。為了得到高句麗人的支持,他代替今天的楚公楊玄感答應高句麗人,事成之後,對方可以取全遼之地。中原兵馬不會再出現於長城之外,至於高句麗人怎麼處置流落在遼西三郡的隋人,斛斯政一句未提。


  全遼之地,全遼之地怎能滿足高句麗幾代人的夢想?乙支文興接到斛斯政的密信后,連夜派人泅渡過了馬砦水,把大隋國內亂的消息送到了國君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手上。為了不耽誤這個千載難逢的戰機,乙支文興調集了烏骨城中所有能調集的人手,死死塞住了烏骨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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