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隋亂:大風歌(30)
第134章 隋亂:大風歌(30)
「咱們大隋,不會追究死人的罪責!」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像安慰小弟弟一樣為他解釋,「我現在殺了他,皇上將來就不會滅他的族。他的家人既然已經成了我宇文家的奴隸,刑部自然也不會深究到底。如果咱們把他當作俘虜獻給皇上,將來恐怕不但他本人要被凌遲,家中妻兒、老小,還有兄弟、子侄,都逃不過一死!若遇上個酷吏審理此案,就是元先生那些旁支、表親,也要發配到塞上去戍邊,這一去,永遠都不可能回得來!」
「啊!」李旭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已經能塞下一整個雞蛋。大隋朝關於叛亂的律條,他原來一點不懂。所以一直幻想著能在疆場上與授業恩師楊夫子相逢,然後偷偷地將恩師藏起來,待風聲小時再放走。如今他卻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幼稚,幼稚得簡直令人發笑。
「中原各地有規矩,非地方望族子侄不可為吏。元務本雖然只是個縣尉,可元家在地方上也算一個大戶。全家老少加起來也有上百口。咱們殺了他,其實是救了他全家!」宇文士及話如同驚雷,聲聲在李旭頭上炸響。
俘虜們被整編結束后,元務本於眾新兵面前被斬首示眾。臨死之前,他平靜得令人欽佩。而更令人佩服不已的是他的家人。李旭本來以為元務本的子侄會對自己恨之入骨,但他很快發現,元家的人的臉上除了悲傷外,什麼都沒有。
他們彷彿接受了這種命運,或在很久之前就料到今天的結局,表現出來的冷靜簡直可以令人窒息。
「只有這樣,他們才有機會保全自己的家族!」殺戮儀式結束后,博陵人崔潛私下跟李旭解釋。「成為宇文家的奴隸,事後皇上就不會繼續追究造反的罪責。如果將來有人在宇文監軍身邊麾下立了功,還可以向家主請求恢復原來的姓氏!」
博陵崔氏是當今的大姓之一,所以旭子相信崔潛的話是元家人表現的正解。元務本的家人,等於用一條命和一代人的屈辱,換取了整個家族延續下去的機會。但這值得么?李旭發現自己距離世家大姓越近時,越看不懂其中規則。一切為了家族,好像是這些世家的行事的第一準則。在這條準則的要求下,他們可以放棄一切,正義、信譽、友誼,甚至個人的尊嚴和生命。
「像他們這樣的」崔潛的話顯然指的是元務本,「算不上精明。那些精明的人家,向來是兩頭下注,一頭買大,一頭買小,誰贏了都不吃虧!」
「你是說楊玄感那邊?」李旭的心裡突然像捕捉到了什麼東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還沒有敵軍前來奪城的消息,所以眼下黎陽城內氣氛相對比較輕鬆。不遠處,新卒們正由雄武營的老兵們帶著,列隊走回軍營。大多數人都興高采烈,彷彿剛剛經過一場轉世輪迴般。秦師行、李安遠、趙子銘等人則站在一邊指指點點,以挑剔的目光評判哪支隊伍看上去精神頭更好,戰鬥力會更強。更遠處,是負責掌控斥候的李孟嘗,他正在給一夥即將出發的斥候布置任務。大部分斥候是雄武營的老兵,也有一些新面孔,是李孟嘗親自從降卒中挑出來的,每個人看上去都很強健、很機靈。他們從今天起將由老兵們帶著,外出替大隋執行任務。李孟嘗答應他們,等平叛結束后,就提拔他們進雄武營,正式成為大隋府兵的一員。
「當然,郎將大人以為韓世萼,庾柔這些人投敵的原因是完全由於兵敗后不敢回城么?樊子蓋膽子再大,也不敢輕易得罪那麼多世家吧!」崔潛與李旭並肩而立,低聲提醒。
四十多名貴胄子弟,樊子蓋如果敢把他們全部處斬了,等平叛結束后,他這個東都留守肯定會被幾大世家聯起手來銼骨揚灰。如果不完全是因為畏懼軍法處置,那些人為什麼要爭先恐後地投敵?
他們在買大小!旭子眼前一亮,終於明白了崔潛的暗示。四十多名世家子弟先後投敵,只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家族中,必須有人站在叛軍一邊,有人站在大隋這邊,這樣,無論朝廷和叛軍雙方誰獲取最終勝利,家族的榮耀都會隨勝利者的功績而輝煌。
真的是這樣么?李旭不敢相信。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這也許是生存、綿延、壯大的最佳策略。但對於那些家族命運的背負者,則於做出選擇的一剎那,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棄子。在戰爭的結束的時候,失敗者將無情地被家族拋棄掉。沒有資格進入祖墳,沒有資格享受後人的祭祀,也沒有人記得他們為家族付出的一切。
「不信,你看投靠楊玄感的人,有幾個是家族中的長子?」崔潛見李旭的表情充滿疑惑,再次推出一條證據。
來淵、庾柔、韓世萼、裴爽、鄭儼……眼前瞬間閃過許多名字,李旭霍然發現,其中幾乎沒有人是其家族的長子。他覺得自己的頭有些暈,脊柱有些發涼,有股寒氣從髮根垂直而下,一直衝到腳底。
受徐大眼的影響,建功立業,直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已經成為旭子人生的一個目標。而這樣的家族卻是如此冰冷,如此殘酷。想到這,旭子心裡有有點發虛。他突然發現很茫然,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發現自己真的很笨,既看不懂自己的父輩,也看不懂那些世家。
他就像一根羽毛般在水中飄著,浮沉逐浪,沒有目標,也看不到彼岸。
註釋:
[1]策勛,隋唐年間興起的一種獎勵戰功的方法,類似於現代的記功。以轉為單位,策勛一轉,相當於記功一級。最高為十二轉,故而木蘭辭中有「策勛十二轉」之語。
[2]蕭后,即民間傳說中的蕭妃,梁簡文帝蕭巋的女兒,隋煬帝楊廣的正妻。梁亡后蕭巋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歸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終。據正史記載,楊廣與蕭氏感情甚篤,導致楊廣所納的妃子極少,與野史中那個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蕭后在楊廣十七歲時為他生下楊昭,按女人生育年齡計算,她歸唐時年齡已過六十。所以野史說李世民納之於後宮,也純屬扯淡。
[3]大隋軍制,護軍將軍改稱武賁郎將,依然是正四品。武牙郎將副之,從四品。
[4]即白馬山,在今河南洛陽北邙山北麓。
[5]關於來淵等人投楊玄感,見於《資治通鑒》而不見於《新(舊)唐書》。可能為司馬光杜撰。本書為小說,所以採用花哨些的說法。
[6]伊闕道,位置在伊水畔。 Chapter 4 取捨
「你啊,真叫為師失望!」楊夫子突然生氣了,頓著腳大喝。他不想看到對方婆婆媽媽,既然選擇了輔佐故主之子這條路,他就知道早晚會有今天。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弟子超越自己,他的一生已經無所遺憾。
身後依舊沒回聲。楊夫子驀然轉頭,發現李旭和張秀兩個拉著坐騎,身影已經去遠。而在自己身邊,兩匹空著鞍子的戰馬正在低頭吃草。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李旭記得當年夫子對自己說的話,坦然笑了笑,飛身躍上馬背。
馬蹄聲漸漸消失,漫漫長夜,漆黑如墨。
有道是人生如登山,總於不上不下時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狀態正是這樣,論官職爵位,他這個大隋忠勇伯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歸屬方面,他依舊眷戀著自己的父老鄉親。
抬頭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纓的豪門大戶如同隔著一塊碩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見,卻融不進去。低頭向下看,父輩的笑臉和音容卻早已經模糊,無論他如何依戀,都再回不到起點。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而四野的風卻不斷地吹過來,一點點把少年人的熱情吹冷,心吹得越來越麻木。
好在這次他沒有被「吹」多久,楊玄感麾下的將士不給他自憐自艾的時間。就在元務本被殺后的第二天下午,斥候們帶回了一連串壞消息。
衛文升戰敗了,四萬府兵被楊玄感麾下連鎧甲都沒有的船夫和盜賊打了個落花流水。多虧了樊子蓋從洛陽城內出兵牽制,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同時,韓世萼帶著叛軍順利攻下了虎牢關,留下叛將顧覺鎮守此城,然後親自帶著七萬大軍渡過黃河,沿永濟渠向黎陽撲來。
「你可打聽清楚了誰在韓世萼手下替其謀划?」聽完負責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嘗的彙報后,旭子忍不住追問。韓世萼用兵迅速果決,幾乎每一步都符合楊夫子筆記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時就在他的帳下,師徒兩個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嘗大聲回答,「據斥候打聽來的消息,自從收降了前中書舍人韋福嗣,楊玄感就漸漸疏遠了李密。所以李密現在給韓世萼做長史,同時負責替叛軍聯絡各地山賊!」
李密?是他?臨時充做帥殿的縣衙門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蒲山公李密,這個名字大夥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氣,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數情況下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當李密像你這麼大年齡時,就如何如何。說話時長輩臉上的失望與羨慕交加,挨訓的晚輩則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關於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貫耳。在縣學讀書時,他甚至曾一度將其視為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鄉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國公,父親李寬為一代名將,被封為上柱國,蒲山公。作為本朝最顯赫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李密從小就有志氣,好讀書,文武兼備。有一次騎在牛背上讀書,一時入神,居然衝撞了大將軍楊素的車駕。而楊素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李密的刻苦與博學讚譽有加。此舉進一步提高了李密的聲名,使得京城貴胄子弟皆以與李密交往為榮。繼承父親的爵位后,李密仗義疏財,名頭更響。以致當今皇帝慕名徵召,拜其為親衛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為富貴所動,做了將軍后不到半個月,便報病辭去。[1]
「法主善謀,世萼悍勇,此戰定然是一場硬仗!」司倉參軍秦行師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同伴感嘆。怕主將聽了不高興,所以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但此刻眾人的聲音都壓得很小,他的讚歎反而以比平時說話更清楚的程度傳入了主將的耳朵。
「楊玄感放著李密不用,反而用韋福嗣,真是……」崔潛搖頭替李密趕到惋惜。據元務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於和楊玄感交好,顧及朋友義氣才不得不參加了叛軍。他曾給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軍躍進千里,直趨涿郡,將大隋百萬東征軍堵在長城外活活餓死。中策是揮兵西進,奪取關中,利用長安周圍地形險要,關卡甚多的優勢憑險割據。這樣,大隋東征軍即便及時回師,也沒辦法進入函谷關。下策是攻取距離黎陽最近的洛陽,扣壓百官家屬,逼迫參加東征的將士投降。當時楊玄感身邊的諸謀士大多傾向於北進,但楊玄感卻最終選擇了就近攻打洛陽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韓世萼,別人來了,咱還嫌打得還不痛快呢!」見都眾人在誇讚李密,校尉張秀不高興地吼道。
此言一出,滿室震動。待大夥的目光都看過來,張秀又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將頭轉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釋,「我是說,咱們不能總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啊。李密到底多厲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么。眼下咱們不說如何破敵,在這裡誇他有什麼好處!」
「張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稱讚張秀的話有道理。「那個李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傢伙而已。他家幾代為公,怎麼會窮得連馬都騎不起,非要弄頭牛來衝撞楊素老賊的儀仗。這話說出來騙騙孩子還行,想騙咱們,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奶奶的,騙鬼啊!」幾個出身寒微的校尉放聲大笑。比起崔潛、趙子銘這些讀書較多的人,他們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頭所懾。書讀得多未必打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沒本事。當然,咱家虎牙郎將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個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的確有招搖撞騙之嫌。甚至那個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沒什麼道理!」李旭見大夥的士氣已經被宇文士及給調動了起來,微笑著在旁邊補充。
「咱們全是騎兵,從上谷郡趕到這,還趕了六天,弟兄們也丟在路上一大半。楊玄感麾下都是臨時抓來的民壯,沒有馬匹,他怎麼可能在大軍回師前趕到涿郡去。況且在一千多里路上,各個城池關卡的官軍又不是吃白飯的,豈能放任他縱橫馳騁?恐怕他前腳向北殺去,後腳被樊子蓋把黎陽端了。到時候他飯都沒地方吃,哪裡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趕到涿郡,難道手持木棒的亂軍,還能跟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硬憾不成!」
當日在遼東,旭子就於李建成和劉弘基等人面前置疑過李密的所謂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從涿郡趕往黎陽的經驗和對叛軍戰鬥力的初步認識,更認為那是紙上談兵。
在他眼裡,李密的所謂中策,也只能拿出來糊弄外行。聽起來,直趨關中,依靠關中和中原之間的關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馬繼續西進。問題是,關中當時在衛文升手裡,楊玄感從黎陽向關中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關。衛文升不用出戰,憑險而守就能把叛軍的力氣耗幹了,哪會給他們西進的機會。屆時,叛軍西進無望,退路再被洛陽守軍切斷,更是死無葬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