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隋亂:大風歌(42)

  第146章 隋亂:大風歌(42)

  「誰,誰叫你們這麼乾的?」李旭用馬鞭指著自己麾下的弟兄,憤怒地吼叫。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剛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他們還穿著和叛軍一樣,帆布做成的鎧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如果不仔細分辯,你根們看不出來他們和叛軍什麼區別,同樣黃色而粗糙的臉,同樣被生活壓得有些疲憊腰,同樣茫然中閃爍著狡訐的眼睛。


  迫於主將的威名,士卒們不敢還嘴。但是,他們並不服氣,腳在泥地上用力碾著,碾出一個個小土坑。被殺者的血漿就匯聚過來,在血漿中凝聚成一個個小窪,殷紅殷紅地,晃得人眼睛發燙。


  「他們是為了贖罪!」發覺事情不妙的李孟嘗悄悄地跑了過來,湊在旭子戰馬後稟報。他並不認為殺俘是一種罪惡,如今雄武營中降卒的人數是老兵的數倍,只有通過殺戮,才能讓降卒們將心中的忐忑和戾氣完全釋放。也只有通過鮮血,新兵和老兵們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殺的無辜者,他們只是雄武營崛起過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犧牲品,粘合劑,如是而已。


  「贖罪?」旭子忽然發現這個詞自己很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勝利者抓住戰敗者后,也做了同樣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親自監斬了戰敗投降的元務本。


  只是前兩場屠殺做得盛大而神秘,而這一場,卻有失於簡單粗糙。


  「你願意贖罪么?」茫然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他看見天地間,無邊地血色向自己撲過來,又濕又粘,壓得人無法喘息。


  「別亂殺無辜,帶他們回城!」李旭把怒氣強壓回肚子里,低聲命令。他不能直接下令懲罰那些殺人者,這夥人是李孟嘗的麾下,如果旭子直接對他們進行處罰,則會傷害李孟嘗在隊伍中的威信。而後者更不會對殺人者進行任何處罰,從他的眼睛里,旭子看到的同樣是嗜血后的興奮。甚至在騎馬走遠后,旭子還聽見李孟嘗略帶興奮的呵斥,「以後下手利索點兒,別給將軍大人看見。他心腸軟,太在乎名頭……


  折回去與李孟嘗辯論是沒有理智的行為,旭子盡量剋制著自己不去這樣做。出於對上司的尊敬,李孟嘗肯定會表示痛改前非。但旭子可以保證只要自己一轉身,對方就會依然故我。有些事情,不在於你怎樣做,而在於別人如何理解你的行為。就像此刻,旭子無法讓李孟嘗理解自己的善意是做人的原則而並非心軟,同樣,李孟嘗也無法讓他理解縱容士兵殺戮是為了提高士氣和隊伍的凝聚力。


  當心中用善良願望虛構出來的那支威武仁義之師形象轟然倒塌后,接下來的追擊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到處都在忙著殺戮,不止是李孟嘗的手下,崔潛的部屬,慕容羅麾下的騎兵都在進行同樣的「遊戲」。「這就是戰爭」旭子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就是真實!」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但血淋淋的真實卻一次次灼傷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喝止那些暴行。


  士卒們很不理解主將的怪異舉止,他們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們不肯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后不肯奉命整隊!」「整隊后不肯向黎陽城行軍!」殺俘的理由很多,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事實上,身後的親兵,還有張秀、王七斤等人同樣不支持主將的偽善。從他們的目光中,旭子能感受到明顯的困惑。旭子知道,只是出於對自己的尊敬,他們才沒有加入殺戮的盛宴而已。至於殺人的理由,其實不需要找那麼多,馬背上綁一顆腦袋比押著一個大活人回城省事得多,而二者的功勞卻相差無己。


  制止了幾波鬧得太過分的「遊戲」后,旭子絕望地放棄了努力。他不再自尋煩惱,而是盡量加快速度,繞開正在發生的罪惡,直奔大坯山。李密的老營立在那裡,追到山下,就可以在李密掉頭殺回來前給弟兄們示警。同時,旭子心中還藏著一個不可說於人知的願望,此番出城,他並不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希望自己能找到楊老夫子,活著把他從戰場上帶走。


  前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顯然不大,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逃得很匆忙,大部分叛軍都被他棄在了道路上。即便過後他們發現上當受騙,也難再整頓出一支可戰的隊伍來到黎陽尋仇。后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也很渺茫,叛軍是四散逃開的,哪個方向都有,旭子無法保證年邁的恩師恰巧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追到了大坯山腳下。李密留在山坡上的敵營已經被人點燃了,衝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山坡。山坡上沒有人,只有樹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跳動不斷地搖晃。


  「咱們收兵吧!」張秀趴在馬鞍上建議。他累得渾身筋骨都已經散架了,耐著自己的職責,才咬著牙苦撐到現在。什麼擴大戰果,什麼制止熟悉殺俘領功,這些事情張秀通通都不想管。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趕快回到黎陽去,洗個澡,然後呼呼大睡上幾天。


  旭子沒有回答張秀的建議,只是輕輕地撥轉了馬頭。一行人開始向回走,邊走邊收攏那些追殺得過於興奮,以至於和大隊人馬失散的落單士卒。又向回走了二里許,大夥找到了通往黎陽的官道,與此同時,路邊的樹林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


  「什麼人在那?」王七斤帶馬擋在了旭子身前,另一隻手同時高高地舉起的橫刀。此戰大獲全勝,若是最後時刻把主將給敵人捉了去,大夥就前功盡棄了。


  樹林里悉悉嗦嗦,騷動聲越來越大,數息之後,王七斤輕輕放下了武器。不是叛軍,而是七、八個自家弟兄,當前那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傢伙王七斤認識,叫吳儼,曾經跟他在同一個驛站里等待過雄武營后隊。


  「參見李將軍!」吳儼快速前行幾步,站穩,沖著李旭抱拳。「稟將軍,我們抓住一個大官,正準備押著他回城!」


  說完,他看看王七斤,眼神里透出了幾分得意。


  弟兄們拉著戰馬,陸續從樹林里鑽了出來,走到李旭馬前抱拳施禮。


  「參見將軍!」


  「參見將軍,參見王校尉!」喊聲震得頭上的樹梢嗡嗡直響。剛才大夥是聽到了官道上的馬蹄聲,為了躲避與敵軍接觸才鑽入樹林埋伏。卻沒想到第一個鑽入自己埋伏圈的是自家主將。此刻危險解除,心情立刻變得非常輕鬆,因此問候的聲音喊得能多大有多大。


  「罷了!大夥平安!」李旭抱拳還禮。目光掠過眾人,徑直向隊伍最後那匹戰馬上看去。那匹戰馬的背上坐的不是雄武營兄弟,而是一名俘虜。反剪著雙臂,低頭不語。也許是因為聽到了眾人的問候,此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與旭子的目光接了個正著。


  「楊……」走在李旭身後的張秀渾身倦意全無,張口喊出一個字,接下來喉嚨里卻沒了動靜,嘴巴張得老大,足可以把手中的火把整個吞下去。


  「弘農楊繼,參見李將軍!」馬背上的俘虜躬身,搶在李旭和張秀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前自我介紹。


  「楊,楊先生!」李旭吞了口吐沫,非常艱難地還禮。是自己一直在戰場上尋找,一直尋而不得的楊夫子。老天開眼,居然讓師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數年未見,此時的楊夫子已經憔悴得不像個樣子,曾經健壯的身子骨變得乾瘦乾瘦的,就如同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 見到主將如此表情,隊正吳儼更是堅信自己捉到了個大人物。興奮地一邊搓手,一邊大聲表功:「這老傢伙樣子雖然單弱,手腳卻很麻利。捉他時,卑職幾個真的費了一番力氣,若不是魏兄弟迂迴過去攔住他,咱們還真不知道要在附近跟他耗到什麼時候!」


  「那是,那是,這老貨滑得很!」被點到吳儼點到名字的士卒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上前幾步,大聲證實。


  「你叫吳儼,你呢,姓魏的兄弟呢,名字是什麼?在哪名校尉麾下當差?」李旭壓住要衝上前與夫子相認的衝動,微笑著問道。


  他必須保持冷靜,夫子剛才自報家門,就是為了提醒雙方不可相認。可就這樣把夫子交上去,等待朝廷平叛后嚴刑處決,旭子自問無法做到。


  「稟將軍!」吳儼聽到主將問自己的官職,立刻挺直了胸脯。「卑職在前四團二旅三隊任隊正。這名姓魏的兄弟叫魏丁,是卑職麾下的伙長!」


  「把他們,還有這十幾名兄弟的名字都記下來,回城后議功!」李旭轉頭,大聲對張秀吩咐。無數個想法在他腦子裡旋轉。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裝出幅一心為公的模樣,試圖瞞過周圍的幾百雙眼睛。


  「得令!」親兵校尉張秀趕緊從李旭身後跑出來,挨個問起士兵們的姓名。跟著吳儼的弟兄們見郎將大人要親兵校尉記錄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當張秀走到自己面前,立刻挺胸抬頭,用最大力氣將名姓喊出來。倉卒之間沒有紙筆,所以張秀每問到一個名字便重複數次,直到把所有人名字都記牢了,才跑回李旭馬前覆命。


  「這名俘虜交給本將軍親自押送,你們先回城去吧。每人司庫參軍那裡領兩貫賞錢,其他功勞先記下,待本將軍與監軍大人商量后,再做定奪!」李旭點了點頭,向隊正吳儼下令。


  「謝將軍賞!」眾軍士喜出望外,再度抱拳施禮。大隋軍中等級森嚴,以李旭目前的身份,哪怕是將他們的功勞吞了,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眼下又領錢,又記功,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美事。當即有人便嚷嚷道,大夥不敢要這賞錢和功勞,情願把俘虜送給李將軍,以報答將軍平素善待之義。李旭卻沒有冒領麾下戰功的習慣,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大夥的好意我心領了,功勞是功勞,肯定不能少了你們。至於賞錢么,都是朝廷的錢財。你們不領,也落不到我手。還不如自家收了,有空捎給家中父母妻兒!」


  「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吳儼等人見李旭這樣說,只得再次道謝,然後領著麾下弟兄高高興興地去了。


  回過頭,李旭再度看向楊夫子。見夫子兩鬢蒼白,滿臉灰塵,心中不覺滄然。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上前相認,強忍住眼淚把頭扭開,對著王七斤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城吧,此人在叛軍中身份不低,我想審審他,隨後就跟來!」


  「那好,我們在前方半里之外等候大人。」王七斤為人甚是機靈,見到李旭方才的舉止,已經知道這裡邊肯定有什麼秘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大人物的隱私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因此也不多問,帶著麾下兄弟一齊抖動了韁繩。


  見眾人均以去遠,附近只張秀和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李旭跳下馬,緩緩地走向了授業恩師。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嗓音竟有些哽咽。


  「動手吧,速度快一點。別讓我被人折辱后再死!」楊夫子笑了笑,對弟子的為難瞭然於胸。


  這個弟子很出色,雖然他的家世貧寒。但他好學、沉穩、遇事能保持冷靜。唯一缺點是太過淳厚了,這種性格放在民間,是最好不過。放在官場上,卻是一個致命的缺陷。楊夫子背對著李旭,靜靜地等著最後那一次疼痛到來。痛過之後,師徒二人就都完美了。自己無悔無撼地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旭子也就此補足了他性格上的缺點。


  這是楊夫子想出的最好解決辦法。大丈夫要懂得取捨,捨棄一個沒用的糟老頭,換來一生赫赫功業,同時把受師門牽連的隱患消滅在無形,這才是智者所為。


  期待中的那一刀卻始終沒有劈下來。


  「你啊,真叫為師失望!」楊夫子突然生氣了,頓著腳大喝。他不想看到對方婆婆媽媽,既然選擇了輔佐故主之子這條路,他就知道早晚會有今天。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弟子超越自己,他的一生已經無所遺憾。


  身後依舊沒回聲。楊夫子驀然轉頭,發現李旭和張秀兩個拉著坐騎,身影已經去遠。而在自己身邊,兩匹空著鞍子的戰馬正在低頭吃草。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李旭記得當年夫子對自己說的話,坦然笑了笑,飛身躍上馬背。


  馬蹄聲漸漸消失,漫漫長夜,漆黑如墨。


  註釋:


  [1]李密的家世和他所獻的上、中、下三策,見於史書,非杜撰。小時候俺讀李密刻苦用功的故事,自行車把上也夾個單詞本。可惜沒撞到楊素,撞到大樹。


  [2]瓮城和古代城牆上的防護設施參見山西平遙古城實例。該城始建於漢代,隋唐重建,八十年代初,因為地方過於貧困,該古城一直沒被地方政府拆除,所以至今保存完好。


  [3]「虎撐」是舊時行醫者手執的一種標示,又叫作「串鈴」。傳說為藥王孫思藐所首創,實際出現時間比隋唐更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