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隋亂:揚州慢(34)

  第191章 隋亂:揚州慢(34)

  雨來得太急,街道上此時已經沒有行人。所以旭子不用顧忌戰馬會踏傷人,只管讓坐騎撒開四蹄狂奔。他喜歡這種在流瀑中穿梭的感覺,洗去最後一縷溫情后,他覺得自己脫胎換骨。


  一個瘦瘦的身影突然從風雨中衝出來,幾乎是硬闖到黑風的蹄下。「吁!」旭子大叫一聲,用全力拉緊了韁繩。狂奔中的黑風前蹄高高舉起,嘴中發出一陣憤怒地咆哮。來人簡直是在找死,如果不是李旭拉得及時,如果不是它自身也有靈性,這傢伙肯定會被活活踏成肉醬。


  「找死啊你!」旭子怒罵,跳下馬背,欲給那個嚇傻了的身影一個深刻教訓。他的拳頭舉了起來,卻忽然僵在了半空中。


  「外邊雨大,老爺小心!」驚魂稍定的石嵐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同時向旭子舉起一件厚重的蓑衣。


  石嵐舉著蓑衣,自己卻只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質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頭一澆,直接貼在了身上。她的頭髮很黑,睫毛很長,洗盡錢華的臉色是一種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純凈,但很細膩,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被旭子注視得有些不好意思,純凈之下還有一團火焰在慢慢上涌,若有若無地,灼傷人的視線。


  「你怎麼跑出來了?」李旭沒急著接蓑衣,而是警覺地問。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嚨下隱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傷人的是疑慮。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賣自己,旭子不知道這世界上還能相信誰。也許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備。甚至那些曾經血脈相連的,比如說五哥張秀。


  「雨突然來,我知道老爺沒帶蓑衣。蓑衣……所以……」石嵐顫抖著已經發紫的嘴唇,斷斷續續地解釋。眼前的旭子給她的感覺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從去年冬天被此人買下后,闔府老幼一直都對她以禮相待。在這段安寧日子是如此難得,令人有時候都忘記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個好人,和秦叔寶他們截然不同!」石嵐曾經一遍遍得出類似結論。


  「但老爺今天的眼神和臉色……」她慢慢地垂下頭,讓冷雨順著脖頸灌入領口,隨身體輪廓而轉折起伏。


  「老爺,老爺,怎麼站在這裡。這麼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沒等李旭猜出對方的險惡用心,管家李無咎的聲音遙遙地傳來。老人穿著一件蓑衣,手裡還捧著一件。在他身後是同樣全副武裝的來福和來順,各自還捧著一個斗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傘就沖了出來。這大風,竹子扎的玩意還不是一吹就散架么?」好心的老管家先劈頭蓋臉地將客人一通數落。然後走上前,不由分說將斗笠蓋在旭子頭上。


  「好歹老爺回來了,省得我們分頭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個斗笠,一件蓑衣,橫穿半個歷城,也保不準會走到兩岔去!」老管家的嘴雖然有些碎,意思卻表達得很完整。原來雨乍一大起來時,府中諸人都想到了東家早晨出門時沒帶任何遮蓋事物。所以眾人決定分頭前來迎接,結果沒等管家指派好路線,石嵐耐不住性子第一個跑出了院門。


  「我以前沒,沒用過傘。不曉得,不曉得它那麼嬌貴!」隱藏於皮膚下的火焰終於燒到了表層,石嵐紅著臉,解釋的聲音細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發現女孩手裡還握著半截竹棍,上面零星掛這幾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傘骨。至於傘面,已經不知道被風吹到什麼地方去了。毫無打傘在暴雨中行走經驗的她顯然摔過一跤,膝蓋處還有泥漿的痕迹。


  油紙傘,因為其精緻且輕便,是富貴人家賞雨時的最愛。特別是在春雨連綿的天氣里撐一把彩色紙傘,一邊漫步欣賞空濛山色,一邊聽雨點打在油紙之上的細碎韻味,令生活中平添詩意幾許。但尋常小門小戶不會花錢買那既不實用,又容易壞的敗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莖編的蓑衣就不錯了,大雨天不能幹活,瘋子才到外邊找罪受!


  和石嵐一樣出身於貧困,並曾經深深品嘗過由貧困而帶來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誤解了石嵐的好心。看著一邊哆嗦,一邊將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但很快,警覺就再次充滿了他渾身上下沒一個毛孔。「誰知道她這份關心是不是裝出來的,平白無故,她獻什麼殷勤?」


  「咱們快點回家去,我叫廚房準備了熱湯。來福,上前攙著老爺!來順!跟在大夥身後牽馬!」管家伺候李旭穿過防雨之物,然後大聲招呼。旭子平素對人隨和,所以管家在他面前也沒太多顧忌。平時大夥更像生活在一個院子里的親戚而不是主僕,彼此之間處處透著溫情和關切。


  但石嵐除外,自從進入這個家的第一天,她就沒融進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雖然她同樣是被旭子從人市上領回來的。她也無法與管家、廚娘和花匠這些受雇傭但有人身生自由的僕從同列,因為眾人皆可為李府做事,李旭卻沒有任何事情安排給她做。甚至連居住之處,都是不倫不類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遠親。


  「可憐的石姑娘,呵呵,她一番心思東家依舊視而不見啊!」跟在李旭身後,看著前方隔著大大一段距離的三個身影,老管家李無咎笑呵呵地想。與旭子靠得近是來福,東家不用他攙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側肩膀和石嵐之間卻空著很大一段距離,二人幾度因為躲避路上的水窪而相互靠近。但過了水窪后,彼此的身影又警覺地各自分開。


  愛管閑事的老管家一直認為旭子和石嵐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嵐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兒后,他依舊認為東家應該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長得很水靈,怪不得東家不惜與秦叔寶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領回家來。特別被雨淋了后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樣,都讓人憐到了心眼兒里。此種的天生媚骨的女子只有東家這樣有大福氣者才能采拮,換了其他人還真未消受得住。至於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那有什麼?大戶人家的男子誰在這個歲數上沒有三、五個侍妾伺候著。反正她們又入不了廳堂,大不了最後厭倦了,給一筆錢打發走唄,這還算有情有義的。若是碰上那些無情的主,亂而棄之是家常便飯,誰人又能說出些閑話來。


  至於石嵐在眼中流露出來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並不覺得女人心繫旭子有什麼錯,像東家這樣年紀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貴者,哪個女孩子不願意偷偷地看上兩眼。況且東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選,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無論在外邊還是在家裡,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縣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著李旭和石嵐依次走入了大門。雨後的台階有些滑,石嵐不小心晃了一下,幾乎本能地去拉前邊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轉向一邊,將大門推得發出「乒」地一聲,十分刺耳。


  在她即將摔倒的一瞬間,老管家看見旭子的身體停了停。「畢竟是練武之人,簡直後腦勺上都長著眼睛。」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旭子會轉身相扶,但他的身體只是停了停,低低說了聲「小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後堂。


  「唉!」管家看得心裡直嘆氣。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麼,放在手邊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么?「東家不會還沒嘗過女人滋味吧!」在雙腳踏入自家門檻的瞬間,老管家如是想,他無奈地笑了笑,搖著頭走向廚房。 「又在故作可憐博取同情,誰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李旭冷笑著,推開自己的卧室門。他強迫自己相信石嵐的一切舉動都是裝出來的,僅僅是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這個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務繁忙,與她的話不多。但有一個美麗女子在家,他覺得整個院落都平添了數分生機。


  可今天,他卻覺得石嵐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懷疑。結合前一次鬧匪患時,北海郡的亂匪對齊郡子弟的集結情況幾乎了如執掌的情況,旭子很有理由懷疑石嵐就是李密留在齊郡的眼線。「不對,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動聯繫的李密。因為她想給自己的父親報仇,所以賴在我的府上!」旭子一邊被來壽伺候著換上乾衣服,一邊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詭異,陰狠中透著邪惡,從沒見過主人如此模樣的來福嚇得手忙腳亂,幾個絆絛系來系去,不是系偏了位置,就是系脫了鑖眼。


  「你今天總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無可忍,怒叱。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腦門,手腳不聽使喚!」來壽見李旭發火,動作愈發笨拙。嘴裡不停說著好話,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腳踢出家門。


  看他這樣惶恐模樣,旭子反而自覺無趣了。「你下去吧,等會兒給我送壺熱茶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走了突然變得笨拙的來壽。系絛絆是件小事,本來就不需要人伺候。只是來壽一走,屋子裡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紗糊就的小窗上,點點滴滴,每一聲都透著孤獨。


  這一刻,旭子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冷。剛才的淋雨的時間太長,從頭到腳,一直到骨頭好像都被淋透了,連帶五腹六臟一塊凍成了冰。偶爾嘆一口氣出來,都是一團白霧。


  白霧在嘆息中慢慢飄散,勉強凝聚著的心神也隨之凌亂。旭子悶哼了一聲,雙手支在了窗檯邊緣。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傳來一股股難言的痛癢,從頭到腳彷彿有很多螞蟻在爬。那是歷次戰鬥留下的傷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幾處。原本以為受傷多了以後人就會麻木,就會忘記疼。事實上,那些瘡疤唯恐被主人忘記,每次陰雨時,都會主動提醒旭子它們的存在。


  身上的傷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傷呢呢?旭子擄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傷痕在皮膚上蠕動。他記不清那些傷是在哪次戰鬥中所受,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出塞之後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賣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親戚的,每次背叛過後,他都儘力讓自己振作,儘力把它看作個人成長過程中的一個磨難。寶劍鋒從磨礪出,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況且自己本身只是一塊頑鐵。這樣自我安慰著,他慢慢地用笑容將自己封閉起來,慢慢地學會自我保護。


  一道淡紫的閃電從空中劈落,將漆黑的天空劈出條巨大的裂縫。在閃電消失的瞬間,雲被燒紅,翻滾如血。「賊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著雷聲將屋子砸得瑟瑟顫動。指關節的劇痛快速傳回,壓過舊傷口的痛癢,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原本以為,經歷多次背叛后,自己會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面對這些風雨,沒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閃電,依舊劈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此後再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搖頭,長嘆。如果成熟的定義就是從身上將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抹去,就是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學,去嘗試著做。雖然未必學得徹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學習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觀人之術就是從徐大眼身上學來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東西,自己一樣能夠亦步亦趨。


  想到這,他仰起頭,再度噴出一縷白霧。然後用手臂將身體盡量撐直,以免被人無意間看到自己的軟弱。屋子裡沒有人,他的擔心純屬多餘。小廝來壽估計是被嚇到了,說是去廚房端茶,茶樹葉子都快落光了,依舊沒將茶端回來。


  四下掃視的半圈,旭子為剛才對來壽的粗魯而感到有些歉意。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賣身給大戶人家做小廝,每天都陪著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旭子不發脾氣,他們還戰戰兢兢。猛然間出言呵斥,足以讓他們嚇破膽。


  他們是無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沒能力背叛。旭子搖頭苦笑,正當他準備找些事情來分散心神的時候,耳邊隱隱傳來一串腳步聲,緊跟著,門「吱呀」輕響,淡淡的茶香帶著雨天的味道鑽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麼我再喊你!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間里歇兩天。如果管家問,就說我答應你的!」旭子低聲吩咐,話語中不無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邊受到的委屈發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為,從小時候起,父親就以自身為榜樣教導過他怎樣做一個男人。


  來壽今天的膽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許多,放下茶水點心后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李旭身後,低聲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廚房特意煮的茶,裡邊放了人蔘的。老爺趁熱喝了吧,冷了就沒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過頭來,只見一名少女雙手捧著托盤,在自己身後悄然而立。此時的她換了一件淡綠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鵝黃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臉上關切之意宛然,還有一雙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爾亦帶著幾分迷茫。


  是石嵐,自從見面后就引來無數麻煩的石嵐。當日旭子鬼使神差地從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憐,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過是心頭柔軟處偶爾一動,並沒包含太多其他含義。誰料此舉牽扯出麻煩無數,先是引起了秦叔寶、羅士信等同僚的誤會,后又被管家以為是貪圖別人美色。旭子沒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著時間去證明一切。反正半年來二人之間什麼也沒發生,石嵐依舊住在客房,依舊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麼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問。他今天可沒心思欣賞石嵐的打扮,剛剛決定摒棄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個人試試其具體效果。


  「來壽剛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參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親手熬的,燉了小半個時辰呢!」石嵐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來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裡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來,旭子雖然對她不假辭色,卻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一舉一動都隱藏著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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