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隋亂:揚州慢(48)

  第205章 隋亂:揚州慢(48)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為幾句抱怨話給自己惹一身麻煩。況且,以武將的眼光來看,他也不想把國家衰落的責任全部歸咎於朝廷偶爾一次決策失誤上。大隋並不是因為征伐遼東失敗而垮下去的,三次征遼失敗的結果,不過加快了其崩塌的進程而已。李淵親自到過遼東,知道高句麗對中原的威脅。他堅信無論是誰做了大隋皇帝,征遼都是必須的決策。


  但既然不是因為征高麗而衰,大隋朝衰落的原因到底在哪呢?這一點,李淵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曾經拿著這個問題私下與自己的心腹幕僚陳演壽探討,素有唐公府第一智者的陳演壽卻期期艾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曾用這個問題考教馬元規,結果馬元規除了一堆連賣絲的老太太都不會相信的天命循環理論外,也說不出個明白道理。


  找不出具體原因,李淵卻能深深體味道末世來臨前的驚惶與悲哀。作為承擔著一族安危責任的家主,他幾乎已經不堪重負。他很少在屬下面前發脾氣,但看人的眼光,卻帶著股令人不忍拒絕的乞求味道。


  「好了,好了,唐公不喜歡聽,我就不說!」長孫順德聳聳肩膀,答應。


  「我不是不喜歡聽,但咱們與其在這裡抱怨朝廷,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渡過眼前難關!」李淵知道沒有人會理解自己心中的滋味,嘆了口氣,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


  大隋朝要倒下了,這個過程不可逆轉,但李家卻不能倒下。改朝換代的歲月李淵曾經親身經歷過。上一次還算平和,不過是岳父奪了女婿的皇位,依然有無數挺立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灰飛煙滅。如今亂世來臨,李淵可不希望破家滅門的慘禍降臨到自己頭上。


  野火已經在大隋的各個角落燒了起來,從去年開始,各地造反的就不止再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地方上有影響的望族,一心想趁著改朝換代建立功業的「英雄」,形形色色號稱擁有無邊法力的騙子,還有從遼東返鄉,卻沒得到官府妥善安置的府兵都參與了進去。而地方郡兵遇到反賊,一觸即潰者多,能戰者少。今年二月,不知道哪個被豬油蒙了心的傢伙給皇帝陛下出了個主意,居然建議各地官員把百姓全搬到城裡居住,只種城市附近的田,鄉村和偏僻地段的田地全部放棄,以便將流寇們活活餓死。皇帝陛下和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大臣議論了半天,居然把這個建議給採納了。於是,地方官員們借著築城和搬遷的機會又大撈了一票。只是待他們撈完了,許多本來不想從賊的百姓也從了賊,害得眼下在河南河北很多郡縣,朝廷控制的地域還沒盜賊控制的地域多。


  不想讓自己的家族在亂世中覆滅,李淵就得趨吉避凶。花費數萬家資上下打點,謀得山西、河東撫慰大使是其中關鍵一步。河東諸郡地形險要,一側對著太行山,另一側對著黃河水。外邊的世道再亂,只要把這一山一水之間的地域安頓住了,戰火就幾乎燒不進來。此外,因為沒有受到楊玄感之亂的影響,河東諸郡盜賊少,民間也相對富庶,因此到河東去當官,不用一天到晚擔心有豪傑在自己眼皮底下豎起了反旗。


  「眼前,眼前又有何為難可有?」長孫順德今天不知道錯了哪根筋,說話的口吻總是帶著挑釁味道。明明唐公在這急得眼睛都快冒煙了,他卻非說沒看到難題在哪裡。


  「順德,你把話說清楚些好么?」接連被長孫順德冷嘲熱諷了幾次,李淵的脾氣雖然好,也有些上了火,停住腳步,盯著對方的眼睛命令。


  在長孫順德臉上,他卻只看到了輕鬆的笑容,彷彿根本不在乎,對方聳聳肩膀,笑著答道:「眼前的事情的確不為難啊,不就是有突厥人搶了幾個部落么,狗咬狗,讓他們搶去唄。關唐公您何事?」


  「你!」李淵氣得幾乎要吐血,跺著腳,恨恨地罵道:「順德你今天真是瘋了!我既為這關右十三郡的留守,保境安民,自然是份內之責!突厥人越境劫掠,你居然說不關我的事。難道朝廷問將起來,我還能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么?」


  「可那也得眾部落承認他自己是咱大隋子民啊。並且,突厥人入侵這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還不一定呢?萬一是他們自己分贓不均,互相下黑手呢?難道咱們還能派人去給每個部落看家么?不信,你問問大夥,看他們是不是也這樣認為?」長孫順德態度很奇怪,但分析得話卻非常精闢,幾乎每一句都正說在點子上。


  「你這簡直就是在強詞奪理!」李淵連連頓足,拿自己這位沾親帶故的幕僚毫無辦法,他無奈地將目光轉向其他心腹,卻發現此刻大夥都站在長孫順德一邊,臉上的笑容一個比一個輕鬆。


  難道他們一點兒都不著急么?李淵開始懷疑自己在哪裡鑽了牛角尖。屬下這些幕僚都是些人精,他們公認的結論,十有八九就是正解。順著幕僚們的臉一個個看過去,最後,他把目光又落回到了陳演壽臉上。


  「演壽,你來教我,我到底哪裡想歪了?」收起臉上的急切之色,李淵恭敬地請教。善於聽取別人建議是做一個好家主的必要條件。這方面,他一直做得非常出色。


  「承蒙唐公垂問!」陳演壽抱了抱拳,臉上露出一幅『你早就該問問大夥』的模樣,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關右與河西諸郡地圖問道:「唐公可曾看清楚,一個多月來,被攻擊的部落都在什麼位置?」


  「烏蘭集、天蔬原、涼川、駐馬驛、沙泉!」李淵快步走到地圖邊,如數家珍般回答。最近半月,每有告急文書到來一次,他就急得睡不著覺一次。因此,每個被攻擊的部落所在地,他都能在地圖上清清楚楚地找出來。


  「嗯,這些地方,忽南忽北,分步零散,真有些突厥狼騎的模樣呢?」陳演壽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子,笑著總結。


  「演壽別跟我繞圈子?」李淵明顯地感覺到了心腹幕僚話中有話,苦笑了一下,追問。亂世的壓力弄得他疲憊不堪,幾乎沒有精力猜測別人的言外之意。


  「嗨,這些突厥人膽子很小啊,每次殺來,距離二公子煉兵的地方都很遠!」另一名幕僚馬元規湊上前,笑著提醒。


  「元規是說……?」李淵先是一愣,身體猛然僵在了地圖前。突厥狼騎的攻擊看似神出鬼沒,但如果把那些受到攻擊的部落位置用線連起來,幾乎就是一條弧。而這條弧線所對的圓心,恰恰就是鳴沙城。


  對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的本事,李淵自問很是了解。但劉弘基和世民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憑著手中三千新兵,嚇得突厥狼騎避開他們近兩百里。從善良的角度上想,他們憑著三千新兵就保住了方圓兩百里的各族百姓不受攻擊。但反過來推測,恐怕兩百裡外發生的戰鬥與他們二人相關,才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屬下恭喜唐公!」馬元規做了個揖,鄭重說道。


  「恭喜唐公收得一支精兵!」陳演壽和長孫順德二人亦收起笑容,鄭重向李淵道賀。 他們三人自從數天前就發覺了「突厥人」來得蹊蹺。如果去年塞上諸部驅趕漢人的事端是阿史那家族在背後慫恿的話,突厥人不應該剛剛利用完了這些牆頭草部落,立刻就殺雞取卵。


  如果說打得諸部聯軍落花流水的狼騎就是李世民和劉弘基等人所訓練出來的新兵,大夥又實在難以相信這一結論。讓一夥流民學會使用兵器,也許很簡單。但讓他們像真正的士卒一樣戰鬥,卻不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事。


  但李世民前日送回來的一封信,讓陳演壽等人徹底堅定了自己的推測。在信里,二公子對鬧得紛紛攘攘的突厥狼騎隻字未提,彷彿距離邊境最近的他,根本不知道狼騎出現的事情。


  並且,二公子建議李家將萁兒與仲堅兄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今日親自煉兵,方知道仲堅之才,乃當世罕見!世人皆雲慈不掌兵,而行殺戮之事卻懷慈悲之心者,惟仲堅也!」在信中,李世民不無感慨地寫道。


  「所謂狼騎入侵,居然是世民派麾下假扮地?」突然到來的真相讓李淵禁不住晃了兩晃,用手扶上了面前支撐房梁的木柱,才勉強穩定下心神。


  「以二公子的脾性,恐怕他自己也不會留在鳴沙城坐鎮!」馬元規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提醒。


  這是一場不負責任的冒險,萬一被人抓住把柄,整個家族都要受到牽連。但換個角度來看,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李世民治軍有方。在數月之間便將三千流民訓練成了一支精銳,兵鋒所指,當者披靡。特別是與諸部聯軍決戰那一場,簡直可以用神來之筆形容。即便李淵自己處於同樣位置,都未必敢下如此果斷的決定。


  李淵的心思本來就十分機敏,事前之所以沒有想到邊塞之上的處處烽煙是自己的兒子所為,第一是因為最近忙於籌劃如何在亂世中保全自己的家族,心頭壓力太大。第二,則是因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疼愛。在馬元規等人眼裡,也許已經把世民當作不可忽視的後起之秀。而在李淵自己眼中,勉強算得十八歲的世民也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的建成也罷,永遠都是一個孩子。


  雖然,這兩個「孩子」同他們的父輩一樣,從很小很小的年紀就已經顯露崢嶸。


  「這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最終,李淵用一句笑罵來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想清楚了事情原委。他將目光從長孫順德、陳演壽和馬元規三人臉上掃過,依次看到了自豪、慶幸和些許不滿。作為家主的李淵明白所有人的心思,因此,笑著又補充了一句,「派人傳令讓世民將新軍帶回弘化來吧,我也想看看咱們李家手中的這支新生力量!」


  李家兩個字一出,幾個心腹幕僚即便有什麼話想說,一時也找不到由頭了。長孫順德快步走到桌案前,提筆替李淵草擬將令。眼看著狼毫即將接觸到紙端,他突然又將筆放下,低聲建議道:「依我之見,唐公還是下令讓世民帶著新軍去塞上抵禦狼騎吧,一來可以敷衍葛薩那等人的請求,二則也令那些牆頭草見識一下我大隋兵威!」


  「好個陰險的長孫順德,莫非你還準備再向葛薩那可汗收些車馬費么?」馬元規搖搖頭,笑罵,「如此,未免有失仁者之心!」


  「有何不可,對敵人的仁,則是對自己的不仁!」長孫順德以笑語相還。


  「屬下贊同長孫大人的建議!」沒等唐公轉頭相詢,李府第一謀士陳演壽開口說道。無論如何,長孫順德提的建議對朝廷和李家都利大於弊。雖然這樣一來,新軍的主將歸屬恐怕就永遠定下了。但世子的特長在協助唐公處理政務上,讓他領兵作戰,的確勉為其難。


  亂世中,一個家族需要有善於守護基業的熊羆,也需要有能向外展露牙齒的虎豹。如此,家族才能承受起風雨。李淵有些自豪地笑了笑,贊同了長孫順德的建議,「也好,就讓世民領兵到塞上走一圈吧。速去速回,別耽誤了咱們去河東的行程!也別再多節外生枝,這小子,老夫一眼沒留意到,就折騰起一番風雲來!」


  「是!」陳演壽、馬元規和長孫順德三個人同時拱手,然後,幾乎不約而同地追問道:「狼騎是他派人假冒的事情,唐公需要點破么?」


  「心照不宣吧。此事僅限於咱們幾個知曉。其他人無論如何猜,大夥一概不承認便罷!」李淵想了想,決定。


  「二公子此舉匪夷所思,其他人很難猜得到。即便是我等,若未曾看過二公子傳回來的家書,估計也同樣會被蒙在鼓中!」長孫順德點點頭,感慨地說到。自己這一代人終究還是老了,不服氣不行。這個世界屬於年青一代的,李府的未來也必將由新一代人來開創。提及家書,他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淵身邊走了幾步,鄭重詢問:「二公子在信中還提及了萁兒和仲堅的婚事。仲堅如今已經功成名就了,既然大人當年也有此意,何不趁早將婚事提上日程來?」


  「是啊,仲堅為人忠厚老實,又知恩圖報。原來其家世的確差了些,但這幾年其屢立奇功,封侯可待。我聽說他去年十一月剛隨張大人逼降了左孝友,緊跟著在十二月又和秦叔寶等人一道大破河北巨寇盧明月。據說陛下聞之驚喜異常,正商議著再加其爵呢!」馬元規的意見難得與長孫順德一致了一回,非但沒否決對方的提議,反而熱心地替李旭表起功來。


  齊郡郡兵大破盧明月,是發生在去年年根底下的一件振奮人心的壯舉。當時張須馱帶著眾將正在東萊郡與左孝友激戰,盧明月得知齊郡空虛的消息,帶兵越過黃河,攻佔了位置在黃河邊上的齊郡屬地祝阿。此賊本打算趁著張須陀無力回援的機會大撈一票,誰知道經過了這兩年的戰鬥,齊郡太守裴操之膽子也大了起來。居然一面派人向張須陀告急,一面帶著五千留守在歷城的老弱病殘衝到了濟水邊上,與群盜隔河對峙。


  張須陀迫降左孝友后,命獨孤林帶領步卒緩緩班師。自己和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帶兩千騎兵星夜殺回。雙方在濟水河畔惡戰十餘日,因為眾寡懸殊,所以勝負難分。張須陀見此,決定以巧計破賊,召集眾將曰:「賊軍貪我齊郡財貨,不知進退。我若退兵,賊見兵卻,必輕來追我。其眾既出,營內即虛,若以千人襲營,可有大利。此誠危險,誰能去者?」


  李旭、秦叔寶、羅士信三人請戰,張須陀命秦叔寶和羅士信人各帶千餘人埋伏在蘆葦叢中,自己和李旭二人率領老太守裴操之帶來的三千多老弱緩緩後退。盧明月不知道對方是計,以為自己一舉打敗了聞名天下的張須陀,大喜,不顧一切地追殺過來。張須陀和李旭二人以手頭老弱將賊軍主力纏住,羅士信和秦叔寶帶領伏兵趁機殺入盧明月的老營,將其糧草、輜重和營寨盡數焚毀。眾盜賊見背後起火,心神大亂。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等人率軍前後夾擊,把十餘萬盜賊殺了個落花流水。戰到天黑,盧明月僅率領百餘騎兵突圍,連夜逃過黃河,再不敢回頭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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