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隋亂:水龍吟(13)

  第222章 隋亂:水龍吟(13)

  「塞外的收益是吧,先在你們部落寄放著吧。說不定哪天我會親自去取!」李旭擺擺手,打斷了對方的話。兵荒馬亂的,他可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分出精力去保護那些身外之物。易縣那邊不缺吃穿,歷城那邊也有二丫和管家打理。與其把大筆的財貨運回中原來惹流寇窺視,不如暫時寄放在塞外,至少那裡還能保證片刻安寧。


  「我也覺得先放在羽棱部好一些,但王妃非叫我找到你,跟你說明一下。」潘占陽有些醉了,不小心灑了半碗酒在皮袍子上。他惋惜地看了看滾動的酒珠,又給自己倒滿,以近乎嘟囔的聲音抱怨,「她一直念著你的恩德,所以沒找到你的話,不准我回去覆命!你當年不會已經收她入房了吧,對了,你是她的主人,做這些事情也沒人能說什麼!」


  「別胡說,小心你家可汗割了你的舌頭。我當年逃命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找女人!」旭子氣得扔下酒碗,低喝。


  在喜歡胡言亂語方面,潘占陽倒是一點都沒變。並且現在膽子更大,連自家王妃的隱私都敢亂猜。


  「每個部落的風俗不一樣。契丹人對成親之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看重。即便成親后,被人搶了老婆,連肚子里的孩子一併搶回來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他們認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責任不能讓女人來背!」潘占陽撇了撇嘴,回答。


  「那也不要胡言亂語傷人名節。她現在畢竟已經是王妃,很容易受到別人忌妒。」


  「忌妒,別人得有忌妒的本錢!」潘占陽翻著白眼反駁,「若你們僅有主僕之義,她為何對你念念不忘。其實你這個人除了有人死心眼外,根本沒什麼其他好處!」


  「每個人都有所堅持,你也未必例外!」旭子眼裡被潘占陽氣得苦笑不得,大聲回答。有人記掛的感覺令人心裡很舒坦,但除了舒坦外,又勾起了他記憶中的許多往事。「你在草原上還聽說些什麼嗎?比如突厥和蘇啜部之類的事情?」


  他期待著一個詳細的消息,但潘占陽顯然沒理解他想問些什麼,所以乾脆揀自己所知道的對最關鍵的情報提供。「現在的可汗是啟民可汗的兒子,名叫咄吉,號稱始畢可汗。氣度很是恢弘,整個草原幾乎都匍匐於其號令之下。對大隋他早有難窺之心,只是近幾年老天屢降大雪,突厥本部的糧草和戰馬湊不齊整,所以將戰事一拖再拖!」


  「唉!」旭子又沮喪地嘆了口氣,心裡更加失望。這些情報對他一點用處沒有。如果強行寫奏摺上去,只會落下勾結外番的口實,起不到任何提醒朝廷做防備的效果。「卻禺呢,他還活著么?後來沒在草原上發了瘋般找你?」


  「卻禺這老傢伙啊,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當年本想趁著始畢可汗初立,汗位不穩時建些功勛,以便順利奪位。誰料數十萬石糧草被我等一把大火燒了個乾淨。他拉不下這個臉來,所以找借口說你當時勾結了很多馬賊,甚至幾度衝破了他的圍追堵截。可越這樣說,越顯得他實力差。結果我到了契丹第二年,就聽說他失了權。現在僅僅作個伯克,跟在始畢可汗身邊聽吆喝罷了!」


  「恐怕他說得是實話!」旭子舉起酒碗,苦笑了連聲,「的確有很多人跟我一起衝破了他的堵截,但那些人不是我勾結的。實際上,當晚放火的也不只咱們三個人!」


  當年參與放火的還有劉弘基、張亮、牛進達、吳黑闥。現在除了劉弘基外,其餘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就在當天下午,大夥在於陣前準備一決生死。這些話,旭子很想找人聊一聊,但潘占陽顯然不是個合適的人選。


  「看來這人到哪裡都不能說實話!」聽旭子說當晚放火的的確還有其他人,潘占陽先是楞一下,然後快速總結。「我說呢,咱們三個,怎麼可能放起那麼大的火。原來還有人暗中幫忙。不過無所謂了,人家始畢可汗就是為了要尋錯吞併他的部眾。所以無論這火是三個人放的,還是三百人放的,其實都一樣。即便當時沒起火,估計始畢可汗也能抓住卻禺別的短處。反正要收拾他,有錯沒錯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卻禺的部眾被始畢吞併了!」旭子的手一抖,也潑了半碗酒在身上。不顧形象狼狽,他胡亂用衣袖擦了擦,顫抖著聲音追問,「那,那骨托魯呢,啟民可汗的侄兒,與卻禺交情頗深的那個?」


  「你說的是阿史那骨托魯啊,他現在得意著呢。卻禺被逼得交了權,原來的地盤都歸了骨托魯管。他現在號稱骨托魯汗,地位僅僅比始畢汗的弟弟咄苾差一點。他的可墩據說出自蘇啜部,和咱家王妃是手帕交,每年夏天都會到部落里來住幾天。有她在背後撐腰,咱家王妃的地位在羽棱部牢不可破。幾個其他部送來的女人忌妒得眼睛發綠,就是分不了半分寵走!」潘占陽搖頭晃腦,洋洋得意,根本沒看見旭子的眼神突然間又由明亮轉為黯淡。


  「原來如此!」李旭笑了笑,淡淡地道。年少的夢全部結束了,陶闊脫絲嫁給了骨托魯,從而為其部族和阿芸贏得了富貴平安。她當年的選擇沒有什麼錯,她要的那些,都是自己給不了的。草原上的鷹,也只有和草原上的鷹比翼才能幸福。


  有股涓涓細流在旭子心頭流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他還希望自己能更醉一些。多年來,那個把「露水夫妻」當作詩情畫意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其心裡一直徘徊,舞動,每每想起,便是一股深深的酒意。


  「我還見到過你的狼,叫甘羅對不對?」潘占陽見旭子轉眼間醉態可掬,端著酒碗靠過來,與他手中的酒碗碰了碰,問道。


  「是叫甘羅,它現在過得開心嗎?」旭子將碗中酒一干而盡,利落地向對方亮了一個陶底。


  「它又不是人,我怎麼能看出它開心不開心!」潘占陽也幹了一碗酒,大聲嘲笑,「要不我說你這個人愚呢,居然關心一頭狼的心情。不過你放心好了,它現在地位可是崇高得很,走到哪裡,都被當作神仙一樣。尋常人要是冒犯了它,不用它發威,就會被部民們活活給打死!」


  「那倒好。它的毛色怎樣了,還是銀亮銀亮的?除了你們的王妃,還有誰能靠她近?」旭子不再跟客人碰碗,開始獨自慢慢品。像個吝嗇的酒鬼般,仔細品嘗著碗中每一滴的滋味。


  甘羅身邊,一定是陶闊脫絲。有甘羅在,她的地位就會很崇高。這是當年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能得到今天的效果,的確令人很欣慰,很欣慰。酒碗的倒影中,李旭看見了自己滿臉的捲曲的鬍子,「恐怕甘羅現在見了我,也認不出來的吧!」他咧著嘴,自問,自答,「應該不會,它應該記得我的味道!」


  「你身上現在全是血腥味!跟原來一點都不像!」潘占陽不合時宜地打擊了一句。隨即,又笑著補充,「不過我也沒好哪去,全身都是羊膻味兒。」


  「是么?」旭子低下頭,沖自己的胸前嗅了嗅。他只聞到了濃郁的酒香,其他味道根本分辯不出來。


  「別聞了,你天天殺人,早就習慣了。就像我看見你們皺眉頭,明知道你們嫌我身上膻味重,自己其實什麼也聞不到!」


  「我們都不復是當年!」旭子想了想,慢慢總結。


  「我們當然不再是當年。誰還想像當年一樣,到處躲著怕被官府捉去填溝渠!」潘占陽大聲附和,表達的意思卻和旭子完全不一樣。當年的他,並沒有在背後留下什麼遺憾,所以更享受今天的生活。「不過甘羅未必會忘記你,此物極其有靈性。整個草原上,除了我家王妃和骨托魯的可墩,其他人都根本無法靠近。」他用手在半空奮力比劃著,彷彿在介紹一個草原少年,「這麼高,像一頭小馬駒。毛還是銀亮銀亮的,一絲摻雜都沒有。」 「跑起來像一道閃電!」旭子輕笑,總結。


  「對,就像一道閃電!你形容得真貼切!」


  『其實更像一道流星!』旭子微笑著,在心中暗想。


  當年的草原上,曾經流星若雨。


  「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真像在做夢!」潘占陽換了個半卧的姿勢,懶洋洋地總結。酒和霄夜的雙重作用終於使得他感覺到了一些熱,伸手將領口處的皮毛縫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膚。


  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風吹出來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無法令其恢復原來的顏色。「你看上去像個發了財的馬賊!」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讓人給你燒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順便去去這身老泥!」


  「木桶里撲騰不開,我習慣了在『泡子』里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來的大鍋,四野沒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這裡,水很多,但找不到個僻靜地方!」潘占陽搖頭,拒絕。臉上的神態越來越像個未開化的胡人。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說話漸漸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費勁下什麼聘,請什麼媒。吹個口哨,她就乖乖地跟著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蠟燭,地上的草比床還軟!」


  「色鬼,你就不怕草叢裡鑽出條蛇來!」旭子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笑著罵道,「你可完完全全變成胡人了,一點不像讀過聖賢書的樣子!」


  「聖賢書,讀了有用么?」潘占陽舉著酒碗,忿忿不平。「小時候,家裡人告訴我好好讀書,將來能謀個好前程,吃穿不愁。結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奶奶的朝廷又不按時開科了。百萬大軍去東征,回來一半都不到。好在當年我跑得及時,否則現在就是遼東一捧土!」


  「也不全是這樣!」旭子不打算贊同他的意見,「你看,我不是好好活著么。」


  「像你這樣能活著回來,還能獲得功名的有幾個!」潘占陽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放下酒碗,嚷嚷。「十個里有一個么?還是百個里有一個?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當年他不把大夥逼得走投無路,你我會去那鳥不拉屎的塞外么?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他給大夥一條活路,會有那麼多人造反么?」


  旭子沒法回答對方的質問,像他這樣出身寒微,卻能取得戰功,順利升遷的,在大隋朝十萬人中也找不出一個。有才華的人得不到出頭,昏庸者身居高位,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朝廷畢竟給了他一個機會,雖然只是一條小小的縫隙,他畢竟像個草根般從縫隙中艱難地探出了頭,看到了石塊上面的陽光。


  「有時候我更願當個胡人!」潘占陽手掌在空中比比劃划,為自己的說辭壯聲勢,「你看胡人野蠻吧,一個部落之內的男人也打來打去。但他們重英雄,你有本事將別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應有的尊敬。咱們大隋呢,整個都是為世家開的。只要你不是那幾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沒用。原來還有個科考,讓底下人看到些希望。這幾年科考也懶得開了,說什麼唯才是舉。狗屁,有才沒才怎麼衡量,還不是他們幾家說得算!」


  大隋朝選才渠道不通暢,旭子無法否認。但他依然不願聽別人指摘朝廷的錯,特別是潘占陽這樣一個身穿胡族服飾的人。「這幾年不是亂么,估計過些年就好了。從魏晉形成的傳統,本朝一時也難以扭轉得來!」


  「將來會好?我怎麼看不到。」潘占陽的頭搖得像波浪鼓,「政令出於世家,他們會給自己找麻煩?依我之見,他們巴不得別人永遠不出頭!如果這些掌握了權柄的傢伙懂得為國而謀,那也算。偏偏他們遇到什麼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擺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頭!」


  「唉!」旭子嘆了口氣,不再辯解。潘占陽說得都是事實,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見。他無法改變,所以只好選擇麻木。


  「世家當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時間越長,越會病入膏胱!」見旭子閉口不言,潘占陽越說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頭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么,幾乎每個郡縣都有。可到了東都,裴大人和虞大人還叮囑我,不準向你們的皇上說實話。跟我交代說如果陛下問起來,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幾顆汗珠從旭子頭上滲出來,被燭光照得晶亮。獨孤林回京師之前,大夥在一起曾提過幾個權臣串通起來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獨孤林回去后,會用地方上發生的事實將楊廣從太平盛世的美夢中喚醒。但從潘占陽口中聽來,楊廣顯然還在夢遊。不知道是獨孤林沒有機會接近他,還是他自己賴著不願意恢復神智。


  「你對皇上怎麼說,難道你就不想說幾句實話?」抱著一線希望,旭子低聲問道。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乞丐,趴在地上等著一次施捨。


  「你們的皇上根本沒問。我看出來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陽的回答裡帶著和李旭心中同樣的失望。「仲堅,我今天大膽問你一句!」他翻轉身,用胳膊支撐著腦袋,目光與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為他殉葬么?」


  「胡說!」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聲反駁。「大隋朝不會亡,大隋,大隋朝還,還有重振的機會!」因為站得太猛,他的頭有些暈,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牆面。


  這是他曾經為之流過血,灑過淚的大隋,怎麼可能輕易亡國呢?況且亂世到來對大夥有什麼好處,少數人可以趁機謀個出身,大多數人卻要賠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厲兵秣馬,為政者卻絲毫沒有察覺。世家大族眼中有家無國,根本不管朝廷會不會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離失所。得不到出頭之日的豪傑紛紛扯旗造反,與官軍拼個你死我活。這樣的朝廷,難道還能久長么?」潘占陽也坐直了身體,有條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視李旭,但目光里沒有絲毫尊敬。


  「你已經見過了徐茂功!」旭子用牆壁支撐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來我這裡之前,你去過瓦崗寨,對否?」他笑了起來,雙眼中慢慢射出一絲寒意。「別說謊騙我,趁著我還把你當朋友。否則……」不用繼續,黑刀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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