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隋亂:水龍吟(39)
第248章 隋亂:水龍吟(39)
這是一盤前所未有的好棋,環環相扣,步步緊逼。懂得兵法的楊廣知道縱使自己親自指揮,都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但是,在這盤絕妙好棋內,他這個大隋皇帝卻充當其中一粒棋子,一粒把數十萬突厥主力吸引在雁門城外的棋子。布置此局的將領要麼是對雁門守軍的實力有絕對把握,要麼,他們根本不在乎城裡人的生死!
楊廣更不願意相信諸將的態度是後者,但他卻覺得心裡無比地冷。『原來,只有朕的女婿肯跟朕同生共死!』他苦笑著想,目光順著奏摺向下看,將附署於屈突通奏摺后的將領姓名一個個刻在心底。
他看到了陰世師、雲定興,心裡冷笑。這二人俱是才能泛泛之輩,向來沒什麼主見,想必是跟著大夥湊熱鬧。看到堯君素,約略有些不甘。再向後,他看到了宇文士及曾經提到過的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李世民,嘆了口氣,把奏摺放到了御案上。
行宮內一片沉默,就連最擅長揣摩皇帝心思的虞世基,此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令楊廣開心了。如果上前恭賀陛下指揮若定,擊退域外霄小,等於幫著屈突通等人說好話。在沒拿到對方的孝敬前,虞世基不確定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益處。如果趁機彈劾屈突通等人擅自行動,恐怕又要得罪所有武將勢力。跟隨屈突通一道追殺敵軍的將領有不少是宇文述和來護護兒的嫡系,同時得罪兩個武將中的領軍人物風險實在太大。
「唉,這些後生崽也忒急著立功!」站在武將隊列第二位置的來護兒老將軍心中暗嘆。從宇文士及和楊廣剛才的對話中,他已經將外邊的形勢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憑老將軍的閱歷,他認為整個計劃都是屈突通主導的。那位屈大人素有率直之名,拿皇上的安危做賭注的事情此人的確也做得出來。但千不該,萬不該,其他將領不該誰也不學著宇文士及那樣冒死衝進雁門城裡跟陛下打個招呼。這就好比是一間房子失了火,有人衝進烈焰和濃煙中和被困者同生共死,有人在外焦頭爛額地潑水拆木頭。最後獲救者感激的必然是那個衝到身邊的傢伙,雖然這傢伙其實什麼都沒幹!
就在大夥面面相覷的時候,行宮外又響起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中間還夾雜著人的吶喊和兵器碰撞發出的噪音。對朝堂上壓抑的氣氛來說,這無異是火上澆油。找不到發泄對象的楊廣立刻站了起來,怒喝:「反了,居然在朕的殿前喧嘩。禁軍侍衛呢,難道你們也不準備把朕當皇帝了么?」
「臣等不敢!」鎮殿將軍楊文宣立刻出列,回應。「臣立刻出去,看看何人在外邊喧嘩!」
「看什麼看,直接斬了!把人頭呈上來見朕!」楊廣用手將御案拍得啪啪作響。他感到眼前陣陣發黑,嘴裡一個勁兒地發苦。屈突通找了那麼多人聯署,無疑是以人多勢眾來逃避責罰。老傢伙還把主謀的責任一再向李旭頭上推,那李旭充其量只是個四品武賁,資歷官職皆微,難道他還能左右得了行伍多年的那些老匹夫么?
「陛下暫且息怒,說不定是屈老將軍快馬將始畢的人頭送回來了!」宇文士及見楊廣被氣得不輕,有心替同僚開脫,笑著啟奏。
「朕,哼!」楊廣想罵一句『朕不需要他來拍馬屁!』但當著諸多朝臣之面,他必須維持一個心胸寬廣的形象,頓了頓,森然道:「他即使不送來,朕也會親自提兵去取!」
須臾后,鎮殿將軍楊文宣趕回,身邊沒有帶來任何人頭,手裡卻捧著一份血淋淋的書冊。
「這是什麼?」所有文武都楞住了。從楊文宣手上的尚在流淌的血跡上來看,是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將這本書冊送到了行宮門口。而行宮外的喧嘩聲已經明顯小了下去,偶爾有秋風入簾,夾帶的只是一兩聲低低的哀哭。
「楊將軍,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休要驚了陛下!」宇文述立刻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面呵斥。出乎大夥預料的是,向來對宇文述唯唯諾諾的楊文宣卻側行一步避開了他,徑直將書冊舉到了楊廣面前。
「有守城將領冒死闖宮,要將此帳冊獻於陛下。臣已經命人將他拿了,至於這個賬本上寫的是什麼,臣不敢細看,請陛下御覽!」楊文宣高舉著帳冊,朗聲啟奏。
已經多年沒親自上戰場了,濃烈的血腥味道熏得楊廣一陣噁心。沒等他決定是否將帳冊接過來,御史大夫裴蘊閃身而出。「陛下九五之尊,豈可碰如此血腥之物。微臣不才,願為陛下耳目!」
「裴大人恐怕動不得!」楊文宣橫著岔了半步,很失禮地將裴蘊擋在了身後。「陛下,獻帳冊者渾身是血,還有很多人在背後追殺他。陛下若不親覽此物,為其犧牲的弟兄們將死不瞑目!」
從來沒有人見過楊文宣如此激憤,五指上鮮血淋漓,彷彿滴滴都淌自他的血管。楊文宣手裡的帳冊絕對事關重大,否則獻帳冊的人也至於受了這麼重的傷。大夥目光全部被帳冊吸引了過去,有人甚至悄悄地向御案挪動身體,試圖從側面偷偷窺探到一鱗半爪。
楊廣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再不顧天子威儀,親手接過了帳冊,當著眾人的面低聲閱讀。「壬申,米一千石,箭矢一萬支,易金珠半斗,平安令箭十支。甲申,米兩千石,箭矢一萬,易金珠斗半……甲辰,米兩千石,易金珠兩頭,和田玉五塊……」
頃刻間,楊廣將對屈突通等人的不滿被徹底忘到了九霄雲外。楊文宣送來的是筆流水帳,從雁門城被圍那天起一直記錄到現在。而出售方十分高明,一直在大幅度提高著糧食和羽箭的價格。可惜,他不是為朝廷做這筆買賣!
有人在偷偷地和突厥人做交易,怪不得圍城這麼久,素來不帶補給的突厥狼騎還未斷糧。狡猾的傢伙在最開始就為自己的家族找到了後路,第一筆交易中,便換得了十支平安令箭。
如果突厥人不入城,他們大發戰爭財。如果突厥人入了城,他們可以憑著出賣朝廷和城中百姓立下的「功勞」來保全自己。「送帳冊的人在哪,誰在追殺他?」憤怒中,楊廣完全失去了理智,說話的聲音簡直像野獸咆哮。「楊文宣,立刻關閉宮門,沒我的旨意,所有文武不準出宮。來護兒,帶朕的佩劍,跟送帳冊者去將參與此事的人全部捉來。朕要親手斬了他,祭我大隋戰旗!」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天子佩劍,丟給了大步上前的來護兒。有機會盜賣軍糧的人只可能出在天子中軍和雄武營之間,所以,楊廣本能地選擇了不再相信宇文士及。同時,他下了另一道口諭給內史侍郎蕭瑀和民部尚書樊子蓋,「蕭卿,你立刻帶人出城,命令屈突通放棄追殺敵軍,火速入城。樊卿,從即刻起,城中防務全部交給你。」
「臣,尊旨!」楊文宣、來戶兒、樊子蓋和蕭瑀四人躬身領命,然後匆匆跑出殿門。隨後,沉重的吱呀聲在外響起,連綿不絕。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下,一道道厚重的宮門陸續關閉,將行宮內外隔絕開,變成兩個完全不相連通的世界。
「你,站到朕身邊來!」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后,楊廣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殿前侍衛點了點手,命令。
那名侍衛不敢違背聖諭,躡手躡腳上前,站在了楊廣身側。還沒等他將身體站穩,又聽到了第二句聖諭。
「把佩刀解下來!放在朕的御案上!」大隋皇帝楊廣強壓住自己的心跳,命令道。他能聽見自己粗壯的喘息聲,也能看見諸臣蒼白的臉。緊閉的殿門口,三十幾個侍衛在鎮殿將軍楊文宣的指揮下,排成兩列,對群臣虎視眈眈。 隸書於楊文宣指揮的宮廷侍衛有一千多人,個個武藝精妙。憑著厚厚的宮門的高大的宮牆,他們足以在十萬兵馬的攻擊下堅守一天一夜。但高牆、厚門和忠心耿耿的侍衛沒有能再給楊廣任何安全感,這一刻,他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侍衛剛剛放在自己面前的橫刀。那柄刀是開皇年間監造,刀柄上還鏨刻著打造時間和督造者官爵和姓氏。
開皇八年十月,大隋行台尚書令,兵馬總節度,晉王,楊。
楊廣坐在御案后,面前擺著自己南征時督造的橫刀,不再說話。他還是大隋的皇帝,他還記得自己統兵四十餘萬橫渡大江的輝煌。這份記憶是永遠屬於他的,沒人能夠奪走,即便疾病和衰老也不能。在跳動的燭光下,他兩鬢的頭髮可看見明顯的秋霜之色,夾雜在澀澀和黑髮之間,脆弱而絕望。
留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誰去惹皇帝的不快,肯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楊廣很少誅殺臣子,但並意味著他會對出賣自己的人心慈手軟。是殺一儆百還是誅滅九族,有人心中暗自揣度。偶爾抬頭,將憐憫的目光看向宇文述父子。
沒錯,群臣之中,有機會並且有膽量盜賣軍糧給突厥人的,只有宇文、裴、虞等聊聊幾家。也有可能是這幾家相互勾結而為之。其他文武要麼沒機會靠近城門,要麼沒機會靠近官倉,縱使想賣國也不具備資格。再結合剛才聽聞突厥人撤軍消息后宇文述失常的表現,罪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那一道道目光如無數把長槊,刺得宇文士及渾身是傷。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發現平日在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老父鬍鬚,肩膀,胳膊,手背都在不住地顫抖。天已經有些涼了,特別是在破曉時分,不甘心退去的夜風透過紗窗,吹得人脊背生寒。但宇文述卻在出汗,髮根,眉梢,須末,細細密密的汗珠如秋露一般凝了厚厚一層。
宇文士及知道誰幹的壞事了。經過家族幾年來的努力,他的哥哥宇文化及現在是中軍副統領,他的弟弟宇文士及身為司倉參軍。接管雁門城防務以來,出於對同胞兄弟的無限信任,天子御營所控制的東門,宇文士及從來沒有去巡視過。
怎麼辦?智計百出的宇文士及急得耳朵後邊直冒火。一刻鐘之前他還在為李旭的前程而擔憂,一刻鐘之後,他卻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族萬劫不復。從小到大,宇文家族留給他的記憶沒多少愉快的成分,但這畢竟是他的家族,他的根,他的血脈傳承之源!
「陛下——」想了很久之後,宇文士及以顫抖的聲音向楊廣乞求道。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家族逃過此劫,唯一的辦法。他感覺道自己的心中有如萬把鋼刀在扎,卻不得不裝出一臉虔誠。
「駙馬有事啟奏么?」楊廣將橫刀拉出鞘,向鋒利的刀刃上吹了口氣,然後冷笑著問道。
「臣請奉旨出宮,幫助樊子蓋大人穩定軍心。無論誰盜賣了軍糧,臣定將其捉拿歸案,決不袒護!」宇文士及在心中嘆了口氣,硬著頭皮回答。他知道楊廣不會殺自己,畢竟是翁婿之親,縱使整個宇文家覆滅,看在公主的份上楊廣也會對他網開一面。
「你,呵呵,賢婿這麼著急替朕分憂,難道有十足把握么?」楊廣「唰」地一聲將橫刀收回鞘內,冷笑不止。他之所以下令關閉行宮的大門便是提防宇文家鋌而走險,眼下城內的主力是雄武營,如果宇文士及出去后登高一呼,憑藉其兄弟二人手中的兵權和家族的影響,絕對能掀起一場大亂。
領軍打仗,楊廣承認自己隨著年齡的增大越來越生疏了。但突然發難置人於死地的本領,許多人還得向他學著一點兒。無論是當年的楊素還是現在的宇文述,只要自己一天不死,他們就一天翻不起風浪!
「陛下,臣願以性命擔保士及不會辜負陛下的信任!」沒等楊廣說出更傷人的話,許國公宇文述突然出列,「撲通!」一聲跪倒在丹犀之下。
「陛下,臣對他發誓,絕沒參與盜賣軍糧之舉。此事開始於臣的兵馬入城之前,臣若勾結外寇,在重圍之外方便十倍,!」宇文士及見老父跪倒,自己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聲申辯。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擺脫了自身的嫌疑,又令楊廣想起了是誰不顧生死闖入重圍之中和他共患難。「駙馬起來,朕沒懷疑過你!」帶著幾分愧疚,楊廣嘆息著說道,「駙馬對朕的忠心,朕一向知曉。但朕已經派樊尚書去接管防衛,駙馬靜待他的消息便是!」
「陛下,那雄武營是士及一手帶出來的,樊尚書性如烈火,來將軍手中無兵,一旦他二人處理不當,恐怕會引起將士們的猜疑。至於陛下的中軍,士及去了,也可以少灑一些血,便能將禍國者揪出來!老臣追隨陛下半生,陛下若疑臣,儘管將臣推出去斬首便是。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老臣不敢不受。但萬一雄武營有事情,我宇文父子的名聲盡毀。屆時陛下想法外開恩,我父子也無顏苟活了……」宇文述聽出楊廣說話口氣的鬆動,以頭熗地,「咚咚」不止。屈突通的大軍即刻便可回師,李仲堅在雄武營的影響力不亞於他的次子士及。無論如何,宇文家此刻也沒有和朝廷翻臉的本錢,所以,他只有靠多年的君臣情義,來為自己的家族求一條活路。
須臾之後,宇文述的額頭上便見了血。宇文士及心疼老父,伸手相扶,卻被自己的父親一把推開。「陛下,老臣對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見。」宇文述一邊哭,一邊繼續叩頭。引得宇文士及一陣悲從心來,淚流滿臉。
眼看著宇文家父子抱頭痛哭,楊廣心裡再也硬不下去。算算來戶兒已經出城有一段時間了,他決定再冒險賭一次,「你們父子起來吧。朕答應了士及的請求便是!你們父子如果想對朕不忠,早該動手了,又何必拖延到今日。都是那些不懂事的畜生,看到了錢,眼裡便沒了我這個皇上!」
「老臣謝陛下隆恩。士及,還不趕快去為陛下除奸!」宇文述死裡逃生,趴在地上拜謝。
「臣謝陛下信任!」宇文士及又磕了個頭,然後站起來,快步走向宮門。在楊廣的默許下,禁宮侍衛將大門開了一條小縫,將宇文士及放了出去。
「唉!」在宮門關閉的剎那,有人於心里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