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隋亂:水龍吟(42)

  第251章 隋亂:水龍吟(42)

  「臣貪生怕死,唯恐城破后玉石俱焚。所以,所以就用軍糧和箭矢換了幾枚平安令。智及他只是從犯,稀里糊塗地跟著我這個當哥哥的分贓。請陛下開恩,把所有罪責讓化及來承擔,饒智及一死。也不要牽連我營里的兄弟,他們都不知情,也無權過問我這個主帥行事!」宇文化及磕了個頭,大聲回答。


  「罪臣貪財,聽人說賣點軍糧不妨礙戰守大局,所以一時糊塗就答應了。罪臣該死,請萬歲責罰!」經歷了剛才一番折騰,宇文智及這個懵懂無賴也早就明白了想讓家族脫困的唯一辦法是主動把全部罪責承擔下來,以免其他人落井下石。因而一改先前窩囊相,長跪在宇文化及身邊坦白。


  「你們兩個吃裡扒外的蠢才!」楊廣又氣又憐,喝罵。他氣的是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膽大包天,心中卻憐對方兄弟情深,不像自家,所有兄弟最後都反目成仇。


  「罪臣愚蠢,辜負了陛下器重。臣願領千刀之刑,請陛下放智及一條活路!」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認罪態度越好,活下來的希望越大,一邊叩頭,一邊哀告。


  「罪臣願意和哥哥同生共死,請陛下只處置我兄弟二人,別牽連無辜!」宇文智及也突然光棍起來,大聲嚷嚷,願意與其兄同生共死。


  「御營兄弟都有守土之功。既然宇文化及兄弟已經認罪,臣請陛下追出此事主謀,開釋其他將領回營安撫軍心!」來護兒不願就這樣被宇文家矇混過關,上前啟奏。


  「臣附議來將軍之言!」


  「末將附議!」


  剎那間,又有十幾個平素和宇文家合不來的文武出列,明著替御營將領們說情,暗地裡請求楊廣將此事追查到底。


  坐在御案后的楊廣用力揉了下太陽穴,從半夜折騰到天亮,他已經非常疲憊了。但來護兒提醒得的確有道理,這背後得隱情絕不像宇文化及承認得那樣簡單。幾萬石軍糧不是小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便被運出了城,並且在一個多月內持續交易了十幾次。事前沒有經過謹慎的謀划,執行時沒有人周密配合,絕對不可能做得到。


  「你怎麼和咄吉那廝聯絡上的,莫不成他與你有舊交么?」揮手命令來護兒等人歸班后,楊廣強打起精神繼續問案。


  「罪臣不敢欺騙聖上。是臣的心腹幕僚宇文懋直接插手此事,所以才能瞞過了營里的其他人。至於聯絡始畢可汗的,是罪臣營里一個名叫鄭信的旅率。他是突厥人安插的眼線,大軍剛入城,他便找上了宇文懋。本來他二人還想讓罪臣打開城門,放始畢可汗進來。臣一時良心發現,所以,所以就堅持沒敢答應!」宇文化及又磕了個頭,回答得滴水不漏。


  「你倒還有良心!」楊廣冷笑一聲,罵道。


  「臣家世受皇上眷顧,所以不敢辜負!」宇文化及臉皮厚不可度,回應得毫不猶豫。


  「那你為何盜賣軍糧軍資,來將軍,火速去御營捉拿宇文懋和鄭信二人歸案。」楊廣用力一拍桌子,喝令。他認為案情已經很明白了,是突厥人的眼線先勾結了宇文化及和心腹,然後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貪贓。至於自己身邊的臣子,全是對大隋忠心耿耿,沒一人參與。


  實情是這樣么?在來護兒轉身出宮的瞬間,楊廣疲倦的想。也許這一切都是謊言,可追求下去有什麼意義呢。這些臣子之中,有哪個是能和自己同生共死的?換了突厥人做皇帝,他們不是一樣在底下為功名利祿而奔走?

  「事實」正如他所料,片刻后,來護兒便帶回了宇文懋和鄭信的死迅。從知情者口中,來護兒得知這兩人是在與雄武營的人爭奪某樣東西時被殺的。身邊還有幾具雄武營弟兄的屍體為證。老將軍怎肯相信這種一看便知道有隱情的結果,懇請楊廣下旨捉拿其他與此案有關的將領,一定要本案徹查到底。


  「這是明顯的殺人滅口,請陛下決斷!」來護兒大聲啟奏,臉色青如鍋底。


  「臣聞昔日官渡戰後,魏武繳獲書信一筐。陛下可知當日魏武因何而焚之?」御史大夫,參掌朝政裴蘊快步上前,引經據典。


  他的話令楊廣感覺愈發疲憊。『繼續追究能怎樣,讓朕把所有可能參與者都殺了么?』大隋皇帝陛下搖搖頭,心中得出了目前看起來最正確的答案。「把宇文化和宇文智及推下去斬了吧,其他人,無論是否有牽連,朕一概不追究了!」


  「陛下!」來護兒上前幾步,跪倒。


  「陛下饒命!」宇文智及一邊掙扎,一邊哀告。


  「謝陛下——!」宇文述哭拜,謝恩,然後一頭栽倒在御案前。


  見到宇文述暈倒,楊廣連忙命人去傳太醫。他君臣二人一向投緣,從楊廣還沒取代其兄為太子時起,宇文述便一直在其鞍前馬後奔走。先皇楊堅性喜節儉,因此給幾個兒孫的俸祿定得都很微薄。全靠了宇文述私下資助,楊廣才有財力拉攏朝臣,結交名士。在內外諸人一致的努力下,擊敗太子楊勇,最後如願最後登上皇位。


  成為君臣之後,宇文述和楊廣二人交情一直未減。幾個當初有從龍之功的老臣要麼侍寵而驕,要麼潔身自持,先後都與楊廣疏遠。只有宇文述,還是像楊廣未當皇帝前一樣,毫無顧忌地入宮來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凡是宇文述能弄到了奇珍,皇宮裡肯定會被進獻同樣一份。凡是宇文述喜歡吃的美食,三日內必然會再精緻十倍地出現了楊廣的餐桌上。


  這是幾十年的緣分,已經超越君臣,情同兄弟。因而,無論如何楊廣不願意看到宇文述死在自己面前。至於國家法度,群臣們的看法,一時間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須臾之後,太醫匆匆趕到。先命宇文士及將其父的頭抬高一些,然後用銀針在宇文述人中之間扎了進去。「兒啊——!」宇文述乾嚎一聲,幽幽醒轉。「咱們,咱們父子今天走到一塊了!」


  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宇文述眼中淌下來,在滿是皺紋的老臉上衝出兩道白印。他騰不出手來擦,臉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或者說是在苦笑之間,帶著股令人無法注視的詭異。


  太醫搖了搖頭,從宇文述上唇拔下銀針。然後向楊廣躬身請罪,表示自己已經不能做得更多。群臣這才發現宇文述的手臂已經不能動了,這位楊廣最信任的肱股原本就有一張臉是僵硬的,這回另一張臉索性也徹底失去了知覺。被宇文士及抱在懷裡,亮晶晶的口水滴滴答答和著淚水一道往下淌。


  「士及,幫為父擦一擦,咱們不能君,君前失禮!」哭了幾聲之後,彷彿所有生機都被抽走的宇文述顫抖著嘴唇,含含混混地叮囑。


  「兒知道!」宇文士及先抹了把淚,然後撩起一角征袍去為其父拭面。父子淚眼相望,心中無限凄惶。 那戰袍是宇文士及平素在城頭地域突厥人時穿的,從帶兵入城護駕到現在一直沒有更換。袍子上血跡斑斑,也不知道那血來自敵人身上還是來自宇文士及自己。被宇文述的口水一潤,立即透了,凝乾的血漬再度融化開來,抹得老人鬍鬚和面孔殷紅一片。


  「士及,扶我起來,咱們謝陛下寬宏大量!」宇文述看不到自己臉上的顏色,嘆了口氣,低聲叮囑。「你哥和老三肯定保不住了,皇上肯法施恩不牽連咱宇文家的其他人,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為父不敢再奢求什麼,只盼你一生平平安安,別,別斷了咱宇文家的香火!」


  說罷,眼淚口水交替而下。


  站在御案后的楊廣宇文述說的每個字都聽進了耳朵里,心中不免一陣凄涼。有意說兩句安慰的話,又想到自己已經下令將宇文化及兄弟推出門問斬,撫慰之言便再也說不出口。


  從憤怒中冷靜下來的楊廣心裡明白,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肯定不是盜賣軍糧的真正主謀,殺了他們,不過是向群臣做一個姿態而已。真正的主謀,他永遠無法再追究。正如剛才御史大夫裴蘊所言,當年魏武帝與袁紹決戰,一樣有無數謀臣私下與敵方溝通。魏武之所以把繳獲的書稿都燒掉,不是因為大度,而是因為他必須正視現實。


  眼前的現實就是,聰明的大臣們都懂得給自己留後路。所謂忠心,所謂君臣之禮,那是騙傻子的。他們都是些賭徒,為了自家的前程兩方壓寶。換了個皇帝,只不過換了個人磕頭而已。嘴裡說得還是一樣的話,手下做得還是一樣的事情。無論皇位上做得是誰,哪怕原來是一個他們不願意正眼相看的突厥人。


  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楊廣重重地坐了下去,對自己的身份趕到索然無味。正在此時,宮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聲。隨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冷風,內史侍郎蕭瑀大步入內。


  「啟奏陛下,左驍衛大將軍屈突通,輔國將軍獨孤林,左驍衛將軍陰世師,武賁郎將李旭、鷹擊郎將堯君素等五位將軍昨夜大破突厥,斬首四萬有奇,繳獲牛馬車帳無算。目前各路將士已經奉旨班師,正在城外恭候陛下聖訓!」滿臉喜色的蕭瑀裝做沒看見宇文述父子的可憐相,扯著嗓子彙報。


  剎那間,楊廣臉上憂鬱全部都變成了喜悅。及時返回的將士給他的行宮又增添了一重安全保障,使得他不必再擔心因為處置宇文化及兄弟不當而引發更多的事端。高興之餘,他甚至忘記了幾個時辰前是誰偷偷抱怨將軍們心裡沒他這個皇上,不肯入城護駕而在外圍「消極避戰。」


  「弄這麼多繁文縟節做什麼,讓他們帶兵入城。來將軍,你和樊尚書出去幫忙安置士卒。蕭卿,讓朕的幾位將軍和麾下勇士都進宮來絮話。宇文士及,你們父子也別一直跪著,找人先攙扶老將軍下去休息,至於咱們君臣之間的帳,咱們改天慢慢算!」楊廣用手掌拍打著御案,發出一連串命令。


  「謝陛下隆恩!」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父子重重叩首,然後相互攙扶著站起。變化來得太突然,他們父子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走出了五、六步后,才恍然大悟般轉過身,用難以置信的口吻核實道:「陛下,化及(家兄)和智及兄弟兩個……?」


  「死罪暫且記下,等老將軍百年之後再追究吧。他們兩個從此不再是你的兒子,剝奪一切功名,算做宇文家的奴才,豬狗!」楊廣又嘆了口氣,搖著頭回答。


  「謝,謝陛下,啊——啊!」宇文述再度撲倒於地,嚎啕大哭。兩個兒子終於保住了性命,至於名聲和富貴,那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宇文家不倒,化及和智及兩兄弟就不愁沒東山再起的機會。


  「好了,好了,你也別哭了。朕今天不想看到你被兩個畜生活活氣死,也不想讓你白髮人送黑髮人!」楊廣抹了抹眼角,宣布。「你的家業以後就讓士及繼承吧。把兩個小畜生領回去好好管教,切莫再給朕添亂了!」


  這也行?文武百官的眼珠差點沒掉到地上去。一場可以抄家滅族的罪過,眼睜睜地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後居然連任何人的罪責都沒有追究!「可惜了雄武營那些忠勇的將士!」有人心中嘆息,有人偷偷的搖頭。還有人暗自對自己的將來做出抉擇。


  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二人已經殿前侍衛被揭開了頭髮,剝除了上衣,就等楊廣一聲令下便可開刀。突然聽到有人傳旨命令把兩個死囚放掉,所有侍衛都瞠目結舌。


  「陛下,雄武營的弟兄冒死盜書,揭露此驚天大案,忠心可嘉。臣請陛下獎賞生者,以慰死者在天之靈!」鎮殿將軍楊文宣快步跑回金殿,高聲啟奏。他不敢抗議楊廣處事不公,只好請對方在做出最後決定前,稍微正視一下忠義之士的鮮血。


  楊廣被堵得微微一楞,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尷尬。「楊將軍,你救回來那名壯士叫什麼來著?你不提,朕還真把他給忘記了。這樣吧,傳旨下去,讓他把一同前往御營盜取長輩的義士名字報給兵部。凡生還者加官一級,戰死者賞賜錢十吊。生前有官職者其子襲之,無官職者封其一子為陪戎校尉,著鄉里按軍職定期發餉。」


  「他們皆死於宇文化及兄弟之手!」楊文宣抱拳於胸,堅持。


  「朕不已經處罰過宇文化及兄弟二人了么。今天是大軍凱旋的好日子,朕不想再多殺人!」楊廣有些不耐煩,沉下臉來說道,「況且他們不也殺了御營的人么?兩兩相抵,不也清了!」


  「陛下,忠直之士的性命怎能和姦佞之徒相提並論!」楊文宣氣得幾乎吐出血來,大聲抗議。想到自己每天護衛著的居然是這樣一概是非不分的糊塗蟲,他心裡就不由得一陣陣發涼。轉頭去看眾文武,發現無數人眼中都充滿了絕望。


  「你,你到底要朕怎樣?難道還要朕一再出爾反爾么?」楊廣開始發怒了,提高了聲音喝道。


  「陛下,此事是家兄有錯在先。而死者又都是士及營中弟兄。所以士及願意披麻帶孝,以晚輩之禮送幾位勇士棺柩出城。其家人安置費用,士及願意提供。家中男女老幼,士及一概奉養到底。」宇文士及見到事情又要鬧僵,趕緊上前替雙方斡旋。


  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楊文宣能為生者和死者爭取到的最大利益了。「可惜幾個勇士沒死在突厥人之手!」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再度向楊廣抱拳。「臣一時魯莽,君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朕今天不想責罰任何人!」楊廣揮了揮手,再次強調。


  他今天不想再談任何不愉快的事,他只想開開心心地分享一些將士們勝利的喜悅。最近這幾年來,他這個皇上當得太累了,對外從來沒正經打贏過任何一仗。而這次,雖然功勞主要是屈突通、堯君素等人的,但他這個皇帝畢竟坐鎮雁門,踏踏實實當了一回誘餌不是?

  「陛下不再是當年的陛下了!」本來還打算上前直言相諫的來護兒等人搖搖頭,將話全部吞到了肚子里。想當年,楊廣曾帶領大軍打得來犯中原的突厥抱頭鼠竄,在凱旋歸來的路上一邊整飭邊境防務,一邊還沒忘了如何向當時的先皇陛下請旨,免除被突厥騷擾地區的稅賦,以求各地儘快恢復生機。而現在的楊廣卻為了一場慘勝而忘乎所以,不但不記得撫慰士卒和百姓,而且連危及到自家皇位安全的罪行也輕而易舉地放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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