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隋亂:廣陵散(12)

  第274章 隋亂:廣陵散(12)

  如此一番調整,六郡的終於有了些煥然一新的模樣。非但政令暢通無阻,平素仗著家族勢力為所欲為的豪門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斂,以免那些剛剛上任的官吏把火燒到他們頭上。最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寒門出身讀書人,雖然李旭委派的官職照著他們理想中目標相去甚遠,但畢竟有了一展才華的機會,不像以往那樣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亮不是。


  受到震動得不僅僅是世家大族。當山外所發生的事情通過有心人之口悄悄傳進山內時,腹背受敵的王須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有力量抵擋來自河北和河東兩個方向的進攻,雖然目前這兩支官軍都以封鎖為主要戰術。但繼續耗下去,不用兩個月,光餓也把大夥餓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為讓他看到了一個希望,或者說,在他絕望的心中,猛然打開了一道缺口。


  「你們說說,咱們如果現在再去投靠李將軍,他會不會給咱們一個善終?」捧著碗稀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須拔一邊喝,一邊試探著問。山中餓了小半年,他臉上肉疙瘩沒了一多半,火爆脾氣也被菜粥完全給「治癒」,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完全沒有了年初時那種鄙睨天下的豪情,「你們說,他會不會兌現當初的承諾,給咱們謀一官半職做。還是和其他狗官一樣,把咱們騙出山去,立刻斬首示眾!」!

  「這,這李將軍不是那種人吧。他說收秋之前不再繼續攻山,不就真的沒攻么?」王須拔對面坐得是二當家王君廓,論輩分是他的本家侄兒。在家底被貪官們刮乾淨之前,曾經跟在武師身後學過兩年刀法,是「大燕國」第一勇將,說話也比較有分量,「況且,他連那些試圖謀反的人都一個沒殺,又何必為難咱們?只是他這樣做,仁義是仁義,卻未免失了威……」


  「這倒也是真話,我那個本家叔叔好像還在涿郡當官。聽出去打聽消息的人說,李大人還從朝廷為他討了個定遠將軍的頭銜,貨真價實的正五品呢!」三當家郭方一邊「吸溜吸溜」喝著菜粥,一邊含糊不清地回應。自從秋收正是開始之後,山外的封鎖稍稍放鬆了些。他們這些人想衝出去再度為禍是萬萬沒有可能,但外邊的消息多少還能探聽到一鱗半爪。


  那些暗中與李將軍作對的世家大族們都主動輸誠了,衙門裡的官員也改弦易張。與以往任何一次明爭暗鬥不同的是,失敗者沒有被斬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懲戒后,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絢,此人仗著手中的數千郡兵和地方豪門的支持,先前根本沒把李將軍放在眼裡。但在認清形勢,主動輸誠后,李將軍並沒有難為他,反而替他討來了先前做夢也討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李將軍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咱們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氣,他繼續補充。「我叔叔還說,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穩。他這輩子見了無數高官,沒一個如……」


  「別提你的鳥叔叔!」四當家李福被三當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將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氣哼哼地罵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個什麼東西!當初要不是他答應從背後捅姓李的刀子,替咱們解圍。咱們至於被人堵在吃著野菜草根度日么?早聽我的避到河東去,也不至於像今天這般想投降都怕別人不肯答應!」


  「老四,別翻舊帳!」聽李福越說越離題萬里,王須拔趕緊出言喝止。「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時商量如何活命。最後一點糧食都在大夥碗里了,如果還沒個主張,不用官軍上山,咱們自己人就得為了口吃的打起來!」


  他說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實情。自從河東兵馬將通往靈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鎖后,山上最後一條補給通道也被卡斷。年初時一些大人物資助的那點兒糧草根本不夠嚼裹,月初就見了底兒。大夥本指望著利用地形給敵人以重創,反敗為勝。結果無論河東還是河北的兵馬,居然都只封鎖不進攻。冒著箭雨攻打對方營壘本來就不是嘍啰兵們的強項,因此王須拔只好把解圍的寄託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們都與李將軍握手言和了,過去那些承諾肯定都吞進了肚子里。他們這些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山賊的死活不會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辦法救自己。


  「可那郭絢,那郭絢當初與咱們有約。如今他歸了李將軍,為掩飾以前的那些齷齪事兒,難免不會想辦法殺人滅口!」李福口無遮攔,頭腦卻不是一味地簡單。山外的大人物們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的,當初定計害人的是他們,現在擁戴李大將軍的也是他們。一隻黑手翻雲覆雨,想給大夥設個圈套還不簡單?

  聞此言,眾頭頂皆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早知道今日,當初李大將軍一開出招安條件時,大夥就應該立刻將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謀賣給他。如今先機全被別人搶光了,自己無論再怎麼折騰,也終不過是個後手…


  「要不然咱們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邊的實力,恐怕比李將軍還大一些?」長嘆過後,王須拔抹了下嘴邊綠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氣詢問。


  「只怕底下的弟兄們不願意。」三當家郭方是明顯傾向與下山向李旭輸誠的,很多說辭早就在心裡打好了腹稿。「咱們山裡這幾萬人,如果去了河東,未必能有飯吃。一旦其中出兩個刺兒頭,咱們在唐公麾下,還能保得周全么?如果投了李將軍,則是不然。李將軍答應借種子給大夥墾荒的,弟兄們當年不過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種,未必願意再拿刀!」


  「可那樣咱們手中也沒了力量!」王君廓本領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幾個人來得重。「留下的弟兄們多些,咱們的官也當得安穩。如果弟兄們都回家墾荒了,咱們還不是一樣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願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從小兵干起呢,那說明人家已經把從前的事情全忘記了!」李福用手指將碗底刮做一堆,滿門舔吃乾淨。「咱們本來就是種地的,有了好日子過,誰還願意提心弔膽?」


  「如果咱們只想著回家種地,李將軍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向咱們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種地,那些當官的再欺負上門來咋辦?姓李的能保證他手下個個都是清官?要我說,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當官,不用別人來管著!」


  「跟著李將軍陞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青的大將軍!」


  「跟著唐公有前途…」眾頭領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定個准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當不當官以後在說!」王須拔見大夥又開始跑題,趕緊將話頭強拉回正路。「咱們先說是投靠李將軍活命的可能大,還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時間越長,前面越沒奔頭!」


  「李將軍!」郭方第一個回應,「左右都是賭,不如賭能看得見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於專門跟咱們過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選擇李將軍!好歹他是啥人,咱們看到過。」李福也贊同郭方的建議。


  「論眼前,我贊成投靠李將軍。論長遠,咱們應該投靠唐公。畢竟人家幾代國公,樹大根深。李將軍雖然心腸好,但那不過是婦人之仁,將來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猶豫再三,艱難地做出決定。


  李將軍心腸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連陰謀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過,豈不是給背叛者以鼓勵么?眾位頭領都認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長遠很長遠的目標,與眼下大夥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覆商量后,王須拔還是決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塊地種也算了。好過被人把腦袋砍下來掛城牆上!」


  得出結論后,他便將其餘大小頭領叫到聚義廳前,當眾宣布了自己的最後決定。出人意料的是,從『將軍』到『督尉』再到『執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員們居然沒一人提出反對。稍微楞了一下,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們便歡呼起來。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熱淚。


  「其實,他們只是想活著!」王須拔瞬間明白了呼聲背後的全部內容。做大將軍、大丞相,轟轟烈烈地過一輩子,僅僅是王君廓這樣極少數人的心愿。有塊地種,有口安穩飯吃,再有個草屋擋寒,已經是大多數人的畢生所求。


  當他們失去活路時,他們不得不揭竿而起。當他們發覺還有過安穩日子的希望,則寧願放下刀槍。山外那個李大將軍也許成不了什麼大事,但對於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還折騰個什麼勁兒!」王須拔苦笑,橫下心來,快步走向山外。 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眾嘍啰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為了讓嘍啰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麼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裡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艷艷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么?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著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鄉音。王須拔猛然抬頭,看見李旭笑呵呵地望著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徑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谷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麼人么?」李旭絲毫不以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著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眾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眾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面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著命令道:「既然大夥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米和干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裡領了,分給大夥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麼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併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裡,也要先把大小嘍啰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才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夥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么?或是山裡餘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著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裡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著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為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夥這麼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著什麼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著地面,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於畏懼,而是,而是出於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么?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於緊張。「至於如何安頓,大夥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裡伐些樹,運到外面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眾嘍啰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夥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吶!」「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眾嘍啰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讚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眾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夥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著一幹頭領到中軍找我。大夥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著安排!」李旭點點頭,回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啰們各自約束部眾,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製,以伙長為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眾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著,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啰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凌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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