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隋亂:廣陵散(31)

  第293章 隋亂:廣陵散(31)

  經她一提醒,李旭的確發覺官道兩邊的景色與自己當年只身前往齊郡赴任時看到的大相徑庭。當時他只覺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凄涼,遍地都是餓殍,到處都是長滿野草的莊稼地。而現在,餓殍和荒廢的莊稼地都不見了,三合土鋪就的官道兩側,已經完全變成了雜草和灌木的天下。距離官道越遠,各色野葵長得越高,有些已經高過了馬腿,倘若一個少年走進去,可以完全藏身於草葉下面。


  「大牛,拿輿圖來!」李旭第一反應是斥候可能領錯了路,大聲命令。


  親兵統領周大牛答應了一聲,快速從一匹馱馬的後背上找出地圖,雙手捧著送到李旭馬前。精緻羊皮地圖上,代表官道的紋路畫得極為清晰。從臨近的山川與河流標記上分析,腳下的官道的確是直通厭次渡口的那條。只是輿圖上曾經標滿的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經人跡罕至。


  「這簡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裡忽然湧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風吹草低見牛羊,可惜草根下埋得全是枯骨!」彷彿在與他的想法相印證,一陣料峭的秋風從枯黃的野草之間掃過,將草莖齊齊整整地壓彎,幾處焦黑的斷壁和已經腐朽了的門窗便立刻顯露出來,提醒過路者,此處當年曾經繁華。


  不用問是誰造的孽。李旭心裡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遼,然後是強制搬遷到城裡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著,土匪洗劫、協裹,官兵剿滅、鎮壓。如自己麾下博陵軍這種不殺俘虜的官兵絕對是少數,大多數官軍都習慣像楊義臣老將軍那樣,試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如是,他在心裡默默計算著自己初次路過渤海趕往齊郡赴任到現在所經過的年頭,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創造了一片蒼莽荒野,人在自相殘殺時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剎那間,秋風如刀,穿透皮甲的縫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土匪們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濫殺濫搶的行為絕對不可以寬恕。而眼前和經歷過的事實去清楚地告訴他,他長時間來所堅持的秩序,和土匪們替天行道的口號一樣可笑且可悲。正是因為他和張須陀、楊義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殘喘。而正是這苟延殘喘的朝廷繼續倒行逆施,才將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進而土匪和朝廷聯手,將黃河南北無數曾經繁華的村落徹底變成荒野。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保護了很多人!」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突然在李旭耳邊響起,將他從迷茫中拉回現實。「我在博陵時,曾經扮作尋常農婦出去買菜,聽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們說你不但打敗了土匪,而且也嚇得那些貪官不敢繼續幹壞事……」二丫輕輕地講述,眉眼間充滿了自豪。


  「武將的職責便是守護!」昔日的誓言幾乎衝口而出。但李旭咬緊牙關,將這句話藏在了肚子內。「大牛,把輿圖收起來吧。告訴弟兄們走路是盡量不要喧嘩,以免驚擾到百姓!」


  如果附近還有百姓的話。他在心裡向漫天神佛祈禱,希望無論是道君還是佛祖,能睜開雙眼,看看這世界到底怎麼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會將城市和村落搶掠焚燒成斷壁殘桓。如果他繼續剿匪,則等於維護著朝廷欺壓百姓的權力。最後,所有的繁華一樣終歸荒蕪。


  正午時分,大軍終於看到了一個堡寨。但旭子卻沒機會開口詢問堡寨中有沒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爬在圍牆后看著他們,從白髮蒼蒼老太婆到剛剛學會上房掏鳥蛋的頑童。一個個面帶菜色,衣衫襤褸,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勢卻非常純正。那些兵器雖然簡陋破舊,卻正是堡寨得以在亂世存活下來的原因,他們不相信「替天行道」的義賊,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這動蕩歲月,他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頭人不肯出門跟官兵接觸,雖然他能清楚地看見侍衛們所展開的冠軍大將軍旗號。然而,這年頭自封東海公、長樂王的傢伙比比皆是,再冒一個冠軍大將軍出來也沒什麼稀奇。


  「我們只是路過,順便證實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厭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張開雙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過就快些走開,別打這的注意!」寨牆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幾乎貼著戰馬的脖頸鑽入地面半尺。「別靠近,寨子里沒糧食給你們!無論你們是官是匪,都沒有」。


  「他奶奶的!」王君廓氣得從馬鞍上取出弓來,就想給對方以教訓。李旭卻伸手攔住了他,「你去后軍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橫刀,放到距離寨門五十步處,然後咱們繼續趕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驚詫地望向自家主將,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導致對方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但他還是忠實地執行了這個『亂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將兵器擺放到了對方能方便取到,並不會引發誤會的位置。然後跟在周大牛身後怏怏地歸隊。


  當大隊人馬走出一里多地后,寨牆上傳來了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婉轉悠長,彷彿野獸在林間召喚著同類。旭子知道對方給出了答案,笑了笑,沿著正確的方向繼續前行。


  兩日之後,大隊人馬來到厭次。那地方官員聽聞皇帝陛下最親信的冠軍大將軍駕臨,趕緊把縣衙騰空改作大將軍的臨時居所。李旭也不推辭,直接帶親兵進去住了。然後傳下令來,命弟兄們在城中休息三日。一邊徵集民船,一邊等待傷兵營和輜重營從後邊慢慢趕上。


  厭次本為黃河北岸的一個彈丸小縣,因為距離豆子崗鹽澤很近,所以土地貧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亂時,王薄、盧明月等賊都以此地作為跳板,南渡窺探齊郡。幾番來往,導致地方愈發荒涼,幾乎沒了人煙。但隨著王、盧等賊先後敗於張須陀之手,官府趁機又收復了此城。之後流寇們害怕招惹齊郡精銳殺過黃河,都躲不敢再打厭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這裡倒出現了一種與周邊地域極不協調的繁華。非但臨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戶們紛紛躲到厭次城裡來避亂,一些武裝走私的游商、鹽販,也選擇這裡作為渡過黃河后的第一個落腳點。


  安頓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趕緊派人燒熱水給二丫解乏。行路途中無法買奴婢,所以夫妻兩個因陋就簡,關起門來互相服侍。待解到貼身褻衣時,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讓李旭繼續幫手。「都老夫老妻了,你還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為什麼而突然變得矜持,笑著打趣。


  「只是,只是怕,怕人說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蚋。李旭看著有趣,索性張開雙臂將其抱在懷裡,一邊上下其手,一邊笑道:「兩夫妻之間,誰為誰做些事情還不應該的。脫下來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給磨破了!」


  自從與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后,二丫和丈夫之間已經很少有機會這般調笑,不覺羞得嚶嚀一聲,把頭扎進旭子懷裡,再也不敢抬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覺得肩頭一緊,二丫的手指已經死死地摳到他的皮肉內。


  「別胡鬧!」旭子笑著命令,方要用力扯開最後一層遮蔽,借著桌案上照下來的搖曳燭光,猛然發現二丫的褻衣上血跡斑斑,磨破了皮膚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頭,弄成了這樣也不吱一聲!」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動作越來越緩,加倍小心地將衣服一點點往下揭,每到血肉與衣裳連接處,便先用手到木桶里沾了熱水,將血塊潤開了,然後方才用力。饒是如此,也將石二丫疼得滿頭是汗。抱緊李旭肩頭的十指愈發用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見妻子傷成了這般模樣,李旭哪裡還敢胡鬧。好不容易將磨碎的褻衣全部褪下,先幫二丫將身體洗乾淨,換上柔軟的貼身的縑布小衣,然後將其強塞入被窩中,自己出門去安排親兵請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幾天,筋骨皮實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擔心,忍著痛笑道。


  「傷成這樣還說不妨事,難道你還真當自己是石頭刻的不成?」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旭回過頭來,低聲訓斥。


  雖然丈夫板著臉,二丫卻覺得心裡甜絲絲的,說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體,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給別的男人看。你別擔心,讓大牛取些金瘡葯來,我自己抹抹,過幾天就好。你也換桶水洗洗吧,終是能解些乏!」 「金瘡葯怎能胡亂抹!」李旭皺著眉頭反駁,轉念想想二丫說得也有些道理,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在軍中找個屁股被磨破了新兵蛋子,讓郎中先給他看,然後照方抓藥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給郎君添麻煩外什麼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紅,說話聲音中帶上哭腔。


  「什麼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騎戰馬走這麼遠的路,也少不得磨爛屁股。只是大夥都顧著臉面,誰都不肯主動跟人提!」旭子走回床邊,颳了下二丫的鼻子,笑著安慰。


  博陵軍中原來就有隨軍郎中,但都沒把摩破點皮兒的小傷當回事,所以也只拿金瘡葯來敷衍。周大牛知道內情,不敢拿這種虎狼之葯給將軍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尋訪,連問了幾家醫館,還真找到一個對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請回軍營,讓老先生給幾個大腿根子被磨傷的新兵先行驗看。


  「這點小傷無大妨礙,從我的葫蘆裡邊取幾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傷口處,兩天便能長出新皮來,過後連疤都不會留。」姓袁的郎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大葯葫蘆,交給周大牛,吩咐。


  「這葫蘆里的都是么?」大牛掂掂手中的分量,瞪圓了著眼睛問。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幅道士打扮,身體瘦得像一把乾柴,目光卻非常明亮。但越是這樣的傢伙越容易是騙子。大牛在未投軍前橫行鄉里,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門道。尋常醫生講究望、聞、問、切,只有江湖騙子才連藥方都不開,隨便拿出幾粒丹來即可百病包治。


  「當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煩了,非跑到軍營里來耍你們這些兵大爺?」老道士見大牛不相信自己,豎起眉毛,反問。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來溫水,將兩、三粒彈藥化開,當著老道士的面塗在了一名傷號身上。幾乎是立竿見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變得乾燥。原本哭喪著臉的傷號也展開了眉頭,扭過頭來問周將軍大夥什麼時候乘船出發。


  「等落在後邊的弟兄們都跟上來就走,估計不會太久。」周大牛是個隨和的上司,笑著答覆。轉過身,又繼續向老道士探詢,「這葯男女都能用么?還是光能給爺們用?」


  「莫非軍中還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著追問,「也是,你家將軍是有冠軍之名,愛好想必也和冠軍侯差不多!」


  冠軍侯霍去病的故事幾乎為每個行伍男人的夢想。據說他當年北征匈奴時,白天提刀和敵人廝殺,晚上便在軍帳里和女人肉搏,把種子從長安城腳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頂峰。所以雖然肚子里的書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說的不是什麼好話,登時冷了臉,訓斥道:「不該問的別問!你只說能不能給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診金和藥費一文錢不會少你的!」


  「看來你家將軍蠻得軍心地么!」老道士嬉皮笑臉,根本沒把周大牛的怒火當回事兒,「這葯男人女人都能治,我還有很多治療刀傷、箭傷、卸甲風的秘方,也可以獻於你家將軍。但你家將軍得付我足夠的診金,否則我絕不會告訴你!」


  「我先把這葯送上去,然後再聽你賣葯!」周大牛聳了聳肩膀,快速跑進了內堂。他對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來對方手底下著實有些本領。因此也不隱瞞,把問葯的過程、施藥的結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無遺漏地彙報給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專程而來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想發現了其中疑點。中原人很少騎馬,所以尋常郎中很少會專門為磨傷研究藥物。他在塞外時倒聽說很多部落里都有各自治療馬上傷病的偏方,但那屬於部落的機密,尋常人很難探聽得到。


  「我也覺著奇怪,但老騙子的葯的確見效!」周大牛見主帥對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騙子。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藥效好就行。你去把這個方子和他說的其他幾個方子買下來,價錢隨便他講!」畢竟經歷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對自家最有利的決定。


  周大牛答應一聲,轉身出帳。沒等李旭將手中的藥用水化開,他又哭喪著臉轉了回來。「老騙子說藥方不換錢,只贈給有緣人。至於將軍是不是有緣人,他要給你相一次面才能確定!」


  「果然是沖著我來的!」李旭笑了笑,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亂之時,總會到處尋找班弄是非的機會。就像把李密推為代隋英主李玄英、還有騙得翟讓將瓦崗軍大當家位置交給他人的賈雄,都屬此類。這些人也許是為了成名,也許是為了求財,目的不一致,但都屬於拿天下人的生命當作賭注的傢伙。


  在李旭沒有什麼名氣之前,神棍們不會注意到他。現在他已經擁有六郡之地,數萬精兵,神棍們自然像聞到魚腥味道的蒼蠅般蜂擁而致。以往遇到這類傢伙,李旭通常敬而遠之,絕不給對方盎惑人心的機會。而今天這個卻處心積慮地借獻秘葯機會找上了門,見與不見,都很令人為難了。


  「我叫人將他打出去!」周大牛從李旭臉上的表情中推斷出他不願意理睬道士,抬起頭,大聲請示。


  「且慢,他叫什麼名字?」沒等李旭回答,藏在內間的二丫搶先追問。


  「好像姓袁,道號天罡!」周大牛遲疑了片刻,給出了一個不太確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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