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隋亂:廣陵散(42)

  第304章 隋亂:廣陵散(42)

  「不一定,依我之見,李將軍不是那種貪婪的人。況且咱們手裡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騎兵根本沒法比。即便送上門去要求合併,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觀摩過博陵精騎訓練的人連連搖頭,否定了同僚的猜測。「我想李將軍在等裴將軍那邊的迴音,畢竟沒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們這邊很難單獨採取行動!」


  眾人這才注意到戰鬥力數一數二的齊郡子弟並不在管城,自從李大將軍到任后,虎牢關那邊只派了幾名低級軍官來表示祝賀,幾個核心人物卻以防備瓦崗軍偷襲為名,一個都沒有露面。


  「難道那裴仁基與李大將軍有過節?」有人繼續猜測。


  「不可能,虎牢關里,有一半人馬都是李大將軍的舊部,我聽說那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個是與李大將軍素來相得的!」消息靈通者搖頭否認,直接點出了雙方實力的對比,「咱們李大將軍有陛下的聖旨、先皇的金刀,還有秦叔寶和羅士信兩員虎將支持。他姓裴的有什麼資格不聽從號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長了!」


  無論猜測的結果如何,真相還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邊探聽。眾人推來推去,最後一致認為虎賁朗將王辯跟李旭關係最熟,提議由他出頭去探探李將軍的口風。虎賁郎將王辯心裡也正忐忑得緊,又受眾人央求不過,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先整理了一幅乾淨行頭,然後命部屬推了幾車錢糧,以歸還變賣賊臟所得為名去城外的博陵軍駐地拜會李旭。


  「我也正為此事頭疼,既然大夥都這麼上心,不如聚在一處商議出個穩妥辦法來!」聽王辯婉轉表達完眾人的擔憂,李旭笑了笑,提議。


  「他們怎敢影響大人的決斷!」虎賁郎將楞了一下,驚詫地說道,「大人有什麼安排,儘管給他們發號施令便是了。如果哪個不肯服從,自有軍法來對付他!」


  「還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剛來,沒有大夥對敵情熟,免得安排錯了,反而讓瓦崗軍得了機會!」李旭搖搖頭,堅持。


  眾將得知新來的上司沒有整合各路兵馬為一體的意思,心中都大為安定。聞聽李將軍要聚將議事,一個個轟然響應。虎牢和滎陽兩處隋軍的主將得到快馬傳書,也主動趕了過來,大夥聚在臨時搭起的中軍帳內,士氣居然為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高漲。


  李旭是皇帝陛下欽點的河南道討捕大使,所以理所當然坐在了主帥位置上。滎陽郡通守裴仁基、虎賁郎將王辯的座位設於他的兩側。其餘諸將按官職高低,沿帥案兩側順序站立。擺在帥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卻是一張羊皮拼出來的大幅輿圖,將滎陽、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敵我各部的所處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標於其上。


  軍卯點過,李旭先四下環視一圈,然後指了指面前的輿圖,笑著說道:「近幾日本帥忙著了解附近的軍情,所以一直沒抽出時間來跟大夥商議正事。現在敵我兩方面情況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來便準備與瓦崗軍開戰。但具體怎麼打,目前還沒有一個章程,大夥有什麼好建議,不妨說出來,咱們一併參詳參詳!」


  話音落下,剛才還暗自交頭接耳的將士們立刻安靜了下來。大夥近兩年與瓦崗軍交戰,勝少敗多,所以對主動出城去捋敵人虎鬚之舉實在沒什麼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將面前露出怯意,難免會被第一把火燒到屁股。況且對方前幾天也確實以四千輕甲殺得十餘萬瓦崗軍不敢回頭。開封城下,千軍萬馬避黑騎並非一個傳說。在座諸將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輕甲少,身為主帥的李旭已經以身作則了,大夥如果依然做縮頭烏龜,顏面上也著實過不去。


  沒勇氣提議進攻,又沒臉皮主張據守。所以眾人不如悶聲大發財,等待冠軍大將軍李旭、虎牙郎將王辯、滎陽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們三個頭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無論將來的決戰是勝是敗,責任都追究不到大夥頭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與李旭相接。各路隋軍將領都低著頭,眼睛裝模作樣地盯在輿圖上做沉思狀。誰料片刻之後,有人還真看出些門道來。


  那不僅僅是滎陽周邊的地圖,也不僅僅標示了敵、我雙方所佔據的位置,大概規模。仔細觀瞧,眾人清楚地看見了每路敵軍和我軍的詳細情況。眾將領們先前對那些蠅頭小字還不甚敏感,等目光掃到自家兵馬標記附近時,則不由得皺緊眉頭,倒吸冷氣。


  「李將軍是什麼意思!」宜陽縣尉周英用驚詫的目光向同僚探詢。在幾位袍澤的臉上,他都看到了同樣詫異和畏懼交織的表情。


  李旭沒有吞併大夥部眾的打算,關於這一點,在議事之前大夥已經吃過定心丸。但此人也並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實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員都精細得多,也強勢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已經了解清楚在座每個人麾下的真正將士數量和裝備情況。雖然他沒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額或隱瞞實力的責任,但眾人再想於兵力補給方面糊弄他,顯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議一下軍情而已,大夥不必太過拘謹。無論說得是否在理,言者無罪!」正忐忑不安間,將領們又聽見李大將軍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將就先說幾句。如果有莽撞之處,還請大將軍見諒!」襄城郡守鄭勃資格比較老,拱了拱手,率先開口。他的任所距離滎陽最近,因而所部兵馬在郡兵當中算是士氣相對高昂的。雖然半年多來弟兄們從未在瓦崗軍身上佔到半點便宜,但至少補給跟得上,士卒缺額也不算多。


  「本帥記性向來不太好,縱使鄭大人說錯什麼,本帥也保證出了帳門后立刻忘得一乾二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起半個字來!」李旭抬抬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主帥如此善解人意,眾將領們的心態立刻輕鬆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議道,「鄭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左近就是那麼回事兒,咱們跟大將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如此,末將就不客氣了!」鄭勃四下拱了拱手,繼續道:「其實張老將軍陣亡后,大夥這半年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但弟兄們畏於再出城跟瓦崗軍拼殺,就是我們這些當將領的,也輕易不敢提開戰二字!」


  「這是為何?」李旭笑了笑,追問。絲毫沒因鄭勃的話而感到憤怒。


  「賊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唄!」縣尉周英大聲補充。


  「每次都是咱們幾萬人跟十幾萬瓦崗軍混戰。毫無章法。該來幫忙的不肯幫忙,該把握機會攻敵之虛的也不肯動手。」有人跟著附和。


  「打贏了的未必落一個好字。縷戰縷敗的倒一路加官進爵!」昭武校尉黃喬不滿地叫嚷。


  大夥七嘴八舌,紛紛指摘東都方面對劉長恭等人的偏愛和對其他各路兵馬的刻薄。只聽得裴仁基和王辯二位高官耳朵都發紅了還不肯安靜。李旭理解眾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靜靜地聽著,任由大夥將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來。


  待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鄭勃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訕笑著補充道:「大將軍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難處。馬革裹屍,誓死報效朝廷的心思大夥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處。明明是可以互相呼應,共同進退的,到最後卻成了孤軍深入。臨陣脫逃者無罪,捨生忘死者也無功。這種糊塗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聲,中軍大帳又開了鍋。到了此時,眾將領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騙他們說實話,過後再算總帳。反正死在哪裡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語,把朝廷的種種失當舉措說了個遍。


  楊廣去江都后,便很少過問河南道政事。『其實他哪的政事都懶得過問!』有人心中暗道。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沒有任何治政經驗,因此發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實際上都出自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這幾個傢伙即不懂軍務,又任人唯親,導致參與剿匪的各位將領十分難做。劉長恭先是不肯服從張須陀老將軍的號令,東都方面對此不聞不問。后又屢屢敗於瓦崗軍,東都方面依然對其信任有加,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而其他各路兵馬,除了王辯所部還能偶爾得到一些補給外,大夥都得從老家自籌錢糧,自募壯士。萬一戰敗了,就是丟到盒裡的棄子,死活再無人問。


  眼下劉長恭再度戰敗,失掉戰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數萬弟兄,赤身裸體跑回洛陽去了。朝廷依舊沒有罷他的官。西邊還有消息傳除出來,說越王楊侗親自見了他,撫慰之,釋其無罪。並出內駑為他在洛陽招募壯士,重整殘軍。同樣是為國效力,這差別也忒大?憑什麼他就什麼好處都撈,大夥就該白白戰死?如此賞罰不明,又怎能讓那些死於陣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敗將之事!並非肆意胡鬧!」裴仁基實在聽不下去,開口打斷了大夥的抱怨。他雖然與當朝第一權臣裴寂聯絡有親,但僅僅是一個旁支,因此若干年來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顧。歲月蹉跎,當年的平級同僚李旭現在已經做了大將軍,而他不過向上升了半級,從武賁郎將升到了虎牙郎將,距離李旭的正三品冊授大將軍,六郡宣慰大使,檢校河南討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滎陽通守的實缺,還是靠東都方面的故人大力舉薦才謀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議時,不能不站出來為其說幾句「公道」話。


  「裴大人言重了,我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說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陞官。只要他家裡有足夠的肉好!」鄭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經送了一大筆肉好進段達府邸。這本來是一件隱私。但因為他與監軍御史蕭懷靜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對方當眾捅了出來。滎陽周圍剿匪的其他幾名隋將本來就對裴仁基接了張須陀的職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夥的意思說話,因此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瘡疤』。


  「你休要血口噴人!」裴仁基跳起來,怒喝。


  「我只是說誰家有錢,又沒說你裴大人曾經買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鄭勃冷笑一聲,反擊。


  眼看兩個就要吵起來,「嗯!」李旭彷彿嗓子里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聲。


  裴、鄭二人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立刻都閉上了嘴巴,四隻眼睛像發情的公牛般相對,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對方。


  「大敵當前,有傷自家和氣的話咱們還是不要說得好。否則被瓦崗軍聽了去,不知道會如何笑話大夥!」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鄭勃,笑著開解。「要說陞官後上下打點,也是常情。這事兒誰都做過。我前幾天還不是當著大夥的面給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處么?為了後方少一些擎肘之舉,咱們這些當將軍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既責怪了鄭勃不該攻擊同僚,又照顧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場污濁,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賄賂的罪責,恐怕一百個為官者中有九十九個要掉腦袋。眾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貪佞,官做久了卻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所以李旭以為了讓後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開脫,也不算信口開河。


  這都是張須陀老將軍手把手教導過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學會了,並且永生不敢再忘。


  裴仁基本來對李旭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事情還有些忌妒之意,見對方為了給自己辯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點邪火不覺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來的若干經歷,嘆了口氣,垂下眼皮,將頭轉回了輿圖上。


  鄭勃見裴仁基先收了勢,也低低的「哼」了一聲,將刀一般目光從對方臉上移走。李旭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化解不開裴、鄭兩人之間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鄭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繼續糾纏此事。笑了笑,把話頭又轉到回眼前戰局上。


  「大夥剛才都說不願意跟瓦崗交手,但並不是怕了他們。癥結就在有奸佞當道,朝廷處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彷彿在和一群故交聊天發牢騷,根本沒當自己是在與大夥商討涉及了數萬人生死的軍務。


  「末將等不敢非議朝政。但郡兵們都是沒娘的孩子,這也是眾所周知的!」縣尉周英站起身,大聲回稟。


  「古來皇帝不差餓兵,但弟兄們餓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黃喬大聲補充。


  眾將領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總結出數條不願出戰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怕打沒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拋棄,連向家鄉父老交代的顏面都沒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無法管!」待眾人將理由說得差不多了,李旭點點頭,繼續問道:「但如果我答應你們,今後郡兵的糧草和軍餉與府兵一樣發,器械與府兵一樣給,戰損與府兵一樣補充,有功和府兵一樣可得到升遷,大夥可願意與我去會會瓦崗群雄?」


  「那當然願意!有哪個喜歡背著罵名縮在城裡,看著群賊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的話音剛落,周英第一個站起來表態。


  「問題是大將軍可有把握替咱們要來錢糧。當年東都答應過張老將軍無數次補給,卻總是以道路不靖為理由拖延。直到老將軍亡故了……」鄭勃不相信李旭比張須陀的本事還大,謹慎地回應。


  他刻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在座所有人聽了個清楚。這回裴仁基卻沒有起身與他抬杠,因為麾下齊郡子弟的錢糧撫恤,他接任后也是一文都沒拿到。東都的舊識肯替他謀取官職,但對郡兵的不信任態度卻和張須陀在任時一摸一樣,沒有因為領兵者現在姓裴了而做絲毫改觀。


  李旭四下掃視了一圈,從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渴求與失望交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預計的目標靠近,點點頭,微笑著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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