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隋亂:廣陵散(46)
第308章 隋亂:廣陵散(46)
既然李旭來不及親自領兵回師對付羅藝,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使詐將其騙住,拖延其大軍南下的時間。因此,時德方以為,與其等羅藝打上門來,不如自己先送一個更大的好處到門上去,讓他左顧又盼,難以取捨。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勢來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誘惑性相提並論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廣袤土地。特別是在楊義臣奉命南返江都后,曾經被他和李旭二人並肩從土匪手裡收復的各州郡缺乏一個強有力的將領坐鎮,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權力空檔。取這些郡縣一不需羅藝派兵作戰,二不會讓其背負上反覆無常的罵名,只需要朝廷一道聖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河間、渤海、平原各郡,從而將實際控制地域向南推進數百里,把北至遼東南至黃河的數萬頃沃土盡歸掌握。
比起通過苦戰去攻取博陵,並從而結下李旭這個並不好惹的仇家,進而冒損兵折將的風險。光明正大地取得數萬頃沃土,再通過幾年休生養息將其變為自家的立足根本。這兩者之間哪個對自己更有利?以虎賁大將軍羅藝的眼光不會看不出來。
「計是好計,只怕大將軍的信還沒到,羅藝已經動手!」張江聽時德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心動,反覆思量了片刻,問道。
「不,不會。羅,羅藝缺,缺糧。不,不會在麥熟之前動手」時德方連連搖頭,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羅藝如何會相信我能舉薦他為河北道黜陟討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麼可能影響到陛下的決定?」李旭想了想,又問。
「不,不需要影,影響。羅,羅藝只,只需要將,將軍一個態度!」時德方繼續搖頭,笑容之間卻充滿自信。
羅藝不需要李旭有舉薦其為河北道討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對方表明一個態度。無論後者是明著承認或者暗中默認自己在河北的主導權,幽州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河間、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殘,竇建德等人尚未成氣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軍能給幽州方面製造一些麻煩。至於朝廷的反應,羅藝在自封為幽州大總管時就沒考慮過,如今他在遼東和幽州的根基已經漸漸穩固,更不會考慮那個連自保都快成問題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總管羅藝心裡對此沒有半點把握。自己這個鄰居的脾氣是出了名的倔犟,就像一塊生鐵般堅硬且毫無彈性。原來作為同僚時,羅藝對這種脾氣非常讚賞。他認為年青人就該有些性格,如果個個都像官場不倒翁般,打起交道來就無趣得很了。可現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認清大隋朝已經行將就木的事實。與其繼續盡一名臣子的責任為其殉葬,不如藉機將自己的事業再向前推進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那些世家貴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羅藝一樣能夠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來,正是憑著這種信念,幽州大總管羅藝從一個寒門出身的侍衛,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將、將軍的位置,最後成為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那些前輩英雄般,將整個家族再向前推進一步。
再進一步,便可化家為國。
就像百餘年前那個劉寄奴,人們提起他的名字來只會記得他曾經建立的豐功偉業,決不敢再看低其給人打柴擔水的過往經歷。就連他曾經居住過的,到處流滿污水,蒼蠅亂飛的小街,也會被人用蓋著青瓦的磚牆圍起來,成為文人墨客們留連忘返的風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為二人的出身和經歷幾乎完全相同。有時候看著李旭成長的軌跡,羅藝甚至感覺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縮略后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擔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絕合作。因為在同樣的年齡時,大隋旅率羅藝自己也是個恩怨分明,不會因為利益而改變做事原則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計將薛世雄部推向深淵后,羅藝並沒有立刻領軍南下。他一邊陳兵數萬於桑乾河畔,向周邊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實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幹練的心腹劉義方前往博陵投書,表達對這支鄰近勢力的仰慕與尊重。
對於擁有大隋朝最強大攻擊力量的幽州軍來說,羅藝這樣做已經仁至義盡。如果對方的主事者足夠聰明,他會迅速對形勢做出判斷,從而選擇與彼此都有利的回應。甚至在劉義方未到達之前,博陵方面就應該能看出來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從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們來的人情。
交涉的過程顯然並不順利。從薛世雄戰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劉義方離開薊縣也足足有了十餘天,依然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從南邊傳回來。
羅藝等得心裡有些冒火。但在諸將面前不能表現出來。他麾下有一大堆沒經歷過大戰的年青將領,早就憋著一股勁兒要和博陵軍打上一場。有人是為了幽州今後的發展大局,有人乾脆就是想得到擊敗冠軍大將軍的虛名。如果作為主帥的羅藝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話,說不定個別膽大包天者就會繞過他,主動挑起事端。
當然,如果對方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羅藝也不忌憚稍微給之以教訓。威名是打出來的,幽州軍雖然是頭老虎,畢竟已經許久沒露出牙齒。偶爾讓別人看清楚些,對今後問鼎逐鹿之事也不無裨益。
但那是最後一步,不到萬不得已羅藝不想為之。姓李的是個死人堆里爬出來武將,能力肯定比幽州軍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們高出數倍。與他死拼到底,最後幽州軍即便取得勝利,也會傷筋動骨。不利於自家今後發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這個李仲堅,希望他聰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寧,羅藝從帥案後站起來,邁步走向議事廳的窗口。機靈的侍衛們趕緊跑上前,替大將軍打開楠木雕出來的窗子,半天陽光立刻直瀉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彎刀凜然生寒。
窗外已經是陽春三月,天氣依然有些冷。早開的杏花瑟縮著,用帶血的凍臉迎住刺骨地寒風。那是北國特有的景色,凄厲、豪邁。就像燕趙大地上的很多男兒一樣,寧可絢爛之後便化作紅泥,亦不願窩窩囊囊地走過此生。
天藍得剔透,風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個夢已經燃燒了多年的話,羅藝甚至想就這樣安穩下去,守護一方以待亂世結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靜不下來,眼前的誘惑太大,大到人總覺得其伸手可得,幾乎不用耗費半分力氣。
目光掠過雕樑畫棟,他的注意力被遠處的喧鬧聲所吸引。距離議事廳百餘步處座落著一個小校場。自己的兒子羅成正在那裡指導新從軍的親兵們練武。按照幽州軍的傳統,主將的親兵優先從中、低級將領的後人中選拔。那些被選中的年青人剛入軍時便與少帥在一起摸爬滾打,對今後整個幽州軍的發展和他們個人的成長都非常有好處。
四名長槍手被羅成喊出列,與他對練合擊戰術。手持長槊的羅成武學造詣方面顯然高出這些同齡人太多,以一敵四,卻逼得對方破綻頻出。很快,一名長槍手便因為步子邁得過大失去了同伴的保護,羅成迅速用長槊將此人與其他同伴分隔開,隔、盪、挑、刺,乾淨利落的幾招后,槊鋒貼著對方小腹走空,然後胳膊平推,用槊桿將其掃倒在地。 「你已經死了!」不顧倒地者漲紅的臉,羅成笑著叫道。然後迅速擰身,避開刺到身前的另一桿長槍,緊跟著,用腋窩夾緊槍桿,槊鋒貼著它蛇一般游過。
「我死了!」第二名親兵不待羅成判定,主動丟下兵器,退出戰團。剩下兩名對手見勢不妙,轉身欲走,羅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頭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鐺!」金屬造的頭盔與四尺槊鋒相碰,發出刺耳的噪音。兩名親兵承受不住,雙雙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將後背露給對手死得更快,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羅成將長槊丟給身邊的士卒,然後快步上前,將抱著頭呻吟的兩名親兵拎了起來。「去,每人圍校場跑十圈,長了記性再歸隊!」他大聲喝令,滿臉的恨鐵不成鋼。
「成兒,過來一下!」羅藝見兒子訓練要求有些過於嚴厲,手扶窗棱,大聲喊道。
「父帥稍待,我立刻就來!」羅成乾脆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面巾,擦凈臉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細檢查了所穿的銀甲錦袍,待發現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乾淨利索了,才微笑著走向幽州軍的議事大廳。
父子兩個的長相差別很大,羅藝年青時吃過很多苦,所以膚色偏暗,骨架粗壯,笑容中也總帶著股滄桑感。但羅成卻完全繼承了其母家族的優點,生得唇紅齒白,猿臂狼腰,笑臉如此刻的陽光一樣燦爛。
看到兒子那輕鬆的表情,羅藝一肚子想說的話反而找不到頭緒。「別把他們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來。這些人將來都是你的臂膀,萬一傷到哪個,就得不償失了!」想了一會兒,他才面前說道,卻不曉得兒子到底能聽懂多少。
「您不是常說嚴師出高徒么?況且他們若這點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著我上戰場。還不如留在後方作個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羅成笑了笑,滿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裡,父親人越老心越軟,完全不像小時候把自己綁在胸口前衝鋒陷陣的父親。那時候自己臉上被濺滿了敵人的鮮血都不準哭,現在稍為對部屬嚴厲些他反要橫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煉兵方式!」羅藝笑著揮了揮手,不願在這些細節上和兒子過多糾纏。蜜罐里長大的後輩不是自己,沒有那些在別人麾下當小兵的經歷,便不會像自己一樣懂得體諒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著兒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兒子和校場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來就有封爵的,對於他們來說,父輩們曾經不惜以命相換的功名與財富幾乎是唾手可得,無須支付任何代價。
這樣的青年人面對堅固的城牆和漫天羽箭,能夠鼓起自己當年同樣的勇氣么?
羅藝不知道,他寧願不去追尋那個答案。
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著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青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為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凶,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徵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夥還是慎重些為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鎮壓著,大夥都盡量把攻擊範圍限制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眾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眾朗讀。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裡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眾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並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麼「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夥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為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麼「嚴整軍紀,多行仁義」,彷彿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兇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聖人心腸,為什麼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後歸隱林泉?還不是做著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了,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並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后,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決不眼睜睜地看著幽州眾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后,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了如是結論。對於那位近鄰的秉性,本著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了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於脾氣極為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後路,也是聊聊數語便將利害關係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於什麼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為宣戰借口顯然有些牽強,那隻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后,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於和幽州軍之間什麼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姦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託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面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青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后,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