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隋亂:廣陵散(49)
第311章 隋亂:廣陵散(49)
這個時候,河北無論天塌下來,她都不會讓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長孫順德等人所說的話的確有道理,但道理歸道理,如何選擇還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無論他做豪傑也罷,做英雄也罷,夫妻兩個自然要彼此支持著向下走。總不能看著他在前方與人拚命,自己卻為了一個所謂的開國之功亂了他的方寸。
「仲堅娶了你真是有福。隔著這麼遠,你卻事事都先顧著他!」也許是回憶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覺得肚子里有些酸,笑著打趣。
「若是長孫嫂子嫁了你,還事事顧著自己的家人,你會過得很開心么?」李萁兒宛爾,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親手替二哥系在肩膀上。
「此行路遠,二哥保重!」她在心裡默念,走出門,將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
一無所獲便離開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惱。他倒不怪妹妹不肯為娘家出力,萁兒那句話問得好,如果是妻子與他婚後還把長孫家的利益擺於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會為此而高興。
但想想太原舉兵后博陵軍可能採取的立場,李世民渾身上下就不止一處發涼。從十四歲起,他就把李旭作為英雄來崇拜,幻想著長大后某一天能和對方同時馳騁疆場。這一天終於越來越近了,卻有極大可能是相對著舉起刀。
「若是仲堅敗於瓦崗軍之手就好了,將來也省卻很多麻煩!」內心深處,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設。這種想法讓他感覺到很羞愧,卻像孩子看見了甜食一樣,無法拒絕其誘惑。李旭敗於瓦崗,無論他最後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時間內博陵軍必將大傷元氣。再加上羅藝和竇建德的威脅,不管對楊廣有多忠心,李旭於數年之內都無法分神西顧。
只是李密那個人忒沒本事!世民搖搖頭,把這種無聊且不可能實現的假設趕出心底。關於李密的個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論。這個家境豪富,卻要在牛角上掛書邊走邊讀的傢伙最大的本事是裝神弄鬼,此人不到兩軍陣前還好,到了陣上瓦崗軍必敗無疑。指望他去擊敗李旭,還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場大雪,把博陵精騎活活給凍死於滎澤城外來得現實。
可眼下已經是孟春時節,河北與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長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還會下雪?所以,該發生的還會發生,以李仲堅那個性格,他如果肯造楊廣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堅。打殘了瓦崗軍后,下一步他便會攜大勝之威殺回河北來對付竇建德。然後便輪到羅藝,高開道。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鋒櫻,而待太原一舉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騎的攻擊。
「如果仲堅敗一場就好了,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順,所以很難被咱們收服!」懷著叵測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個,長孫順德打著同樣主意。只不過他不在乎將這種想法宣之於口,並且總能為其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堅的對手!徐茂功倒有機會和他一較短長,可等姓徐的衝破了滎陽防線,仲堅的兵馬早就攻入瓦崗主寨了!」劉弘基搖搖頭,否決了長孫順德所描繪的那種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難忘。以仲堅的為人,如果他真的兵敗於瓦崗山下,咱們河東只要及時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將來不付出十二分的回報。」長孫順德笑了笑,依然繼續做自己的白日美夢。「收服一個人,就好比訓練一匹烈馬,你總得先讓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則,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將來也未必容易調派……」
「長孫主簿這話說得過了!」劉弘基聽長孫順德後面的話刺耳,皺了皺眉頭,打斷了他的羅嗦,「仲堅乃當世英傑,又怎能和畜生類比。況且即便是良馬,也不會像你說得那樣軟骨頭!」
「嗨,老夫只是打個比方,又不是真把他當作牲畜看。良馬需要雄主駕馭,這英雄豪傑么,也理所當然為明君所驅策……」長孫順德撇撇嘴,解釋。
劉弘基知道對方心胸不怎麼寬廣,所以也不跟他爭辯。抓起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借喝酒的由頭將話題岔了開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堅擔心,他不可能敗給李密。所以長孫叔父也就是那麼一說,沒任何機會去實現他的美夢!」李世民怕二人傷了和氣,趕緊笑著打圓場。
長孫順德卻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過頭,笑著對他說道:「那可不一定,勝負本來就有一半取決於戰場之外。眼下想看著仲堅打敗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他們隨便動動手腳,都會讓咱們的李大將軍應付得非常吃力!」
「誰那麼傻,這個時候去給仲堅搗亂!難道當朝幾位大臣還跟李密有過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長孫順德的話,笑著搖頭。
「當朝幾位大臣和姓竇的沒什麼交情,但怎麼在他眼看著就被人殺得無路可逃時,突然將楊義臣老將軍調回了江都。」長孫順德回首,用馬鞭遙指東南,「可憐楊老將軍,剛回到江都便發病,轉眼就暴斃了。這裡邊若沒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么?」
「的確有些蹊蹺!」李世民皺起眉頭,回應。
楊義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當時他與竇建德等人激戰正酣。據謠傳,是那位參掌朝政虞大人嫌楊老將軍送到江都的戰利品不夠厚,所以向楊廣進言說:河北流寇已經被李旭打得不成氣候了,沒必要留那麼多兵馬在那裡。況且楊義臣久領重兵在外,麾下將士只知道有主帥,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參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議皇帝陛下將楊義臣調回江都,出任兵部尚書之職。結果楊義臣前腳離開,河北局勢風雲驟變。幾名留下來討賊的將領陸續敗亡於竇建德之手,連楊義臣留下來的老班底都被亂匪擊潰了,渣也沒剩下半粒。
禍不單行。就在上個月,江都又傳來了楊義臣病死的消息。據說死前還面朝東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舊部,為國除奸,兌現他和李旭二人的約定。
「如果楊義臣戰績太大,則等於拆穿了虞、裴兩個編造的盛世謊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將軍不下。況且目前江都也缺一個能征慣戰的老將坐鎮,以均衡宇文家的實力。兩種考慮加起來,楊義臣就必須回去當兵部尚書。至於如何讓他死起來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人教?」見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長孫順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風雲變幻,瞞得過別人,瞞不過他長孫順德的眼睛。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他爛熟於心的。只是這些年來在唐公麾下陪著家主一道蟄伏,從來沒機會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換了他與李密易地而處,至少有十幾種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頭爛額。徹底擊殺對方不容易,將李大將軍從戰場上趕走,卻是十拿九穩。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堅,根本不可能會像對待楊老將軍那樣,突然對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見過咱們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將信得時間長來?張須陀手握重兵,距離東都太近,所以要被斷掉補給。仲堅手中所掌握的兵馬難道比張須陀老將軍少么?況且二公子末要忘記了,仲堅可是姓李。若論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長孫順德詭秘地一笑,低聲分析。
「嗯!」李世民被長孫順德陰側側的表情嚇了一跳,像不認識對方般瞪圓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憊地回了一句,「仲堅也許是個例外,我從沒見陛下這樣待一個人過。就像待自家的親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為大隋到了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個人的責任么?」長孫順德又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個個閃著寒光。「陛下再昏庸糊塗,都是他一個人糊塗,不會令大隋敗得如此快。想這滿朝公卿,哪個沒向火上添過柴。呵呵,只可憐仲堅那獃子,還像飛蛾一樣向火堆中撲。」
「皇上不會相信那些讒言,誰都知道,仲堅不像李密,他就一個人,即便想造反,也沒什麼班底!」李世民依舊搖頭,說話的口氣卻越來越弱,額頭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見。
「仲堅不是沒班底。想讓皇上相信仲堅有班底很簡單!」長孫順德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鄭重。「事實上,雖然唐公這些年沒幫仲堅什麼忙,外界還是把他看做了咱們李家的人!咱們壟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個「李」字,被他反覆強調了無數次,直聽得令人脊背發冷,頭皮發乍。李世民迅速將頭側開去,尋找剛才還走在自己身邊的劉弘基,卻發現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侍衛隊伍當中去了,此刻拎著酒袋子與弟兄們喝得正歡。
「即便事實真如長孫叔父所說,咱們也不能把希望過多地寄託於別人身上。打鐵還得自身硬,該準備得需要準備,該爭得還得去爭!」將目光收回來后,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聲說道。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他的臉色卻像勞累了數千年般疲憊。
「二公子這話說得沒錯,該給仲堅的支持咱們還得給。一家人么,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長孫順德笑了笑,將手中馬鞭遙遙地指向了遠方。
這一刻,他意氣風發,彷彿如畫江山盡在掌握。
也許是行事過於不謹慎的緣故,四月初,有關唐公李淵準備聯繫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開始在民間流傳。但與以往類似謠言廣為傳播的情況不太一樣,這次的流言是剛剛起了個頭,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遠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被驚動,與河東道近在咫尺的東都也沒有派使者去核實事情的有無。只有越王楊侗以監國的名義發了一封手諭給李淵,褒獎他一門忠良,多年來為國鞠躬盡瘁。
在此風雨飄搖時刻,理智的人誰也不會因為一個沒有任何憑據的流言而明目張胆地去挑釁國家的柱石之臣。況且唐公李淵的侄兒,冠軍大將軍李旭此刻正率領四萬郡兵與十萬瓦崗眾於濟水東岸鏖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任何一點外來干擾,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已經打了十餘日,從目前情況看,人數不到對方一半的官軍仍牢牢地掌握著戰場上的主動權。臨近濟水河的兩個縣城陽武和原武還控制在官軍手中,為瓦崗軍囤積了大量物資的滎澤城也被冠軍大將軍派遣一支人馬死死圍住,根本無法給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於距離戰場稍遠的外黃城,裡邊的賊軍早已主動切斷了與其他袍澤的一切聯絡。包括大半個月前王伯當部在距離該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殺得全軍覆沒時,城中幾個大當家都沒向外看上一眼。
瓦崗軍大當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敗的教訓。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利用手中優勢兵力穩紮穩打,試圖憑藉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來拖垮對手。但此時的官軍已經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師,接二連三的勝利極大地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在李旭的指揮調度下,他們採用各種各樣的靈活戰術向敵軍發起進攻。攻擊最順利的一次竟然連破瓦崗軍四道防線,差一點砍倒了李密的帥旗。
發覺士卒作戰能力與官軍仍然有很大差距后,李密決定利用營壘來彌補自己一方的不足。濟水兩岸素來不缺少樹木和泥沙,嘍啰兵們入伙前又都干過一些農活。所以,無論來自官兵方面的打擊有多激烈,瓦崗軍最後依然有的是辦法將陣腳穩定住,不至於像上次一樣出現整支隊伍崩潰的惡劣情況。
這種近乎無賴的戰術讓郡兵們很窩火,但一時又找不到太好的應對之策。所以,在雙方養精蓄銳的時候,侮辱挑釁便成了他們的另一種攻擊手段。
「龜孫子,有種伸出頭來!」吃飽喝足的郡兵們大聲向對面挑釁,與此相伴的是雷鳴般的鼓聲。「轟、轟、轟」,一波波如驚濤拍岸。瓦崗軍卻彷彿根本聽不見對方的叫囂般,躲在木製的營牆后,一聲不吭。
「你們大當家又送另一條腿來了吧,不要急,待爺們慢慢去割!」促狹的郡兵們盡情地拿上次的失敗來羞辱對手,「這次,爺們要打折他中間那條腿!」赤色的旌旗迎風招展,雪亮的槊鋒在陽光下燁燁奪目。瓦崗軍士卒緊握弓弩,臉憋得通紅,身體卻一動不動。
「弟兄們散了吧,李密那廝不是個有擔當的。為他賣命有什麼好處,還不是連幾串肉好都捨不得!」這句話是說原武和陽武兩縣主官的經歷。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擒他們兩人後,第二天便命俘虜帶信給瓦崗眾當家,提出以兩名「郡公」的性命換回張須陀的頭顱。而瓦崗寨的回答居然是,張須陀的頭顱已經答應由其家人出錢贖回,所以不能拿來交換。於是,兩名剛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軍砍了頭,首級掛在高桿上留做後來人的警示。
這回,被揭了短的瓦崗軍終於惱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後呼嘯著俯衝下來,將郡兵們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噹做響。官軍的弓箭手立刻開始還擊,狹長的交戰點上空,近萬隻鵰翎來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沒造成傷害,因為敵我雙方早已熟悉了這一套,並且都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也有少數幾個倒霉蛋被盾牌縫隙漏過來白羽或地面上彈起的斷矢所傷,捂著身體大聲地哀嚎起來。袍澤們立刻將傷者拖離羽箭射程範圍,紅色的血在已經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濃重的一條,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傷口。很快,新的血跡被陽光晒乾,發黑,然後又被更新的血跡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