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隋亂:廣陵散(55)

  第317章 隋亂:廣陵散(55)

  「瓦崗軍還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經擊敗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葯馬上就熬好!」看著石嵐臉色越來越蒼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攪一般。此刻,什麼朝廷,什麼叛軍,在他眼中早被視為枯枝爛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過這一關,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夥都看著你呢?」石嵐在李旭懷裡輕輕掙了掙,微笑著安慰。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我已經擂鼓聚將了,待大夥從戰場上撤下來就安排撤退!」李旭鬆開一隻胳膊,把石嵐虛托在懷中,強笑著說道。「你吃上副湯藥,再睡一覺發發汗,明天就會好起來!」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著你!」石嵐掙扎著伸出一支胳膊,輕輕摸了摸李旭臉上的鬍鬚。那上邊掛這幾滴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我要看著郎君將敵人全都打敗,看著你揚眉吐氣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沒有半點溫度,冷得像數九寒天里的冰。不但讓李旭心裡直打哆嗦,連在一旁邊忙碌的郎中們都看得直發抖。幾個年青的侍衛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氣氛,走出帳去,背對著眾人悄悄地抹眼淚。


  眾郡兵統領已經陸續趕來,不知道中軍帳大內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進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語道:「莫非是什麼人受了傷,怎麼這麼大陣仗……?」


  「不會是李將軍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


  「胡說,能傷到李將軍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駁聲立刻高了起來,伴著陣陣驚雷。


  如果李大將軍不在了,還有人能治得住瓦崗么?眾人心裡大勝的喜悅瞬間被絕望所吞沒,在冷雨中手足無措地呆立著,一個個被凍得瑟瑟發抖。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郎中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怎麼樣,傷得重么?」周英等人立刻圍攏上去,七嘴八舌地追問。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壯漢也撐不下去了,何況肚子里還有一個八個多月大小的胎兒……」眾郎中不住搖頭,回答聲宛若蚊蚋。


  「什麼孩子,什麼胎兒,你們說什麼呢?」周英、鄭勃等人大怒,拉扯著郎中的衣袖子大聲質問。


  正為無法救人而懊惱的郎中們立刻勃然作色,用力甩開袖子,瞪圓眼睛,聲音卻放得極低:「小點聲音會有人把你們當成啞巴?當然是將軍的夫人和孩子了!別吵吵了,給他們一點時間!」


  「啊!」眾將軍張開的大嘴簡直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周英等人對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記憶中那個女子長得並不甚漂亮,只是給人感覺比較堅強,不像個錦衣玉食的貴婦。沒想到她居然堅強到如此地步,能一個人策馬從管城衝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將軍府中養胎,冒著雨跑到兩軍陣前來幹什麼?

  「妾身對不住相公,沒能保護好咱們的孩子!」中軍帳內被臨時格出來的一角空間內,石嵐抽了抽鼻子,低聲道。


  「你別想那麼多,先歇息一會吧!孩子沒了咱們還有機會再生。你跟我年齡都不大,將來日子還長著呢!」已經扯去了鎧甲的李旭將妻子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為對方驅寒。但懷中的軀體依舊在一點點變冷,無論他抱得多緊都起不到效果。


  「郎君別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們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給圍了,連臨近的宅院都受了牽連!妾身派了好幾波送信人,都給郡兵截了回來!」石嵐輕輕咧了咧嘴,想給丈夫一個笑容,眼角處卻有一串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沒注意提防。你總勸我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我卻總是記不住!」李旭連聲答應著,對自己當日的執拗好生後悔。如果當日肯聽二丫一句話,博陵軍根本不會跨過黃河,更不會有今日之禍。但那個時候,自己想的卻是皇帝陛下的恩義,想得是張須陀將軍的仇恨,唯獨沒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惡。他們怕你脫離險境后報復,所以把我扣在手裡當人質。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幫忙……」二丫輕輕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隱隱帶著幾分驕傲。「他派了幾名僕婦來監視我,其中一個身材與我差不多。被我打暈,互換了衣服溜出門。難為虞大人了,這麼胖的僕婦他也找得到!將來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說聲謝謝!」


  只是在二人剛剛成親的時候,她臉上才經常掛著這種笑容。帶著一點點調皮,還帶著一點點自得。後來因為兩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徑庭,二丫臉上的笑容漸少。再後來旭子身邊有了萁兒,他不是個擅長處理家務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經以為,當初之所以娶了對方,半是因為迷亂,半是因為寂寞。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記。


  「我定會謝謝他!你別再說話了,稍微歇一歇,緩緩體力!」李旭抹了一把淚,咬著牙道。


  「你不要恨他們。恨別人的滋味很難過!」彷彿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嵐將手從丈夫的鬍鬚旁移開,順勢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應我,別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當年我也恨過,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後便是永別,她卻依然不願成為丈夫的負累。「他們是大隋朝的官,當然要聽皇上的命令。況且他們做得並不認真,否則知道我逃了,不會不派人來追!」


  「我誰也不恨,我今後只做對咱們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攪,淚水順著鬍鬚一顆一顆往下淌。


  「那就趕緊去給弟兄們分派任務吧,這麼大的雨,他們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嵐見李旭終於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齒而笑,兩隻眼睛彎成了一雙月芽兒。


  「不著急,等你睡著了,我再去招呼他們。幾句話的事情,不需要太費心思!」李旭搖了搖頭,唯恐在轉身之間彼此便陰陽兩隔。


  「你去吧,我就在這裡等著!」二丫戀戀不捨地將合上眼睛,夢囈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樣。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指點江山的樣子,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


  隨著懷中的軀體漸漸變冷,旭子的心也一點點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這就去點將!」他大聲叫喊,希望能喚醒那戀戀不捨的雙眸,懷中人卻再不回應。 「二丫,你等一等,我還沒開始點將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貼著妻子的臉嗚咽出聲。不到三十而封侯,百萬軍中無敵將,富足的生活,貼心的妻子,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經距離他那樣的近,幾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間,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渾身上下鮮血淋漓。


  簾外雷聲大作,老天好像也發了怒,試圖將眼前這骯髒的世界劈成齏粉。閃電過去后,骯髒的世界卻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紅了幾分,猶如人心頭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劇烈的疼痛卻清楚的告訴他,此刻並非在夢中。「告訴我,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麼啊!」他站起來,對著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卻只有蕭蕭風雨。


  這個世界上也許有神,但他們都睡著了。有關人世間的悲哀,他們不想管,也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李旭慢慢冷靜下來,再次跪下去,用手輕輕地將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記得二丫是個愛乾淨的人,雖然她不喜歡奢華,但平素身上穿的和頭上帶的都會收拾得齊齊整整。她喜歡一根烏木珍珠步搖,那是塞外商號送過來的禮物,因為只有一付,所以為了讓萁兒不爭,她當時還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將頭髮攏好,把步搖上的水在胸口上擦乾,重新插回她的發梢。因為長時間握著馬韁,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漬,旭子用衣角沾著水幫她洗得乾乾淨淨,輕輕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臉依稀帶著淚痕,彷彿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頭,用唇輕輕吻了下去,就像在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曾經用這種辦法將二丫弄醒。


  做完了這一切后,他拉好胡床上的紗簾,轉身走向軍帳中央。「二丫,我要聚將了,你悄悄聽著,別給人發現!」在回頭的瞬間,旭子於心中叮囑。然後挺直身軀,快步走到帥案后,「擂鼓!」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聲音穿透風雨,遙遙地傳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聲穿雲裂石,轟然炸響。「轟-轟轟―轟!」天空中,無數道閃電與鼓聲遙相呼應,桀驁而不遜。緊跟著,風聲、雨聲、馬蹄聲、號角聲同時響起,宛若一曲雄渾的破陣樂。當所有響聲落下后,天地間慢慢又恢復了安靜,只有淅淅瀝瀝的雨,將紅色血水沖淡,洗凈,慢慢變成虛無。


  雨晴后,幾艘小舟順著剛剛打通沒幾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揚州城。大隋天子剛剛吃過幾盞新焙,正準備午間小憩,忽然聽到寢宮外邊的嘈雜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呵斥道:「不是說過有什麼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么,怎麼又把奏摺送到了朕這邊來。將這冒失的傢伙拖到宮門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還不長記性!」


  「遵命!」御前侍衛們答應一聲,匆匆跑了出去。嘈雜聲便嘎然而止。片刻后,一曲若有若無的古樂從御花園深處傳來,聽得人心神不覺為之一清。


  「誰在那邊彈琴,好像手法很嫻熟呢?」楊廣將身體歪在錦塌上,迷迷糊糊地問。


  「是吉兒吧。咱們的幾個孩子里,只有她鍾愛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蕭后側起耳朵聽了聽,笑著回答。


  「嗯,指法不錯,調子也找得准。是廣陵散吧,這個譜子不適合她!太悲,缺乏朝氣!」楊廣又聽了片刻,低聲點評道。他在琴棋書畫方面造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聞弦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來,琴聲要與周圍環境相適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絕唱來彈,明顯是有些搭配不得當,怪不得聽上去總覺得差了幾分意境,很難引起人的共鳴!


  「小孩子么,還不是就喜歡裝出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蕭后抿了抿嘴,笑著打岔。「由著她的性子彈去吧,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指望造詣勝過那些當世聞名的琴師!」


  「也是,咱們家的女兒,怎會為別人操琴。不過聽到這琴聲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吉兒今年有十三了吧?」楊廣忍住一陣陣襲來的睏倦,有一句沒一句地問。


  「過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跟陛下拜過堂!」蕭後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什麼,微笑著回應。那些同甘共苦的歲月就像一壇老酒,放得時間越長,回味起來越溫馨。


  「朕,朕心裡倒是有個好人選。出身寒微了些,但是個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這幫傢伙,一個個狼心狗肺!」楊廣打了個哈欠,絮絮地道。「他給朕將河道打通了,咱們等天涼快下來,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陽去。這麼大的功勞,朕也不知道該怎麼獎賞他。你說,把吉兒嫁與他可使得?」


  「陛下看中的人,應該是不會錯的!」蕭后見楊廣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停止手上的動作,笑著敷衍。


  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龍快婿是誰,最近一段時間,整個東都的人幾乎都在議論那個名字。帶著四千騎兵轉戰千里,打得瓦崗數萬兵馬不敢回頭。千軍萬馬避黑旗,這樣的少年英雄,也的確配得上自家吉兒。只是此人膽子太大了些,先擅自開了管城倉,又將從流寇手中搶回來的土地毫不客氣地分給了有功的郡兵。通濟渠和官道重新貫通這才幾天,各地送來彈劾他的摺子已經攢了兩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關摺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們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妖來!

  「有空,有空你去,去問問吉兒的意思!」楊廣翻了個身,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畢竟已不是年青時候,勝不得酒力,臉和脖頸都漲得像煮熟了的蝦子一樣紅。


  「嗯!」蕭后輕輕地答應,然後又輕輕地嘆了口氣。眼前人是個盡職的父親,知冷暖的丈夫,雖然他未必是個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對於女人來說,懂得欣賞和憐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靠後。


  床榻上的楊廣看樣子已經睡熟了,所以妻子的嘆息聲他根本沒聽見。過了片刻,輕輕鼾聲也響了起來,起起伏伏,聽得人心煩意亂。


  蕭皇后慢慢地站起身,躡手躡腳替丈夫蓋好了錦被。雖然已經是初夏,簾外風還約略帶著些涼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經大不如前,一點小的風寒足以將其擊倒。凝神對著楊廣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輕輕地走向寢宮門口,幾個一直等候在那裡的太監趕緊湊上前,七手八腳撐起一盞黃羅大傘。


  「娘娘要去花園么?」一名宮女壓低聲音詢問。


  「不去!」蕭后搖了搖頭,「剛才的信使從哪裡來的,侍衛們將他押到什麼地方去了?」


  「是從河南來的,好像很急的樣子。見陛下不耐煩,獨孤統領就將他領到朝房見虞大人去了!」幾個太監倒也盡職,略加思索,便給出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咱們也去見虞大人,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后想了想,決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歡報喜不報憂,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著二人的性子胡鬧。


  彷彿是心有靈犀般,沒等蕭皇后邁開腳步,通往前殿的磚石甬道上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名紗帽歪斜,衣衫凌亂的官員彷彿魂魄都丟了般,跌跌撞撞,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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