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
第322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4)
也有人不怕天譴,上午時找程小九茬兒的那些個混混便是此類人物。與其餓死,不如被龍王爺罰,被雷劈。本著拼掉爛命一條的原則,他們頂著木板臉盆衝上街頭,從泥漿中撿起那些尚在掙扎的魚,一個接一個用竹篾子穿成串。紅紅的魚血便順著這些竹篾子落下來,滴滴答答落入地上的水窪中,將水窪染成通紅一片。
疤瘌頭將一串沉甸甸的魚掛在脖子上,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快速開始了另外一場收集,全身淌滿魚血,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感謝老天賜食!」跟在疤瘌頭身後,另一名赤著上身的乞丐含含混混地大叫,嘴角咬著半截生魚,魚尾巴在唇邊上下搖擺。
「造孽啊!」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沖著混混乞丐們大叫,譴責對方擅自在龍王面前行兇,給館陶城帶來無數災難。混混們卻不肯理睬他,看到哪裡有魚兒落下,便向哪裡猛跑。每個人手裡都拎著好幾根竹篾,每一條竹篾上都沉甸甸、血淋淋掛滿了活魚。
說來也怪,那天空中的閃電雖然多,卻沒有劈倒一棵樹木。整條烏雲漸漸盤成一個大鍋蓋,黑壓壓地倒扣在館陶城頭。除了館陶城正上方的那片天,四周依舊晴空萬里。璀璨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將天空中的雨水照得燁燁生輝。
看到先抓魚的人沒有被雷劈,越來越多的窮漢們加入了抓魚行列。既然帶頭對龍王爺不敬的那幾個沒有受到天譴,「公正廉明」的龍王爺肯定不會追究其他盲從者。既然龍王爺已經將這些魚扔到的地面上,說不定他是想假世人之手給它們以懲罰。最好的懲罰就是讓這群得罪了龍王爺的傻魚們死無葬身之地,大夥願意用自己的牙齒和舌頭執行龍王爺的旨意。
「你們,你們不怕天譴么?」老人們阻攔不住百姓搶魚,淚流滿面,跪在泥漿里不斷向天空磕頭。
「老天,老天要是有眼睛。就不會富人肥得流油,讓讓窮人活不下去!」有人鬨笑著反駁,伸手抓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魚,順便將企圖與自己爭搶的同伴撞了個趔趄。
程小九頭頂木盆,側耳聽著這人世間的喧囂。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做夢,眼前四周晴朗,只有中間一團漆黑的天空根本不是世間所存在。不但是這詭異的天空為夢魘,這閃電,這雲,這河,還有這船,這樹,都是夢。包括對天威膜拜不止的人群,還有對爭搶魚兒打破腦袋的同伴,全都是夢!不醒的噩夢!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墜入了這個夢裡。那一年,他只有六歲,騎著父親的高頭大馬,不知不覺睡著,便再沒有醒來。
在這個噩夢裡,父親稀里糊塗地成了壞人,被發配邊疆,一去不復返。自己和娘親先是被驅趕離開京城,然後流落到父親的老家平恩。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日子一點點從富足陷入困頓,看著昔日滿座高朋長輩都變成了陌路。然後,在噩夢裡邊,愛吃活人心肝的張金稱打到家門口,自己背著娘親和最後一點積蓄逃出城外,跑到館陶來投奔娘親的堂弟,自己從小定下娃娃親的岳父。然後,母子兩個被對方像送瘟神一樣送出門外。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仙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魚不該從天上掉下來,晴空中也不該響起霹靂。所以,這一切都是夢。在這個夢中,程小九感覺不到一絲陽光和溫暖,他能感覺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和冰冷。
幾頭小魚落在他的腳邊,垂死掙扎。程小九蹲下身體,將它們從甲板上捧起來,輕輕丟入河道里。這樣做於事無補,更多的魚落在船上,有的直接被摔死,有的還沒有死去,用脊背輕輕叩打甲板,彷彿在向神明祈求寬恕。拯救它們的不是神,而是蹲下身體的程小九!他像著了魔般,一條接一條地將死了的還有沒死的魚朝河道中丟。不管身邊看過來的目光是何等的怪異。
他救下一隻巴掌大的鯽魚,又救下一直長長的鯰魚。還有一條長著白白的鱗片,長長鬍須,握在手裡像一條毒蛇的怪物,程小九也將其捧到船舷邊,丟進水裡放生。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所是不是有意義,比起死在岸上和人們手裡的魚,他救起的這部分微不足道。但他不想看著這些魚死在自己眼前,不是為了慈悲,而是為了彼此都是老天的棄兒,神明的憎惡!
有一條金色的鯉魚落在他的腳邊,濺起一片水花。這條魚足足有三尺長,腹部的魚鱗就像傍晚的霞光。這是地道的黃河大鯉魚,程小九認得!他已經多年沒有品嘗過這種美味。在父親沒有被充軍邊塞之前,每年秋天,都會帶他到酒樓裡邊吃上一次。那溫馨的記憶至今令他無法遺忘。程小九抹了一把眼淚,抓住了魚的尾巴。有人試圖跟他爭搶,被他一把推出老遠。「王八羔子日的程小九,你不看看我是誰!」對方氣急敗壞地叫罵。他充耳不聞,緩緩蹲到船舷邊,將金色的大鯉魚輕輕放下。
彷彿有靈性般,那頭金色的鯉魚沖著他點了點頭,然後快速俯身扎入河底。「咔嚓!」半空中又一道閃電劈落,正中館陶城頭。百年老城南側的敵樓和城牆晃了晃,在雷聲中轟然而倒。
驟雨瞬間停止,黑雲遙遙遠遁。璀璨的日光突然在天地間亮了起來,照得人兩眼發花。
「天譴啊!」有人大聲哭叫。
「老天送下魚給大夥吃嘍,老天下魚給大夥吃嘍。」疤瘌頭混混手裡拎著兩大串魚兒,脖子上還掛著四五串,在水坑中跑來跑去,目光獃滯,鼻涕順著嘴邊流下老長。
驟雨初晴,陽光普照,望著如洗的碧空,大多數人臉上都泛起了笑容。特別是那些冒險留在船上幫忙的壯漢們,想到自己今天將背著滿滿一口袋米回家,心裡就充滿了幸福與自豪。五斗米,即便是每天一干一稀管飽了吃,也夠全家老小吃上小半個月的。但是沒有人會那樣糟蹋糧食,眼下還是夏天,城外的荒野里有的是薺菜、苦菜、雪裡紅和小黃花。將家裡們的女人、孩子趕出去,每天都能帶回幾大簍子時鮮野菜來。按五份菜兌一份米的比例,再加上一些運河裡撈出來的小魚小蝦,可以做成美味的菜糰子,足夠讓全家人香香甜甜的吃上好幾個月。
明天卸貨時,如果再遇到這樣一場雨就好了。有人對著晴空默默祈禱。明日若能再賺上五斗米,秋天時去野外掏幾個田鼠洞,今年的冬天就有可能熬過去了!到了明年,到了明年開春,皇帝老子這拋荒入城的混蛋政令還不結束么?身上有力氣,鄉間有閑田,誰還會任老婆孩子挨餓?
與眾人臉色截然相反的是周府管家誠伯。老傢伙自從最後一聲炸雷響起后,便枯坐在了甲板上,臉色慘白如死灰。突然而來的暴雨雖然沒有將船打翻,但每艘船上裝的貨物都或多或少被淋濕了些。想想家主吩咐自己來碼頭卸貨時那滿臉鄭重的表情,他就恨不得一頭扎進運河裡去。二十多艘大船,即便每艘船上只有最外邊一層糧草袋子受潮,也要波及到近十萬斤的數量。這個責任他根本無法承擔,也著實承擔不起。
見老管家遲遲不肯兌現承諾,船上幫忙的壯漢們慢慢圍攏了過來。剛才叫喊著祈求大夥施以援手的不止是老管家一個,老傢伙裝傻,船上那個商販模樣的王八蛋可是沒病沒災,大伙兒不能讓他逃了去。
發覺勢頭不對,監工的家丁們也開始慢慢向管家誠伯的身邊湊。他們的手中或者拎著皮鞭,或者拎著木棒,只要有人一聲令下,就準備同時動手,將不開眼的窮鬼們打落河道中去。
就在這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候,坐在船艙里的商販頭子主動走了出來。先向大夥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在人群中單手攙扶起了誠伯,拍了拍對方肩膀,大聲安慰道:「嗨,不算什麼大事兒!天有不測風雲,與你老人家沒關係!趕快安排人將糧食卸船,明天找個空地把被雨水打濕了的重新晒乾了。我家主人那邊會派人處理濕米,您老儘管放心!」
誠伯的眼睛在眼眶裡木然轉動了一輪,依稀證明他還是個活物。「張,張公是說,主人,主人不會……」他遲疑著詢問,話卻被張姓商販快速打斷。
「我說不會就不會。你不必多問!」
「啊!哦!哦!小人,小老兒明白!」周府管家誠伯被呵斥得一哆嗦,精神瞬間恢復了許多。「小老兒這就去僱人,這就去僱人!您稍稍擔待,稍稍擔待!」
「今天不必了!」張姓商販十分大氣地擺了擺手,彷彿背後站著千軍萬馬般。「今天既然風雨大作,想必是咱們卸糧的時辰沒安排好。就讓糧食在船上放一天,明天趕早,趁日頭沒升起來就開工。你先把老少爺們該得的酬謝給大夥發了,人家冒著性命危險幫咱們蓋糧食,咱們不能言而無信!」
「嗨,嗨,小老兒明白。小老兒明白!」誠伯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點血色,不斷地點頭哈腰。回頭招呼家丁,打開一艘自己所在船上的漆布,將成袋子的精米搬出來,當場給幫忙者發放。 「別發濕過的米,擱不住。給他們發乾米,錢也撿肉好[7]發,別發這兩年的白錢!都記在我的賬上!」張姓商販又一擺手,大聲干預。
他這般誠實守信,反倒讓幫忙的壯漢們覺得不好意思,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示道:「濕米也中,濕米也中。反正用斗子量,短不了斤兩。回家去放在窗檯前曬上幾天,也就幹了!」
「諸位兄弟不必客氣。該發什麼發什麼,張某不能讓大夥吃虧!」商販笑了笑,彬彬有禮地向眾人拱手。「如果覺得張某為人還可信,明天就請一早來幫忙卸米。按照今天下雨前誠伯答應的工錢,咱們早開始,早結束!大夥以為如何?」
「信得過,信得過!」喜出望外的壯漢們沒口子答應。
「那咱們就把時間敲定下來?」張姓商販想了想,有試探著徵求眾人意見,「卯時早不早?就卯時如何?」
「中,卯時天已經亮了!」眾壯漢轟然響應。
也不管誠伯是否肉疼,與眾人敲定了時間后,張姓商販便喧賓奪主地指揮著眾家丁給幫過忙的壯漢發起工錢來。眾家丁顯然對他十分尊敬,居然也不反對,老老實實地搬開被雨打濕過的米袋,從貨船中部搬出乾燥的精米,一斗一斗的量給大夥。眾壯漢事先沒想到今天會有這麼多收益,一時竟然找不到傢具盛米。張姓商販笑了笑,又吩咐人找來一大堆嶄新的草袋,毫不吝嗇地借給大夥。
「你老可是個大善人!」受了商販的恩惠,壯漢們陪著笑臉道謝。張姓商販搖了搖頭,低聲回應到,「不是我的恩惠。是我家家主平素說過,不準任何人為富不仁。我只是照著家主的話做而已!不敢欺主邀功!」
「那你家家主一定也是個大善人!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薩?」眾壯漢拎著米袋,感激地詢問好人名姓。
「我家主人姓李。是當朝的蒲山公。你們打聽打聽,就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了!」張姓商販笑了笑,甚是為家主而感到自豪。
「蒲山公呀!那可是個了不得的大官兒!」眾壯漢對封爵根本沒有概念,反正覺得對方的家主肯定比縣令大人級別高,所以想盡一切可能的辭彙稱頌。張姓商販對這種奉承話話顯然已經聽得多了,也不制止,又笑著擺了擺手,慢吞吞走向船艙。
周府管家誠伯早就心疼的滿頭是汗,先前在眾人面前不敢質疑張姓商販的決定,現在終於看到機會,連忙快步追了上去,弓著腰提醒:「您老何必給這幫窮鬼發新米?一人賞個三五十文,相信他們也不敢多啰嗦!張總管,這事兒主公若是知道了……」他向身後看了看,盡量將聲音壓到最低處。
「主公此刻最需要的是人心,幾斗米,百十吊錢算什麼?黎陽城中有的是!」張姓商販一改在眾人面前的禮貌與斯文,突然板起面孔,冷冷地呵斥。
「您老,您老說得對。小的,卑職目光太短淺了!」周府管家被嚇得又是一個哆嗦,趕緊陪著笑臉自我檢討。
說話間,他們兩個已經走入了內艙,所以再不怕交談被人聽見。張姓商販橫了管家一眼,嘆著氣搖頭。「你這蠢材,怎麼盡往錢眼裡邊鑽?這五十幾個漢子連剛才那種電閃雷鳴的天威都不怕,若是能招募到軍中,還不個個都是好手?幾斗米,幾斗米換一方人心,數十名壯士,難道主公還算不清楚這個帳么?好好忙你該忙的事情去!別光顧著省錢糧。記得明天將被雨水打濕了米單獨放在一個地方,晒乾后給我去信兒。我會派官船過來,直接將濕米送到遼東去!」
「諾!」管家背靠著船艙門,抱拳肅立。
「得了,再裝,你也頂多做個師爺!裝不出大將風範來!」張姓商販撇了撇嘴,低聲嘲笑道。
「不是想讓您老開心么?」周府管家誠伯拿出最擅長的本事,涎著臉道。
「你把事情安排妥帖了,我自然開心!」張姓商販冷哼一聲,繼續道:「剛才那個帶頭上船幫忙的少年是誰?手腳好生利落!你幫我仔細尋訪一下他,此子假以時日,定然非池中之物!」
「您老看上他了?」管家略作沉吟,然後微笑著回應。「那可真是他小子的福氣。我今天早晨還問過他的來路。他說姓程,平恩人,逃兵禍到館陶來投親的!」
「嗯!」張姓商販輕輕捋須,「聽此子言談,好像他讀過書?」
「讀過幾天私塾!」管家笑著賣弄自己所知,「我剛才也注意過他,手腳上好像有把子力氣。隨便一拖,兩百多斤的米袋子便能扯起來。」
「我也見到了!」張姓商販輕輕點頭,對管家的觀察能力表示讚許,「你想辦法在縣衙給他謀個差事,別告訴他是誰幫的忙。待到用人時,再讓他知曉!」
周府管家誠伯趕緊拍胸脯保證,「林縣令那邊,肯定沒問題。眼下兵荒馬亂的,多安排幾個衙差,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他想了想,又猶豫著提醒道:「就是此子好像有些婦人之仁,未必當得了大用。我剛才分明看到他在救那些落在甲板上的魚,幾萬條落下來,他居然傻乎乎地去救其中幾條,也不知道是傻氣勁頭兒犯了,還是太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