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8)

  第326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8)

  「那怎麼辦啊?!」王二毛沮喪地坐了下去,抓起一塊石頭扣地面上的泥巴。


  程小九也很懊惱,圍著井台來回打轉。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兩吊錢可以買這麼多東西,換成糧食,至少能保證母子兩個幾年不挨餓。可笑的是自己先前還一直沒覺得它為多大數目。更可笑的是,在回家的路上,自己還曾經望著小杏花的背影在心裡許諾,入臘之前,一定賺夠二十吊錢去她家求親。


  心中的喜悅漸漸被惆悵代替,程小九的心終於從雲中落回現實中。今天小杏花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顰一笑,都突然變得清晰,彷彿已經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每次想起,都讓他的心針扎般地痛。


  他蒼白著臉蹲在地上,呼吸著驢屎衚衕特有的炊煙,頭暈目眩。二十吊錢,他手中所有積蓄的十倍!朱萬章夫婦所為惹起的憤怒和小杏花的關心所帶來的喜悅都慢慢消失,這一刻,他只能感覺到金錢的沉重。沉得像臘月里的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無法掙扎,無法逃避。


  「小九哥,小九哥你怎麼了?」王二毛被程小九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嚇了一大跳,趕緊蹲在他對面,關切地追問。


  「沒,沒什麼!」程小九用力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大聲回應。「我剛才累了,所以蹲了一會兒。咱們先回家,各自把錢藏好。最近幾天應該不會出事兒。等明天咱倆再賺上一斗半米,然後靜下心思,慢慢想主意。」


  「嗯,嗯,我聽你的。小九哥,俺娘說咧,你有出息,讓我一切都聽你的安排!」王二毛不敢再惹程小九發獃,一連聲地答應。


  程小九輕輕點頭,有些不敢面對好朋友信任的目光。自己真的有本事么?自己有什麼辦法擺脫現在的困境?他用力咬了下舌頭,將滿肚子的胡思亂想趕出體外。然後拉起王二毛的胳膊,鄭重許諾道:「明天之後,咱們就把手裡的四吊錢當做老本兒,想辦法做買賣。總之一句話,錢向前滾,人撒腿追。錢賺錢容易,人賺錢難。我就不信,咱們就天生的賤命翻不了身!」


  「我跟你搭夥!一人一半。賺了平分!賠了一人一半!」王二毛被程小九的話說得豪氣干雲,點點頭,大聲道!


  「一人一半!」程小九笑著出拳,捶了捶王二毛的胸口。


  「一人一半!」王二毛側身閃開,然後一拳捶了回來。


  兩個少年的笑聲在晚霞中傳了開去,溶入街巷,溶入傍晚的炊煙。直到很多年後,人們經過驢屎衚衕,依然能聽見笑聲在井水中回蕩。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懷裡揣著夢想的少年再次來到碼頭上討生活。昨日有人受到周家重賞的消息早已傳開,四下里看向二人的目光充滿了羨慕與嫉妒。好在昨日程小九已經立過威,眾力棒們知道年齡還不到自己一半大的小伙兒是個練家子,惹不得。所以嫉妒歸嫉妒,卻不敢主動上前找二人的晦氣,只是口中說出來的話未免怪怪的,帶著股米糠餿了的味道。


  無論眾人的玩笑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程小九和王二毛兩個都充耳不聞,埋頭只管幹活。忙忙碌碌從清晨到下午申時,終於把所有大船全部卸空了。結算工錢的時候,二人按照既定策略緊緊地跟在劉、史兩位力棒身後,準備渾水摸魚。誰料那周府管家誠伯被雨水淋得突然轉了性子,非但沒跟力棒們多廢什麼口舌,反而主動將昨日半天的工錢按照大半天折算,給二十幾個卸船的力棒每人又著著實實多算了一斗米。


  「您老真是個大善人!」得了好處的力棒們沒口子感謝。


  「別謝我,是我們東家吩咐的!」誠伯手捋鬍鬚,傲然回應。「要謝,就謝我們東家吧。將來東家有什麼事情求到諸位頭上,大夥千萬別推脫就是!」


  「哪能呢,看您說的!有事兒您老儘管招呼,咱們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一連串拍打胸脯的聲音里,眾人的保證聽上去格外真誠。


  誠伯微笑不語,轉過身督導家丁們給背糧者折算手中的竹籌。依然是按照昨日的約定數量結算,卻將量器都換成了官府向民間收租時的專用大斗。實打實地一斗斗量滿,半點也不虧欠。喜出望外的力棒們千恩萬謝,圍著周府的家丁歡呼不止。一時間,整個碼頭都開始傳誦館陶周家的良善之名,將先前吞人田產,謀人房屋、小斗借貸、大斗收租,等等諸多劣跡全部遮蓋了過去,再沒人記起。


  程小九站在人群外圍看了片刻熱鬧,見再沒人理睬自己,約了二毛,背起工錢向自己家走去。他看不懂周府管家刻意向大夥施恩的舉動是為了什麼,但心裡卻隱隱感到有些失望。按照他的設想,今天誠伯應該繼續跟自己套近乎才對。誰料人家根本就忘記了昨天多給了自己五斗米的事情,對拉攏自己為周家效力的話隻字未提。


  既然搭不上周家這條門路,二人「發財轉運」的大計便又迫在眉睫了。吃罷一天之中唯一一頓正餐,兩個少年各自用褡褳裹上幾百個錢,雄赳赳氣昂昂地去集市看有什麼可以迅速致富的生意可做。一邊走,倆少年一邊給自己打氣,認為以程小九的能寫會算,王二毛的精明伶俐,即便做不到日進斗金,幾個月內在館陶集市佔據一席之地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事情。誰料進了集市才明白,原來這買賣行還有買賣行的門道,不是隨便人就能做的。地商、行商、牙行[10]、拼縫兒,各有各的行規。米肆、酒館、帛鋪、鐵廳,家有家的門檻兒。即便在市集[11]上擺個地攤兒打把式賣藝,首先也得給市署[12]裡邊的差役交足了份子錢,否則一條鐵鏈套上頭,治你個擾亂市井之罪,沒有五貫、十貫的贖金就甭想囫圇個兒從衙門裡邊走出來。


  從時下最興旺的米行、面行、典當行,一直遊盪到門可羅雀的靴鋪、筆鋪、雜耍檔,兩個少年被太陽曬得滿頭大汗,心裏面的感覺便卻如同吃了冰塊般越來越涼。他們看到的情況是,眼下即便是最不景氣的鋪面,每月租金也得五百多個錢。再加上給市署的稅金,給差役們的洒掃錢[13],每月沒有一吊錢根本支撐不下去。而戶曹老爺那裡辦個開鋪子的官照,行規便是兩千個錢,這還不包括里正老爺的保金,清書、小書老爺的潤筆費!細細算下來,若想正經在館陶市集開個鋪子,沒十五吊本錢根本甭去想!

  「我昨天高興得幾乎一夜都沒睡!」王二毛耷拉著腦袋,喃喃地抱怨。半個時辰之前,他還以為自己和程小九手中的四吊錢是筆大財。現在才明白,二人手中這點兒本錢,也只能抱在懷裡做做夢而已。真的拿出來做生意,卻連最基本的門檻都邁不過去。


  「要不我們推著車子去走街串巷?」程小九依舊不甘心,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試探著問道。做個走街串巷的雜貨郎,不需要租店鋪,也不用去市署辦官照。唯一的門檻是腿腳要利落,見到衙門裡邊的差役、弓手、幫閑、經辦,白書[14],推著車子跑便是,只要不被當場逮住,車上的貨物就能保個平安。


  王二毛被嚇得一縮脖子,連聲拒絕,「得了吧,隔壁小蒜頭他爺就干這個,一夏天忙活完,還沒我給人扛大包剩得多。前兩天被衙門裡的賈捕頭和郭捕頭聯手堵在褲襠巷裡邊,一車貨全都沒收還不算,足足磕滿了三百個響頭,才沒被抓到縣衙門口站大枷!」


  想想衙門口大枷四周黑漆漆的血跡,程小九唯有苦笑。這賊老天,真的連條出路都不肯給人留!又百無聊賴地轉了半條街,他苦笑了幾聲,回頭向王二毛說道:「那你先回吧。我去藥鋪把我娘的葯抓了。一個月前郎中給開的方,估計現在應該還能用!」


  「我幫你拎葯!」王二毛自告奮勇。雖然合夥做生意的夢想即將破滅,他卻依舊很珍惜程小九這個朋友。


  程小九笑著點頭,「也好,說不定我身上的錢不夠。郎中說,這副葯肯定靈,就是非常貴!」 「還能貴到哪去!」王二毛頃刻間又找回幾分自信,拍打著身上的褡褳叫囂。裡邊的銅錢非常配合地響了幾聲,聽起來說不出的悅耳。


  館陶城最好的藥鋪座落於市集的最深處,鋪面不大,生意卻非常興隆。一名賬房先生坐在櫃檯后,算籌數得啪啪作響。幾個衣衫光鮮的小夥計腳不沾地,將配好的藥用干荷葉包了,一包包擺在高大的櫃檯上。賬房先生按主顧先後順序喊人付錢,拿葯,左入右出,動作乾脆利落,毫釐不錯。


  程小九四下看了看,規規矩矩地排在了隊伍最尾。兩腿剛剛站穩,猛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沒等他回頭,有股王霸之氣已經直撲而至,竄過他的肩膀,將前排等待拿葯的人「吹」得東倒西歪。罡風發過後,一名五短身材,留著褐色長須的漢子用力拍了拍藥鋪的櫃檯,扯著嗓子喊道,「掌柜的,速速按著這個方子配一幅跌打散!衙門的賈老爺急著用,片刻耽誤不得!」


  「唉吆!什麼風把您蔣老爺給吹來了!這點小事兒,您派個徒弟來不成么?大熱天的,快,來人,快給蔣老爺倒涼茶!」一直不抬頭拿正眼看人的賬房先生猛然跳起,陪著笑臉打招呼。早有手腳麻利的夥計搬來胡凳,請蔣姓老爺在櫃檯旁入座,然後流星般端出茶壺,茶盞,蒲扇,梨膏,伺候此人慢慢享用。


  「甭整這個,俺心裡急得冒煙。快,賈老爺被人打傷了,拿上好的葯!」蔣姓老爺一把推開夥計手中的蒲扇,大聲嚷嚷。


  「甭急,甭急,馬上就好!」賬房先生半弓著身子,低聲許諾。


  「奶奶的,賊子,害得老子連午覺都沒的睡!」姓蔣的又罵了一句,伸手抓起茶壺,嘴對著嘴巴將一壺涼茶灌進了肚子。喝完了茶,他又抓起一塊梨膏,向口中乾淨利落地一甩,然後一邊嚼,一邊含含混混地問道:「最近有可疑的人來買葯沒有?治刀槍傷的?如果有,立刻扭送衙門,不得包庇!」


  「哪能,哪能呢?」掌柜的繼續賠笑,「咱們老周家的藥鋪,還能讓賊人進來?您老儘管放心!若發現陌生人,立刻給您送去!」


  「嗯!」姓蔣的抬起眼皮,看了看藥鋪櫃檯正上方懸挂著的匾額,王霸之氣稍緩。不用賬房先生提醒,他也知道這是館陶周家的買賣,自己絕對碰不得。只是平素囂張慣了,一時忘了收斂而已。又品了兩塊梨膏,慢慢從胡凳上站起身體,向櫃檯內望了望,笑著問道:「狗日的配齊了沒有,縣尊大人可是吩咐過我,這葯必須在你家配。別人家藥鋪的藥材,衙門裡邊根本不相信!」


  「就好,就好!多謝林縣尊照顧!」賬房先生笑呵呵地走入藥鋪,從裡間拎了兩個荷包出來,雙手捧著交給姓蔣的。「碾成散的這包是外敷,另一包是小店給賈老爺的補藥,熬了趁熱喝,多少血都能補回來。」


  「這兒?」姓蔣的漢子一咧嘴,露出滿口的黃牙「縣尊大人可沒給我買補藥錢!」


  「這話說到哪裡去了,若不是幾位老爺不顧風吹日晒地維持地方秩序,小店哪能安心做生意。一些人蔘、鹿茸而已,值不了幾個錢,蔣老爺儘管拿去用。若是不夠了,吩咐個人來一趟,小店再給幾位老爺配!」


  「如此,多謝掌柜的仗義。」姓蔣的漢子抱了抱拳,風一般遠去。賬房先生目送他走遠,收起笑容,再度端坐於高高的櫃檯后,頭也不抬,將算籌擺得啪啪作響,「下一個,先來後到,排隊,排隊!別亂了這裡的規矩!」


  程小九搬到館陶時間短,沒見識過類似陣仗,直看得暗暗納罕。趁著沒人注意自己,他壓低聲音,向身邊的王二毛詢問道:「剛才那是誰啊,怎麼這麼大的譜兒。連藥鋪賬房都不敢得罪他?」


  「衙門裡的蔣老爺啊,連他你都不認識?!」王二毛皺起眉頭,擺出一幅笑人少見多怪的模樣。「論輩分,他還是我家表舅呢。沒出五服的近親!」


  「他是縣衙裡邊的差役?」程小九不想探詢王二毛與姓蔣的漢子到底是什麼親戚,徑自問道。


  「不是,但也差不多。他是郭捕頭的弟子,咱們館陶的第一弓手!」王二毛回頭望著蔣姓漢子遠去的背影,滿臉羨慕地說道。


  「哦!」程小九點點頭,低聲回應。他對官府的事情大概有點印象,知道一個縣衙里最低級編製就是差役。而弓手僅僅是差役的幫手,平素根本沒有薪俸可拿,完全靠在民間搜刮才能撈到生計之資。這種下賤無恥之徒,素來是被讀書人鄙夷的,因此表現得再囂張,也引不起他半分羨慕。


  王二毛等了好一會兒,聽不到程小九的奉承,猜到好朋友肯定又開始故作斯文,湊到對方耳邊,低聲道,「你別看不起我表舅,據我娘說,自從花錢走門路進了衙門當幫閑,我表舅每年的收入,就有這個數!」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程小九眼前晃了晃,然後唯恐對方誤解,又信誓旦旦地補充,「五十吊,還是往少了算。他上面的郭捕頭,賈捕頭,雖然每年的薪俸明面兒上只有三十斗米,家裡邊的人可是穿金戴銀,每年光活豬,就能買上三十幾口!」


  「嗯!」程小九聽得又是一愣,眼前彷彿有無數道金光在繚繞。三十幾口活豬,這還僅僅是個不入流的差役的吃穿用度。如果自己將來能熬個出身……?可阿爺在世時,官做得比差役高得多,也沒見向家中搬那麼多錢啊?莫非當時家裡有很多錢,都藏在娘和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了?

  昏昏沉沉想著家中舊事,昏昏沉沉按照次序向前走。直到被人用手指敲了腦袋,他才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愕然抬頭,看見一向高高在上的藥鋪賬房不知道何故突然有了心情,用手指點著自己稀里糊塗遞上去的藥方質問道:「後生崽兒啊,你確定要抓這幅葯?」


  「啊,嗯,當然!」程小九被問得一愣,快速掃了眼藥方,然後給出了肯定答案。


  「那你帶夠錢了么?」賬房先生從頭到腳又將程小九打量了好幾遍,慢吞吞地放下藥方,擺起算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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