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1)

  第33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1)

  成賢街位處於館陶的心臟地帶,距離小校場並不遠。跑了沒多長時間,程小九便看到了軍營門口跳躍著的火把。當值的士卒將火把挑在槍尖上,一邊巡邏一邊笑鬧。如果換做平時,程小九肯定要衝上前將對方呵斥一頓。但今天,這種懶散的情景卻讓他心裡無端地湧起一陣輕鬆的感覺。鄉勇們還有心情打鬧,便說明到現在為止還沒人前來鼓動他們造反。自己還有時間,有時間拯救自己、恩人林縣令和這些善良而無辜的力棒們。


  「程教頭!」被腳步聲將目光吸引,正在玩鬧的鄉勇們嚇了一跳,趕緊將火把從矛尖上取下來,端端正正地舉在手裡。然後肅立成排,可憐巴巴地等著被年青且武藝高強的兵曹大人教訓。


  預料中的斥罵卻沒有傳來,程小九停下腳步,先調整了一會兒呼吸,然後笑著詢問道:「今晚情況正常么?弟兄們是否都已經按時休息?」


  「稟告教頭大人!」帶隊巡邏的伙長大聲回應,「弟兄們已經按時熄滅了火燭。營內營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著點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有些軍官的氣勢,「南城牆那邊呢,誰在帶隊值夜?」


  「是蔣伯齡,報告大人!」小伙長見程小九沒有責怪大夥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帶著玉衡團第一旅在城南駐守。半個時辰前例行吹了一聲號角報平安,沒任何異狀發生!」


  「嗯!」程小九繼續點頭,心情更加安定。蔣百齡是蔣幫閑的一個遠房侄兒,曾經讀過幾天書,但後來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鋪裡邊當學徒謀生。蔣幫閑一直想把這個侄兒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託了關係將其塞入了鄉勇的隊伍,並且一入營便提拔其為旅帥。


  雖然是蔣幫閑的侄兒,但蔣百齡這傢伙為人處事卻與其叔叔一點都不一樣。此人膽小,謹慎,並且身上帶著股讀書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麼希望的冒險事情,他是打死也不會去做的。當然輕易也不會跟著別人去造反。


  「程教頭儘管放心。弟兄們警覺得很。」眾鄉勇怕程小九追究大夥故意偷懶的事,紛紛開口表態。


  「對,咱們練了這麼久,正手癢呢。如果張金稱狗賊敢來,保准讓他有來無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當值伙長的肩膀。「繼續巡夜去吧。注意周圍動靜。若是有人在營中散布流言,千萬不要偏聽偏信!」


  「那當然。咱們只聽縣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長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這種拍馬屁的話自然不能當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轉身走進沉睡中的營盤。夜已深,大部分鄉勇早已安然入夢了,呼嚕聲在軍營內此起彼伏。他們是幸福的,從不去考慮未來,對身邊的危險也毫無所知。程小九發覺自己居然羨慕起別人這種無知無覺來,咧了咧嘴,對著夜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呼!」他把滿腹的不安順著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開陽、瑤光,還有自己這個天樞,林縣令在組建鄉勇時,給這支隊伍起了一個非常雅緻的名字。而鄉勇們也感念他給了大夥一條謀生之路,願意唯他的馬首是瞻。剛才那名小伙長說得好,大夥只聽林縣令一個人的。可林縣令組建這支鄉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隨楊玄感造反呢,還是僅僅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裡充滿了矛盾。


  如果林縣令也想造反的話,將無人能阻擋他的腳步。程小九知道自己這個教頭,兵曹,以及在軍營中的威望都是林縣令賜予的。對方既然能夠賜予,便能夠輕而易舉地將其全部收回去。韓葛生也好,段清、張遜也罷,跟自己雖然有些交情,卻決不會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勢非逼著他在自己和縣令大人之間做個選擇的話,恐怕他最終也會選擇後者。


  有些人就是不經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懶的聲音已經在背後響了起來,「該死的小九,不是說今晚請我喝小黃稠么?酒呢,我怎麼沒看見?難道你把它帶到了軍營裡邊?」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們家!」程小九苦笑著轉過身,準備迎接王二毛的數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趕得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沒人性的傢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滿臉鄙夷。「我早就知道是這樣,所以聽見小杏花的聲音,就沒去你們家招討人嫌。本以為你今晚肯定不回來了,結果剛才在半路上卻又看到了你!」


  「什麼時候?我怎麼沒看到你?」程小九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追問。


  「你?」王二毛繼續翻眼皮,「你剛剛送了老婆回家,心裡哪還會裝得下別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聲,把滿街的狗都招了出來。你卻只管一個勁兒地瘋跑,根本就不回頭!怎麼了?又被杏花他阿爺數落了吧?我估摸著你就是個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門去,腦門子就刺癢!」


  「沒有的事兒!」程小九大聲否認,「我根本沒進他們家門!」


  「那更慘,是什麼來著,你教過我。對,望風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饒,繼續拿話頭擠兌程小九。在他眼裡,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兒,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沒必要向對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況這個朋友還欠了自己許多人情,因此更應該像債主對待冤大頭一樣盡情地「欺負」他。


  「我是擔心軍營裡邊有事情發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別胡扯了,在弟兄們跟前給我留點顏面!」程小九無可奈何,只好低頭討饒。


  「這裡還能發生什麼事兒!大夥每天被你操練得像活驢一樣,那還有力氣惹麻煩!」王二毛聳了聳肩膀,對程小九的話不屑一顧。


  「我說的全是正經的!」程小九壓低了聲音,以只有兩個人能聽得見的聲音強調。「我聽說黎陽那邊有人造反了!是個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兒。如果他派人到咱們這邊鼓動,那豈不是要把弟兄們都牽連進去!」


  聽了這話,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後就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造反,好事兒啊!我早就看這世道不順眼了,要是有人叫上我干一票,我一定去。搶房子,搶地,殺仇家,見到漂亮女人還能向屋子裡邊隨便拉。咱不指望著升官發財,至少也能出口惡氣!」 「你想死啊!小聲點兒!」程小九氣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腦袋,狠狠按了下去。「樂呵吧,你!樂呵三天不到,然後被人抓住抄家滅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給賣到塞外去給胡人當牧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著腳走路,腳趾頭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這麼說,胡人豈不都長著鴨子巴掌!」王二毛依舊嬉皮笑臉,根本沒把程小九的警告當作一回事兒。「不過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則我絕對不跟著別人湊熱鬧。免得到時候我當反賊你當官軍,哥兩個面對面舉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罵道:「你這個混蛋傢伙,整個晚上就說了一句人話!」


  「至少我把你當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譏。


  「你……」


  「我怎麼了?我可沒答應請人家今晚喝酒,卻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沒只圖著自己高興,卻看著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幫我問了沒有?是不是又忘了?還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連連喘粗氣,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緩過精神來。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他又低聲問道:「說正經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鬧著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會不會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門子邪,居然開口閉口「造反」個沒完。用力搔了搔後腦勺,他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誰?你程小九煽動我,為了咱們之間的義氣,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換做別人,如老蔣、老李他們,算了吧,我還怕他們把我半道當牲口給賣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級呢,如主簿,或者縣令大人?」程小九看著王二毛的眼睛,鄭重追問道。


  「你發瘋啊你!」這回,輪到王二毛不滿了。「縣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兒,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摟著,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個比方!」程小九在心裡苦笑。縣尊大人的確每天都在大把摟錢,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於現狀。如果他能當了郡守,便意味著可以摟到更多的錢。如果他能當總管、大使、丞相,則根本不用伸手摟錢,便有無數人天天排著隊向他進貢。世道如此,人心怎會懂得知足呢?伴著一聲嘆息,他又低聲補充道,「你只管說你會不會跟著別人去湊熱鬧,別管我的比方對不對!」


  「呵呵,別人還說你聰明呢,居然連這點兒事情都整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寶貝般,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如果縣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著。我要是不跟著,第一個便被砍了腦袋當投名狀!我才不當那傻子呢,跟著混唄?好歹多快活幾天,不至於死得稀里糊塗!」


  眼下最要緊的是別被人當了投名狀!望著好朋友那坦誠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覺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該為自己剛才的打算感到好笑還是感到悲哀。聯合幾個底層的隊正,架空衙門裡的捕頭和差役們,以此來拯救自己的恩公林縣令,避免他走上歧路。這是多麼善良的一個想法!就偏偏沒考慮考慮自己有沒有相應的實力。如果林縣令真的決定一條道走到黑的話,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隨他之外的第二個選擇?!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麼了,你可別嚇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像河裡死屍一樣怕人,趕緊收起笑臉。他從來沒見到好朋友的臉色如此難看過,即便當時兩個人一塊兒餓肚子時,記得對方臉上也始終帶著陽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堅信。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賴的後盾之緣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臉上明顯看到了害怕,看到了驚慌,還看到了一絲絲絕望。難道他剛才不是在開玩笑?難道他剛才說得是真事兒?


  「難道縣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帶頭造反?」連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王二毛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聽到造反兩個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終於有了些亮光。「嗯!」他呻吟了一聲,算作回答。然後緊緊扯住二毛的胳膊,啞著嗓子叮囑道,「今晚我說的話,你千萬別再大嘴巴說出去。否則,咱們兩個肯定要死無葬身之地。連帶著家人都要受牽連,記住了,別當我在跟你開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點頭,汗水順著鬢角滾滾而落。無論平素叫囂得再歡,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已。但現在卻真的要造反了,即將要被人殺死或提刀殺人了。天可憐見,自己長這麼大連女人的胸口都沒摸過,就要稀里糊塗地為了三斗米去送死!這不值得,也無法讓人甘心!哪怕是軍餉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呢?連程小九都被嚇得六神無主了,更何況自己一個武藝半點不會,大字只識兩個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別的輒啊。咱們逃走吧。連夜跑出城去,我知道一個山洞洞,咱們到那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咱們!」他聽見有人在哭著祈求,很懦弱,很沒用。但那個既懦弱又沒用的傢伙就是自己!


  「關鍵是,咱們沒有活下去的錢和糧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著搖頭。連夜逃走,的確是一個可以避免災禍的辦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裡去呢?天下雖然大,有哪裡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沒有錢財,自己在異鄉拿什麼謀生?

  天可憐見,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謀生之路,只當了十二天兵曹,連衙門裡胡凳都沒坐熱乎,便要主動放棄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與小杏花的婚約,鄰居們羨慕的眼光……在半個時辰前,幸福距離自己曾經是那樣的近。而現在,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夜風像煙一般吹得支離破碎。


  「咱們去投奔張金稱。在巨野澤裡邊有他的老營!」走投無路之下,王二毛咬著牙說道。


  「那還不是一樣的造反?一樣的被官兵追殺?!」程小九拚命地搖頭。造反是讓祖先蒙羞的惡行,當山賊也是一樣。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種選擇的話,娘親非被活活氣死不可!可現在,到底該怎麼辦?誰能給自己指一條明路?

  「要不,咱,咱們先下手為強!」王二毛一邊像篩糠般哆嗦著,一邊咬牙切齒。「他不讓咱,咱們活,咱,咱們也不讓他活。衙門裡邊當值的都是天樞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隊正。咱們兩個進衙門沒人會阻攔。先剁了姓林的,讓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發不出命令去!」


  「盡胡說。林縣尊對咱們有恩,咱們不能恩將仇報!況且此時他是否造反還屬於未知。咱們刺了他,反倒坐實了殺官謀反的罪名!」程小九繼續搖頭,苦笑不止。


  見程小九除了搖頭之外沒一點主意,王二毛急得連連跺腳。「那你倒是說咱們該怎麼辦啊?總不能等死吧!我家裡還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當反賊殺了,她們可怎麼活啊?」


  「別著急,再讓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後腦勺。王二毛的主意雖然沒一個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讓他冷靜下來的作用。擺脫了最初的緊張與沮喪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緒。


  逃走是不行的,沒有謀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變成餓殍;投張金稱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與山賊同流合污;殺掉縣令,奪取鄉勇調度之權,這條計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這一層不說,到現在為止,關於林縣令準備帶領鄉勇造反的推斷完全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一旦自己誤解了縣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幫了叛賊的大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