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4)
第342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4)
「城南?!」夢囈般的話從林縣令口中說出,卻不代表任何意義。是戰是走,他依舊在反覆權衡。真的是進亦艱難,退亦艱難,即便手中有一桿葯戳子在,一時間也稱不出到底怎樣做才會失去得更少。
「天這麼黑,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語氣替林縣令壯膽兒,心中卻暗暗發出了一聲嘆息。
「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不可能……」聽完程小九的話,林縣令機械地重複。「萬一鄉勇們抵擋不住……」
「如果張金稱真的連夜猛攻的話,折騰了這麼久,賊人早就入城了。您聽,南城的求救號角還在響!」彷彿猜到了林縣令在想什麼,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繼續解釋。「號角還在響,就說明南城的柵欄牆還在弟兄們手裡。蔣百齡只帶了一旅弟兄在柵欄牆附近值夜,眾寡如此懸殊,如果敵人真的連夜攻城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守得這麼久!」
「不可能,不可能!」林縣令繼續機械地點頭,彷彿程小九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才是剛入官場沒多長時間的小跟班兒。「蔣百齡的膽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蔣燁那廝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會讓他做旅率!」
話說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復了幾分生機。驚詫萬分地瞪著程小九,帶著幾分期盼詢問道:「你意思是說這是一場虛驚。張金稱根本沒有來?」
程小九被問得滿肚子苦笑,使勁將打人的衝動壓了下去,擺出一副忠心耿耿地樣子回答道:「縣尊大人明鑒。賊人肯定來了,否則蔣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著急。但賊人肯定沒有強行攻城。天黑,我們知道南城的柵欄牆后沒幾個守軍,但張金稱未必知道。況且流寇居無定所,缺乏訓練。貿然展開夜戰,會大幅度增加他們自己的傷亡!」
關於賊人沒有攻城的論斷,他也是憑空推測,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須先讓縣令大人鎮定下來。否則全縣鄉勇群龍無首,天亮后不用賊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潰了。
別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還能繼續活命。而自己卻好不容易才混了個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餓死。
「教頭說沒事,可能就真沒事?他練過武,老爺還是聽他的吧!」縣令夫人也緩過了一點神,聞聲勸道。
剛才張亮最後幾劍,明顯都是沖著她來的。殺雞儆猴,反正她不是林縣令的原配,殺掉后再娶一個,也不算得罪林縣令。虧了程名振武藝好……想到這兒,柳氏抬起雙眼再度看了看渾身被汗水濕透的少年,心裡猛然湧起一股難以遏制住的感覺。很輕,很柔,但令人感覺堅定、厚實。
「嗚嗚—嗚嗚—嗚嗚!」求救的號角依舊在吹,依舊是凄厲而惶急。聽在林縣令的耳朵里,卻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覺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號角已經響了小半個時辰,而倒塌的南城牆遺址上只有一道木柵欄。如果賊人真的全力進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將木柵欄反覆推平三回了。
見林縣令臉上陰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說動了他。趕緊悄悄地後退了半步,非常誠懇地建議道:「大人是一縣之膽。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縣的百姓都會安定下來!」
「那是!」恢復了鎮定的林縣令硬著頭皮地回應。隨後又狠狠地揮了一下手臂,「蔣百齡這膽小鬼,天亮后老夫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屬下建議大人命令弟兄們全力防守南牆!」程小九不敢接林縣令的話頭,顧左右而言他,「流賊沒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揀南牆發起進攻。咱們只要能力保南牆不失,全縣父老就能平安渡過此劫!」
「嗯!」林縣令非常欣賞地看了程小九一眼。聞亂不驚,有功不驕,還不喜歡落井下石打擊同僚。這少年人的確是個好苗子。狗賊張亮別的好事沒幹,給自己推薦的……猛然間,他又意識到是張亮向自己推薦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凜。但他好像與張亮根本不相識的樣子?剛才還曾經捨命保護自己……
校場演武、堂前進諫、書房搏命,幾件舊事同時湧入林縣令的心頭,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滿了迷惑。「可他畢竟救了我的命!」一個聲音在他左耳邊低低地提醒。與此同時,他的右耳邊卻又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剛才是不是跟張亮一起做戲給我看!不然他已經被刺了一劍,怎地現在還沒有死?」
到了這時候,縣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跡,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問道:「程教頭,你的傷勢如何?要不要喊郎中來看看,以免日後有什麼變化!」
「謝大人厚愛。狗賊忙著逃命,劍刺得很淺!」程小九苦笑著搖了搖頭,「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戰吧。時間拖得太久了,恐怕軍心不穩!天亮后,晚輩自己尋些藥粉塗上,估計不會有什麼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林縣令開心地撫額,「程教頭乃老夫之膀臂。這全縣鄉勇還依仗你來訓導,關鍵時刻,你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說罷,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多麼骯髒,「與老夫一道上城巡視!老夫倒是要看看,張金稱到底生了幾個腦袋!」
「大人請先換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後退了幾步,半弓著身體提醒。他自幼受盡別人的白眼,對人情冷暖的感覺極其敏銳。林縣令後面的幾句話雖然聽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卻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其中的防範意味。他不知道為什麼縣令大人待自己的態度突然急轉之下,只好規規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煩上身。
林縣令快速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發現程小九是出於一番好意。「嗯!」他威嚴地點頭,隨即沖著緊鎖著的內堂門喝道,「出來一個喘氣的,給我拿件乾淨官袍來。老夫要上城督戰!」
林縣令走出衙門亮相后,果然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抱著僅有的家底四處亂竄的百姓們看到本縣父母官大人依舊不疾不徐地邁著四方步,立刻自慚形穢。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沒跑呢,自己賤民一個,怕個什麼怕啊!論家產,誰人有縣令大人多?論前程,誰有縣令大人遠?況且天塌下來有大個子撐著,狗日的張金稱再沒品味,也不會放著白白胖胖的縣令大人不烹,凈指望啃窮棒子們的骨頭下酒吧?除非閑得想磨牙!
「嗯!」林縣令發覺自己的威望在民間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滿意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四下揮了揮手,他從容不迫地喊道:「爾等莫慌,有本縣在,賊人定然進不了城!」
「大夥別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縣令大人親自上城牆殺賊了。張金稱肯定沖不進來!」擅長察言觀色的衙役們立刻將林縣令文縐縐的呼喊轉換成百姓們能聽懂的俗語,扯著嗓子喊了出去。
「縣尊大人來了!縣尊大人來了!」街道上唧唧喳喳,響起了無數議論聲。很快,議論聲就變成了歡呼,一波接一波響徹夜空。
隨著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越來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腳步。林縣令點頭微笑,在衙役們簇擁下,慢慢邁著方步,一條街一條街巡視過去,讓一條又一條街道恢復了安靜。跟在他身邊的護衛越聚越多,不僅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聞訊趕來,連同一些木匠鋪的夥計,鐵匠鋪的學徒,也拎著斧頭和鐵鎚尾隨在了衙役們隊伍之後。大夥的家都在城裡,誰也不願意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送給張金稱。剛才之所以陷入混亂是因為沒人帶頭抵抗,如今,官老爺們已經都站出來了,大夥剛好藉機給土匪們點顏色看看。
待隊伍走到了南城牆根兒,跟在衙役們身後的百姓已經超過了五百人。發覺民心可用,林縣令的膽氣愈發壯大。分開團團簇擁過來的眾鄉勇,找了個相對完整的土堆兒,快步走了上去。 「縣令大人小心!」報了近一個時辰警訊卻始終沒看到敵人刀光的蔣百齡唯恐受到斥責,眼巴巴地跑上前護駕。
沒等他跑上土堆,林縣令抬起右腳,一腳將他踢了個狗啃屎。「沒用的東西,不就是一夥流賊么?看你慌成了什麼樣子!」
「大人!」挨了窩心腳的蔣百齡不敢還嘴,趴在土堆下連連叩頭。
「既然當兵,就得對得起這份口糧!站起來,給老夫站到柵欄後邊去!」林縣令輕蔑地看了蔣百齡一眼,厲聲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後,你等戰死了,老夫便衝上去!老夫戰死了,賊人才有機會害我館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歡呼聲給淹沒。「縣令大人!」「林大人好樣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時間居然壓過了城內城外的所有嘈雜。
林縣令微笑著四下抱拳,然後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聲問道,「爾等可願意隨本縣一道殺賊?」
「願意!」「我願意!」數百人齊聲回應,一時間居然徹底忘記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軍,林縣令更加高興。目光四下看了看,就準備給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安排一個合適的將領。無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選,他笑著用目光跟對方溝通,卻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縷急切地暗示。
「我等願意聽從縣令大人調遣!」「你儘管下令,誰後退誰是大姑娘養的!」見到林縣令突然又開始猶豫,民壯們迫不及待地保證。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緣故!儘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軍事方面,林德恩還是寧願相信程小九的判斷。但底下民心不可輕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沖著百姓們拱了拱手,大聲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聽我號令!帶上趁手的傢伙,站在此處督戰。待會兒看到我麾下哪個不爭氣的兔崽子逃下來,就亂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眾百姓又是感動,又是嘆服。揮舞著兵器,大聲回應。
林縣令的頭又朝四下轉了轉,從另一伙人中發現了匆匆趕過來的捕頭郭進,沖著對方招了招手,當眾吩咐道:「郭捕頭,這些壯士就交給你統帶。算作本縣的督戰隊和最後一支勁旅,隨時準備上城支援!」
「屬下遵命——!」捕頭郭進拉著長聲回應。
「賈捕頭,你帶領一旅鄉勇四下巡視。有趁機作姦犯科者,當場誅殺。有試圖與張金稱裡應外合者,當場誅殺。有聚眾鬧事衝擊城門者,當場誅殺,絕不姑息!」林縣令又從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過的捕頭,厲聲命令。
剛剛見識完縣尊大人仁慈愛民的一面,猛然間聽到一連串的「殺」字,百姓們都被嚇得一哆嗦。可在這種關頭,誰也不會認為縣令大人殘忍。『張金稱如果入了城,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幹掉那些不安分者,是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這一節,歡呼聲便又在四下涌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亢奮。
賈捕頭用目光快速與郭捕頭交流了一下,大聲答應著領命而去。剛才他們兩個捕頭已經收拾好了家中細軟準備到鄉下躲災,臨出家門前,卻猛然聽見了一陣歡呼聲。二人趕緊叫徒弟出去打探風向,得知縣令大人居然發了狠,準備跟張金稱死磕到底。憑著對頂頭上司稟性的了解,兩位捕頭相信形勢肯定還沒發展到非得拋家舍業的地步。所以趕緊帶著徒子徒孫們趕到城南,剛好接到了兩個安全又能博得聲望的美差。
給兩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務,林縣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發現程小九的士氣不高,笑了笑,壓低了聲問道:「程教頭,你的傷要緊么?若是撐不住也不要勉強,流賊的確沒有攻城,你隨時可以回去上藥!」
「謝,謝縣令大人關愛。」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傷不妨事,願和大人一道殺賊!」
「那好,本縣就委任你為這支鄉勇的行軍長史。所有謀划,皆可以不顧慮的提出來,只要有道理,本縣一定採納!」
「程某決不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羨慕與嫉妒交織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禮。他發覺林縣令對自己的欣賞和關愛又回來了,似乎比以前還要多了一些。但現在這份知遇之情卻讓他感到心頭有些沉甸甸的,再不複數日前那種純粹的感動。
行軍長史的職責是幫助主帥謀划軍務,並且有權力在經過主帥許可的情況下,調動三團鄉勇中的任何一團。這個臨時官職比程小九先前所擔任的練兵總教頭和天樞旅旅率兩個職位實際得多,也安全得多。換句話說,他現在可以指揮除了縣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牆上去與流寇搏殺,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後方輕搖羽扇,運籌帷幄。如果戰事不利,他甚至可以與林縣令一道提前撤離,而不用堵在木柵欄前為同僚和袍澤們斷後。
但程小九卻不敢站在後方指手畫腳。他清楚地知道眼前這一切都是自己血戰張亮及替東主出謀劃策所換回來的報酬。而為了回報這種知遇之恩,他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只有付出了努力,證明了自己對得起這種恩典,他才能繼續於衙門裡佔據一席之地。只有在衙門裡佔據一席之地,才能讓每月五斗米三吊錢的待遇繼續下去。也只有保住了這五斗米和三吊錢,才能讓所有的夢想有個實現的希望!
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和傷口的火辣辣的疼痛,他爬上南城牆的殘骸了解敵情。在目光落向城外的剎那,心裏面立刻打了個突,所有雜七雜八的思緒於瞬間煙消雲散。
他終於明白蔣百齡為什麼被嚇得屁滾尿流了。只有站在同樣的位置,他才能感覺到同樣的恐懼。黑漆漆的曠野中,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流寇。絡繹不絕的燈球火把已經在城外匯成了一個明亮的湖泊。而無數支打著火把的隊伍依舊在不斷地湧來,將這個「湖泊」擴得更大,也愈發喧鬧。
「程大人,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您儘管吩咐!」忐忑不安的蔣百齡陪著笑臉湊上前,低聲下氣地向長史大人求教。
「你能不能看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少流寇?」程小九皺了皺眉頭,不抱任何希望地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