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31)
第349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31)
「那,那……」王二毛嘿嘿傻笑著,沒法再接嘍啰們的話茬。關於女人,他僅僅有一個模模糊糊地印象。臆想中,自己的女人是需要細心呵護的。不會在自己面前流眼淚,自己也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
「可她會接受我的保護么?」猛然間,王二毛眼前又浮現了一個淡淡的影子。永遠遙不可及,永遠高高在上。「除非……」一個大膽而又瘋狂的想法在他的眼中跳了跳,火焰般不受控制地蔓延,蔓延……
借著王二毛與眾嘍啰胡侃的機會,程名振悄悄觀察土匪們的詳情。前來攻打館陶的土匪隊伍規模非常龐大,一座座破破爛爛的帳篷平鋪開去,足足綿延了十餘里。令人吃驚的是:如此龐大的營寨外圍卻很少看到鹿砦、拒馬這些軍中必備的防禦利器;偶爾在營盤附近冒出幾段木柵欄來,還稀疏得就像老太太的門牙,騎兵不用下馬便可以直衝而入。
帳篷之間的陰影下,土匪們東一群,西一簇地蹲在一起乘涼。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被一群嘍啰簇擁著靠近大營正門,眾土匪楞了楞,旋即又把頭側開,各自忙手邊的事。他們之中有人正拎著石頭用力敲打一口「徵集」來的鐵鍋,看樣子是準備將其敲成碎片,以便放在包裹裡帶走。有人則霍霍磨著刀子,不時地將手指在刀刃上擦一擦,以試探刀刃是否已經足夠鋒利。磨刀石附近則拴著一頭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羊,一邊「咩咩」地叫著,一邊啃著地上的雜草;更多的人是在想方設法尋開心,他們用石頭和碎骨做成棋子,在地面上畫出方格來賭輸贏。偶爾有人輸了卻不肯認賬,獲勝者則為了一個石子的彩頭,追著失敗者揮拳亂捶。周圍的人則主動讓出一條路來,以便打人和被打者都能盡情發揮出應有水平,暫時緩解大夥的無聊。
「如果我夜裡帶人來放火……」程名振看得直皺眉頭。敵軍混亂如此,一次準備充足的夜襲足以解決館陶之危。只可惜上午時城內沒有人肯支持他的作戰方案,而現在,他已經來到敵營中了,城內更不會有人肯主動出來冒險。
「怎麼著,不喜歡我們這裡的氣氛?」走在兩個少年身邊的一名中年土匪非常敏感,看到程名振皺眉,立刻板下臉來質問。
「沒有,我是沒想到你們來了這麼多兵!早知道你們來了這麼多人,昨夜的仗城裡說什麼也不敢打。」程名振趕緊堆起笑容,用討好的語氣回應。
「知道怕了就好。一會兒見了張大王老實點,別擺你讀書人的臭架子!讀過幾天書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家中要是有錢,也早去京師見皇上了!」中年土匪對王二毛的印象遠好於程名振,豎起眼睛瞟了瞟他,繼續呵斥。
「那是,那是。程某哪敢擺架子。程某隻是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心裡有點發怵而已!」低一次頭也是低,低兩次頭也是低,程名振不敢還嘴,對所有委屈都逆來順受。
幾句話便給自己人找回了場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剛要藉機再發揮幾句,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幾匹戰馬快速從營中沖將出來。
程名振和王二毛被嘍啰們夾在隊伍正中央,根本無路可躲。眼看著碗口大的馬蹄子就要踏到了腦門上,「吁!」帶隊的騎手大喝,硬生生將戰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帶眼睛!」沒等程名振和王二毛從震驚中回過神,差點兒傷了自己人的騎兵們搶先喝罵。
說來也怪,差點兒被戰馬踩傷的土匪們在程名振看來占著十分的理兒,卻根本不敢還嘴。一邊低著頭讓出道路,一邊七嘴八舌賠禮道:「姑奶奶您別生氣。我們沒聽見您的鑾鈴聲!」「七當家的大人別記小人過,我等正押著敵軍的使者,所以沒注意到您老人家!」
「直接砍了。押到營裡邊做什麼,嫌咱們的軍糧多得吃不完么?」帶隊的騎手橫行慣了,厲聲命令。
「七當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護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頭目還算有幾分膽氣,拱了拱手,大聲回應。
「狗屁那個兩國!咱們是綠林好漢,來去無蹤,哪來的什麼國?」帶隊的騎手向半空中虛抽了一記,脆聲脆氣的反問。
程名振早就注意到眼前這位被稱作七當家的土匪頭目是個女人,卻沒想到流寇中的女人比男人還蠻惡。為了自救,只好上前幾步,笑著向對方抱拳,「見過七當家,我等帶著縣令大人給張大頭領的請降信。如果七當家能讓我們兩個見了大頭領之後再死,程某將不勝感激!」
「誰需要你一個死人的感激!」女土匪用馬鞭指著程名振的額頭,大聲嘲笑。話音剛落,她又迅速皺起眉頭,驚詫地叫道:「怎麼是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再到城牆下找你!」
程名振被對方沒頭沒腦的話問得直發傻,悄悄向後退了退,陪著笑臉反問:「七當家認得在下么?程某真沒想到!請恕程某眼拙……」
「得了吧。酸勁兒!好好說話不會么?總得像喝了醋一般!」馬背上的女土匪輕輕撇嘴,臉上的表情好生輕蔑。「我以前沒見過你。你也別套近乎。今天你射郝老刀時,我就在城牆底下。他被你那一箭害得摔傷了大腿,強撐著才回到了營中,估計沒十天半個月根本恢復不過來。所以我才帶人來找你的麻煩!嘿嘿,你來了也好,我也不仗著人多欺負你,只對著你大腿射一箭,然後從此兩不相欠。」
「七當家!」護送程名振和王二毛的土匪小頭目聞聽此言,趕緊上前勸阻。「他既然來了,是否先讓張大當家見見他,然後再歸您處置。否則大當家過問起來,小的實在擔當不起!」
「撲通叔,看你那點兒出息!挺大男人,什麼都怕!大當家知道了頂多抽你幾皮鞭,難道還能殺了你么?」女土匪嘴角一翹,沖著土匪小頭目奚落道。
「敢情挨鞭子的不是你!」被稱作撲通叔的土匪小頭目輕聲嘀咕。
「你說什麼?」女土匪眉頭一皺,手中皮鞭立刻高高地揚了起來。「有種再重複一遍!」
小土匪頭目不敢回答,身體抱做一個團,卻死死擋住了女土匪的馬頭。寧可挨上一頓打,也不肯放女土匪去傷害兩名少年。見他仗義如此,程名振心中大為不忍。向旁邊繞了幾步,側對著女土匪的馬鞭笑道:「七當家先別動怒。不就是一箭么,程某讓你射了便是。當時距離大約是八十步,程某就站在這裡等著,請七當家到八十步外引弓!」
「好,你夠有種!」女土匪當即將馬頭一撥,蹭過小土匪頭目撲通叔,徑自跑到了八十步外。轉身之間,她乾淨利落地從馬鞍后取下角弓,搭上羽箭。手指微松,一點烏光帶著風聲直撲程小九。
這幾下動作甚為乾脆,眾土匪們根本來不及阻攔,只好抱著腦袋逃開去,心中同時暗自為少年人惋惜。七當家杜鵑的射藝學自五當家郝老刀,八十步外射中一個大活人根本不是什麼難事。這軍中缺醫少葯,大腿上被穿了一個洞未必會當場流血而死,過後能不能活下來,卻全憑天命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羽箭飛來,王二毛也不管自己擋得住擋不住,合身便向好朋友面前撲。程名振再想將他推開已經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烏芒飛來,「啪」地一聲射入了好朋友的褲子。
「二毛!」程名振厲聲大叫,心裡邊比自己被射中了還要疼。一隻手扶住對方,另一隻手迅速去拔羽箭,手指還沒等碰到地方,烏黑的箭桿已經軟軟地自己掉了下來。再定睛細看,箭桿上哪裡有箭頭,分明是一根光突突的木棍,頂端隱隱帶著一點兒血跡。
「哎喲我的娘咧,疼死我了!」王二毛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大聲呼痛。手指迫不及待地去捂傷口,卻沒捂到更多的血。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大腿根子只衝腦門。 「多謝七當家!」程名振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拉起還在冒冷汗的王二毛沖女土匪道謝。
「你們兩個倒是講義氣!」女土匪也為剛才的情景吃了一驚,忍不住沖著呲牙咧嘴的王二毛笑了笑,大聲誇讚。贊完了,她又利落地一帶馬韁繩,催動坐騎衝到了兩個少年頭頂,皮鞭戟指,柳眉倒豎:「不過這下只是為郝老刀討還公道。你這小白臉心腸忒壞,今天早上害了我們那麼多弟兄,休想憑著一句投降便逃得活命!這滿城老幼,誰都能放過,唯有你這個人放不得。」
「七當家,你說,你說他就是守城的兵頭?」沒等程名振回話,剛才一路跟他有說有笑的撲通叔結結巴巴地向女土匪追問。
「要不說他這人陰險狡詐呢。如果不是我恰巧看見,你今天被他騙著賣了,也得替他數錢!」女土匪帶馬兜了半個圈子,冷笑著回答。
幾名土匪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躲了幾步。看到程名振神色表現依舊如常,心頭的火氣立刻不打一處來,罵罵咧咧地衝上前數落道:「你個小王八蛋也太缺德了。那麼多弟兄都死在了你手中,你還敢來營內當說客。不用張當家動手,爺們現在先料理了你!」
「走開。你們這些不長眼睛的。在自己營門口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覺得掉架子么?」女土匪再次揮動皮鞭,將小嘍啰們一個個抽得呲牙咧嘴。「全都到麻子叔那裡領板子,每人二十下。不準逃避隱瞞。下次再不長眼睛,我就將你們的眼睛全給挖出來!」
眾嘍啰不敢還嘴,唉聲嘆氣地散去了。女土匪將面孔轉向程名振和王二毛,嘴角隱隱含笑,「跟著我進來吧,我帶你們去找張二伯。如果他要挖你心肝祭奠弟兄們的話,我會提議給你們個痛快!」
如此別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絕,唯有苦笑著向對方拱手。那女土匪卻從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幾分虛偽,用鞭子指了指,瞪著眼睛問道:「你既然那麼怕死,又何必來做使者?好好在城裡邊蹲著,豈不是還能多活好些天?」
「恐怕那樣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噓。他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縣令等人硬逼出來的,哪裡有半分出於自願?但這些自家人的齷齪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說,無奈之下,只好乾笑兩聲,文縐縐地回了一句,「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為,必有所不為。」
話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動,不覺將話音提高了幾分,繼續補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這句書包掉得擲地有聲,馬背上的女土匪雖然聽不懂,卻也隱約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犧牲自己一人換取全縣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幾眼,點頭評價道:「看不出你這貪官還是個有良心的,平時沒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
「多謝女頭領誇獎!」程名振長揖及地。身上猥瑣頹廢之氣盡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帶著股說不出的洒脫。「我這個館陶縣兵曹才當了二十天不到,算不得什麼貪官。我這位兄弟是被強拉來的鄉勇,更與貪官搭不上什麼關係!」
既然心中的鬱結都想通了,程名振心裡也不再抱怨林縣令等人懦弱。反而靜下心來,想盡一切辦法給王二毛創造全身而退的機會。旁邊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剛才又經歷了一次春蠶脫繭般的蛻變,還以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語爭取女土匪的幫助,也趕緊笑著在旁邊幫腔:「的確,女大王別誤會了,我們兩個跟城中的其他官員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們也不會趕著我們兩個出來見張大王!」
「那有什麼區別?」女土匪笑著撇嘴。「張二伯說過,當官的只有兩種,貪污的和來不及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鳥。」
程名振沒料到自己一直視作出人頭地的「仕途」機會,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時竟被笑得氣結。轉念想想自己在館陶縣官場這半個月里來的收益,對方的評價著實也不算污衊。這口氣漸漸又緩了過來,化作一聲長嘆向天空中噴去。
「嘆什麼,可惜剛當了二十天的官,還沒來得及貪污是不是?」女土匪難得有個同齡且不怎麼令人討厭的男子陪著說話,故意找茬質問。
「不是!」程名振微笑著搖頭。
女土匪越看越覺得程名振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話擠兌他,「那你又嘆什麼氣?你連生死都看得淡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只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搖了搖頭,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實話實說,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會懂。非但女土匪不懂,這世上有幾人會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為了養活老娘,攢錢娶媳婦,從來沒想過去做禍害百姓的事情!
只是,自己更沒想到過,才上任短短二十幾天,自己家床底下就塞滿了銅錢和綢緞。
「不懂。你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說道。
「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將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書包,然後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古人的一句牢騷話。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順口說了出來。我打小就這毛病,女頭領勿怪!」
「這個毛病可真夠嗆。弄不好會被人當做瘋子打!」女土匪在馬背上直吐舌頭。「別女頭領、女頭領的,這個詞在你嘴裡說出來真彆扭。我叫杜鵑,是這裡的七當家!」
「杜鵑?」程名振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皺著眉頭回憶。
「怎麼,你沒聽說過我?」第一次發覺別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居然波瀾不驚,七當家杜娟好生失望。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半個多月前把賈捕頭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頓的那個女俠!」程名振終於有了印象,帶著幾分欽佩的口吻說道。
他對賈、郭兩位捕頭沒有半分好感,所以說起對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覺間與杜鵑站到了同樣的立場上。此言一出,立刻讓女頭領杜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將馬韁繩向身邊侍衛手中一丟,翻身跳了下來,一邊走,一邊解釋:「我怎可能打得過那麼多人,只收拾了姓賈的流氓一個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膿包,追在我身後嚷嚷得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到最後卻沒任何人敢真正追上來!」
「啊!他們可是說被你打傷了好幾個!」程名振又是一愣,滿臉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