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9)

  第378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9)

  當你輸光了手中的一切,接下來怎麼做都是贏。望著老人滿不在乎的笑容,程名振瘋狂地笑了起來。


  「想明白了?」老瞎子用手捅了捅他,笑著問。


  「想,想明白了!」程名振笑得直流眼淚,「晚輩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猛然間看透事態炎涼,少年人又哭又笑,如痴似癲。惹得附近牢房中的囚犯們人人掩耳,不忍促聽。老瞎子卻不在乎,任由程名振一個人發狂,自己捏著手指算卦。待得少年人哭夠了,也笑夠了,才用手指了指牢門,淡然說道:「別擋在那裡,有人送雞湯來了。陪老瞎子一起喝吧,吃飽喝足,傷口也好得快些!」


  程名振抹抹眼淚,黯然稱謝。須臾過後,果然有幾名小牢子端著一甌熱氣騰騰的燉雞走了進來。老瞎子也不推辭,擦筷子端碗,立即開吃。待得小牢子們去遠了,才打了個飽嗝,低聲問道,「怎麼,不敢吃么?你放心,沒毒。他們才捨不得毒死我老人家呢!」


  「多謝老丈指點!」程名振又揉了揉眼睛,哽咽著道。幾天之間從人人仰慕的英雄變為坐以待斃的囚徒,這份落差著實令人難以承受。被老瞎子輕描淡寫的一番開導,他心中的鬱結慢慢被眼淚衝出了一道豁口,被憤怒和仇恨淤積住的心智也慢慢舒展開來。


  既然多活一刻便是勝利,老瞎子的邀請便沒有拒絕的理由。當下,程名振也掙扎著取了碗筷,大塊大塊地從甌里撈肉。把個老瞎子急得連翻白眼,不斷地嚷嚷道,「你還真是不客氣,早知道這樣,便不邀請你了。別動那塊,那塊是屁股,年老德高者才能吃,你少年人可是萬萬吃不得!」


  程名振知道老人家是在說笑,搖搖頭,將雞屁股放下,隨即抄起一塊燉雞脖。一老一少你爭我奪,不到半個時辰,將甌里的雞肉雞湯分了個乾乾淨淨。留下滿桌的骨頭翻渣也不收拾,一個躺在塌上,一個躺在塌腳,閉著眼睛養神。


  「怎麼著,想到脫身之策了么?」休息了一會兒后,老瞎子閉著眼睛嘀咕。


  「還沒?」程名振輕輕搖頭,「他們想要的基本都到手了,我這裡也再榨不出太多油水來!」


  「那你可真夠笨的!」老瞎子輕輕撇嘴,嘆氣。記憶中,自己指點過的幾個少年人資質好像都比程名振高一些,特別是關門弟子李密,換了他與程名振易地相處,恐怕轉眼之間,已經把林縣令玩死一百回了。


  程名振猜不到對方的心思,還以為老瞎子是為自己的前途而嘆息。感激地拱了拱手,低聲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以。晚輩雖然難逃此劫,但能得到前輩一番指點,也是平生大幸。即便明日就死,心中也沒多少遺憾!」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瞎子騰地一下從床榻上坐起來,每聽到一個死字,便罵一句「放屁」。好不容易把程名振的胡言亂語打斷了,又翻了翻純白的眼球,不屑地呵斥道:「你老爹老娘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為了讓你聞個「道」么?既然如此,你剛生下來時,他們為何不把你送到高僧面前聽一場經,然後直接把你扔到臭水溝裡邊去。況且我老瞎子說了那麼多金玉良言,也不能白說。你既然說過要報答我,就得想方設法兌現!否則一個死字便輕輕鬆鬆解脫了,豈不是言而無信?若世人都像你,動輒皆坐以待斃,這世上的人豈不要少一半兒?到頭來閻王爺那邊忙得跳腳,又得把責任怪到我老瞎子頭上,豈不是等於我自己把自己給害了?!」


  他說話的語速極快,思路也跳蕩不休。程名振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跟得上,一點還嘴的機會都找不到。直到老瞎子的話說完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些神來,低著頭回應道:「您老人家教訓的極是,晚輩剛才太自暴自棄了!」


  「即便是得道高僧,也難免一死!」老瞎子不理睬程名振,自顧低聲述說,「但人活著,可不是為了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很多東西是你一生下來就要承擔的,死了也未必逃得掉!」


  這句話,又一改先前那種輕鬆詼諧勁兒,變得極其凝重。把個程名振聽得又是一呆,沉思半響,長長吐氣。


  「想不出來,就慢慢想。見招拆招,也是一個辦法!」看到程名振若有所悟,老瞎子笑著安慰。「先說說吧。你怎麼得罪了林縣令和兩位捕頭,他們為什麼非要置你於死地?」


  「前輩不是已經算出來了么?」程名振本能地追問,然後又慚愧地吐了下舌頭。跟老瞎子雖然相識了僅有幾個時辰,但對方給自己的感覺卻像血脈相連的長者般,既親切,又值得尊敬。那些神神叨叨的把戲是騙術也好,是卜術也罷,總之都是為了救人。沒有必要刨根究底,也沒有必要去較真兒。


  想到這,他收起笑容,低聲補充:「這事說來話長,張金稱半年前攻打館陶的事情,前輩聽說過么?」


  「那我知道,當初你只身前往虎穴的故事,差不多整個館陶縣都傳遍了。老瞎子今天之所以不讓你死,也是因為敬你當日之勇!」段鐵嘴又斜躺在塌上,閉著眼睛傾聽。


  「晚輩在此之前走了一次狗屎運,被林縣令提拔為鄉勇教頭!」程名振頓了頓,繼續講述。把自己如何在衙門中看到張亮威脅林縣令,如何挺身而出。然後如何被衙門同僚擠兌得硬著頭皮接下出使張金稱營地的差事,如何舌戰群寇。以及事後如何被官兵當做土匪追殺,連同為了自保給張金稱獻計,擊潰王世充所部官軍,陣斬虞仲謀等往事都細細地跟老瞎子說了個清楚。


  他相信正無論如何林縣令等人都要置自己死地,多一條罪名少一條罪名無關緊要,索性對這幾個月的遭遇不再隱瞞。說到最後,乾脆將巨鹿澤之中的事情也倒了出來。老瞎子開始時還能平心靜氣地聽,待聽到巨鹿澤中群寇彼此算計,自相殘害的荒唐勾當,氣得連連頓足。「這群王八蛋,多少年了,還如此不爭氣。你和杜七當家做得好,做得妙。怎麼沒回頭把張金稱一併剁了,自己去做大當家,也省得這沒良心的傢伙誤事!」


  「晚輩何德何能,敢做巨鹿澤的大當家。當時急著回來,事情一了,立刻走了!」程名振搔了搔頭皮,訕訕地道。吃飽喝足,他的精神頭好了許多,身上的棒瘡也不那麼刺骨的疼了,倒是很多地方開始癢了起來。


  「是不告而別吧!」彷彿能看透程名振的心事,老瞎子撇著嘴追問。


  「前輩,前輩說得沒錯!」程名振紅著臉繼續撓頭,手腕上的鐵鏈叮噹亂撞。當初他之所以離開巨鹿澤,第一原因是看不起土匪們所作所為。第二,便是惦記著當初縣令大人許諾給自己的大好前程。而回來之後才發現,比起林縣令、賈捕頭和郭捕頭等人,土匪們簡直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純潔。至於那個縣丞之職,現在看起來不過是騙人送命的誘餌罷了,林縣令做出許諾時根本沒半分誠意。


  「後悔了?」老瞎子偏偏看不到別人的尷尬,繼續小聲追問。


  「沒!」程名振輕輕搖頭。「不回來這一次,我永遠不會明白。呵呵……」


  「這就對了!人不摔跟頭長不大!」老瞎子舒服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道:「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已經夠死十回的了。能活到現在,也算咱們爺兩個有緣!我來幫你分析分析吧,那林縣令恐怕早就懷疑幫助張金稱擊敗王世充的人是你,所以才趕著宣布你死於張金稱之手。這樣,王世充即便聽聞一絲風聲,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醜事大肆地翻動!』


  「應該如此!」程名振嘆息著搖頭。他一直以為,王世充虛報戰功,懦弱糊塗的林縣令必然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但現在看來,林縣令的懦弱和糊塗,恐怕十有八九是做給別人看的。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上,此人心中的算籌擺得比誰都精細,把所有人幾乎都算計遍了,大夥還會對他心生感激。


  「你這個兵曹雖然是臨時拉來墊背的。但你活著回來,還是容易讓王世充和虞家抓到把柄。一旦你被人指認出來,作為將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上司,林縣令少不得要受牽連!」老瞎子打著哈欠,小聲補充,「這只是其中之一。第二,就是你跟周家的麻煩。萬一你舉報了周家,說他們勾結楊玄感,這館陶縣的林縣令、董主簿等人恐怕都得人頭落地。所以,他們為了自保,必須先殺人滅口!」 程名振接不上話,心中愈發慚愧。這些細節,作為當事人他在被陷害后才慢慢想清楚。而老瞎子僅憑三言兩語,便推斷了個八九不離十。枉自己多長了一雙眼睛,看問題卻沒一個瞎眼之人明白。


  「機會,恐怕也就在這裡了!」床榻上的老人翻了個身,低聲提醒。


  「哪裡?」程名振聽得一驚,趕緊湊上前請教。


  「林縣令只有讓你死,才會覺得安全。但那兩個捕頭只是想將你從他們頭上扒拉下來,所以沒必要下死手。並且按你說的這種情況,恐怕你死了,對兩位捕頭弊大於利。他們二人能把持館陶縣衙門這麼多年,未必看不明白這一點!」


  形勢果然如老瞎子所料,當天晚上,衙役們再也沒來找過程名振的麻煩。第二天中午剛過,李老酒又屁顛屁顛跑了過來,不拿正眼看程名振,對著老瞎子滿嘴奉承,「神了,您老真是神了。俺家那小祖宗昨天居然一夜沒哭鬧。今天早上起來又老老實實吃了一大碗雞湯!」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老瞎子用眼皮夾了李老酒一下,低聲命令。


  「那是,那是!」作為牢頭,李老酒一點兒不覺得向囚犯作揖難堪,點頭哈腰的應承,「我昨天回家找人寫了一遍,全貼在榻旁了!今後每天早晨一睜眼,就能看到您老的教誨!」


  說到這兒,他又偷偷掃了掃縮卷在牆角假寐的程名振,壓低了聲音道:「只是林縣令那邊……」


  「林縣令那邊,規定你什麼時候做了么?」老瞎子白眼球翻起來好生嚇人,「郭捕頭可曾又催過你?這點兒眼力架都沒有,你怎麼混得下去?」


  李老酒轉念想想,對謀害程名振這件事,兩位捕頭的確不是十分熱心。就連平素跟自己爭搶著獻殷勤的蔣燁,最近幾天好像也沒精打採的。這讓他更堅信老瞎子是鐵嘴鋼牙,又做了個揖,低聲道,「那咱們就先糊塗著。反正都是瞞上不瞞下的事情。您老跟程兄弟說說,讓他也別怪我,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上面壓得緊,就得動動。壓得不緊,就得饒人處且饒人!」


  明知道李老酒後半句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程名振還是不想睜眼理睬對方。昨夜他向老瞎子討教的半宿。已經分析出幾個陷害自己的仇人並非鐵板一塊。只要幾人不協調行動的話,自己脫身的機會就大一些。在有絕對把握脫身前,則與這些人接觸越少越安全。


  得不到程名振善意的回應,李老酒也不生氣。將聲音壓又低了幾分,繼續向老瞎子彙報,「昨您給我指點的那條路,我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找,半個時辰前,派去查看的人已經送來的迴音。的確……」


  他又偷偷看向程名振,唯恐少年人將這些話聽了去。老瞎子卻輕輕擺手,「沒關係,他又出不去,搶不了你應得那份。我這身本事,正缺一個傳人。看他根骨清奇,也許是老天給我送上門的弟子!」


  「吆!那我恭喜您老人家了!」李老酒趕緊向老瞎子道喜,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卻充滿了嫉妒。眼前這老瞎子簡直是個活神仙,姓程的也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居然死到臨頭還能被神仙青睞。


  「沒有必要!」老瞎子繼續擺手,「他頂多能學些雞毛蒜皮的本事,幫人看看風水,算算方位還湊合。我老人家的其他本事,以他的資質,怎麼學也未必學得會!」


  「那也是他的運氣!」李老酒目光中的嫉妒稍稍輕了些,陪著笑臉說道。


  「我眼睛不能看了。所以,將來找什麼東西還需要他!」老瞎子長嘆了一聲,凄然道。「你把你查到的結果跟我說說。


  「今天早上……」李老酒的聲音壓得更低,唯恐被第三人將秘密聽了去,「今天早上弟兄們送信回來說,說在成城外的四稜子山南麓,他們的確找到了您說的那個洞口。但那洞口又窄又深,根本下不去人。用繩子拴著粘糕去沾,每次都能上來一丁半點兒……」


  「有一點兒足夠,別貪多。橫財要有橫德,咱們都沒那麼大的福氣。按照事先約定,每個人分一些,也夠吃喝一輩子了!」老瞎子的聲音也很低,但恰恰讓程名振能夠聽見。


  到了這時候,程名振終於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囚犯,老瞎子的待遇如此超然了。看樣子,他手中居然掌握著一個大寶藏。而李老酒等人之所以對老瞎子尊敬有加,恐怕一般是因為對方那高深莫測的神算,另一半就是因為這筆橫財。


  「不貪,不貪。您老放心。弟兄們一定見好就收!」李老酒的聲音再度傳來,聽上去卻沒半點誠意。「您老那份,到時候就照您老的吩咐存在城裡當鋪。您什麼時候需要,隨時都可以提取!」


  「給我這徒弟也分一份,照你手下跑腿的待遇!」老瞎子毫不客氣,手一指程名振,低聲命令。


  「好說,好說!」李老酒心中不快,嘴上卻不敢抗議。暗自思量道:反正你老傢伙也不清楚咱們到底能取多少?等老子將這筆浮財全挖出來,一個子都不分給你,看你能將老子怎樣?


  彷彿猜到了李老酒的想法一般,段瞎子輕輕嘆氣,「人啊,不能太不知足。看著是真金白銀,其實都是追命的小鬼兒。罷了,罷了,你不信,我也不勉強你。你自己試著取吧,能取多少是多少!」


  「您儘管等我的好消息!」李老酒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話,迫不及待地回應。轉過身,他跟隨自己進來的飯館夥計將桌子收拾乾淨,重新擺上一份酒菜,笑著補充,「這是弟兄們的一點兒心意。您老給了咱們這麼大的好處,咱們總不能讓您老連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


  「好了,好了,你既然忙,就趕緊走吧!」段瞎子不耐煩地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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