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8)

  第38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8)

  霎那間,縣衙裡邊靜得連外邊的風聲都能清楚地聽見。除了八當家盧方元以外,大夥先前都料定了程名振肯定能拿出一個幫助張家軍擺脫困境的好主意。通過上次伏擊王世充和火併劉肇安的事件,眾寨主、堂主們都堅信九當家是個有勇有謀的真豪傑。但大夥誰也沒想到,九當家給大夥出的第一個主意,居然如此狠辣,如此陰險。


  照他說的方法去做,不但所有與他有仇的人難逃一死。並且將大夥昨夜所做的惡,全都推得一乾二淨。百姓們不會計較他們分得的東西其實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只會記得張家軍的好處。只要有其中一兩個懷著感恩的心情向外傳揚一下,今後的張家軍的口碑,就與原來大相徑庭。


  即便館陶縣又落回朝廷之手,失去了地方大戶支持和百姓的民心,新來的官老爺在衙門中也坐不穩。屆時張家軍跟他「借」點糧草財帛,他哪裡有勇氣說半個「不」字?!

  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寨主和堂主們一邊推敲著計策的妙處,一邊點頭。誰也沒注意到,就在他們紛紛嘆服的時候,程名振輕輕抿了口茶,將嘴角的血跡混著茶水一道咽進了肚子。


  接下來三天,張金稱坐在館陶縣大堂內,將原來的縣令、主簿、捕頭、衙役挨個拉上來公開過堂。並且張榜曉諭百姓,無論高低貴賤,都可以入堂內喊冤。


  張金稱對此早有準備,先命人將館陶縣的眾衙役,幫閑們拖上一批來過堂。郭捕頭城破是被殺,他的弟子、門生和爪牙們卻被一一綁到大堂上,逐個挨板子,將多年犯下的罪行竹筒倒豆子,全部招人。審訊完畢,張金稱拋下一根火籤,將二十幾名為非作歹的官老爺們全部押到鬧市口斬首示眾。


  這一下,百姓們相信張大當家是來真的了。紛紛跑到衙門口擊鼓鳴冤。根據百姓的控訴,張金稱又把林縣令、賈捕頭以及其手下幫閑、打手逐一判罪。家產抄沒,並且從中拿出一部分來撫恤告狀的苦主。主犯從犯以及其家人一併問斬。


  挨刀子時,林縣令本想喊幾句為吾皇盡忠,死得其所的話來為自己揚名,猛然間看到站在人群中的程名振,嘆了口氣,閉目受死。


  「張大當家這案子斷得公平!」觀完了行刑,許多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三兩兩地聚在寒風中議論。


  「能不明察秋毫么?衙門裡的董主簿都主動站出來揭發了。姓林的每年收多少好處,斷多少冤枉官司,他還不是都在旁邊看著!」也有人不服氣,小聲跟大夥嘀咕。他這樣說,倒不是因為覺得林縣令死得冤枉,而是覺得張金稱不該放過了林縣令的心腹董主簿。館陶縣誰不知道,這兩人穿的是一條腿的褲子。林縣令所做的諸多惡事,過半都是董主簿幫忙出的主意。


  聽到這話的人,忍不住回頭插言,「人家董主簿那叫將功贖罪。你沒看張大當家對他那樣子么,將來少不得要大用他!」


  「就他聰明!」議論者對董主簿的行為很是不屑,「要說跟林縣令結怨最深的,就是咱們館陶縣的程教頭。可你們看看程教頭,從始至終,都沒站出來指責過林縣令一句!」


  話音落後,周圍的人才猛然想起半個月前林縣令試圖在公堂上將程名振當庭打死的事情來。不覺對少年人的心胸大為嘆服。雖然張金稱攻打館陶,是借著給程名振伸冤的旗號。但是,劫難倖存下來的百姓們卻沒有像少年人自己猜測的那樣,把家破人亡的帳全算到他的頭上。百姓們還記得上回張金稱打來時,是誰帶著鄉勇第一個衝上了城頭。也還記得全縣官吏嚇得畏畏縮縮時,是誰主動請纓,想方設法騙走了張金稱。


  如果張金稱這次打來的時候,程教頭不是被林縣令關了起來,也許災難就不會發生。善良而懦弱的百姓們,更願意自己塑造一個同樣善良且勇敢的豪傑形象,以在黑暗中有所寄託。他們相信程名振無辜,也相信程名振不是災禍的根源。雖然少年人已經不再是館陶縣鄉勇教頭,而是張金稱麾下的九當家。


  「明天要審問老周家的人。程教頭的媳婦,就是被老周家搶走的!」黑夜中,有人輕聲嘀咕。帶著幾分期盼,幾分快意。


  「明天大夥無論多冷都過來看!」咬著牙,漸漸散去的百姓們小聲相約。「看那對狗男女有什麼好下場!姓朱的真是瞎了眼,好好的女兒不嫁給程教頭,卻非嫁給周家那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把狗男女綁上石頭,沉到運河裡邊去!」


  樸素的人群中,愛也簡單,恨也簡單。


  局外人不解其中滋味,自然嘴上怎麼痛快怎麼來。話傳到程名振耳朵里,卻令他無端地憋了一肚子火。偏偏這些無名業火根本無從發泄。甭管怎麼說,百姓們都是出自一番好心。周家二公子搶了他程名振的老婆,過後還陷害他入獄。如今他得了勢,讓周二公子和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死無葬身之地,一報還一報,無可厚非。


  如果換了是別人,也許程名振就真的下定狠心了。有仇不報非君子。可小杏花偏偏又是他的表妹。即便做了再多的錯事,和娘親總有一絲血脈相連著。如果真的把杏花算做周家人給剁了。娘親表面上也許不會說什麼,背地裡肯定又要抹好長時間眼淚。況且據奉朱萬安之託找他求救的巧兒說,杏花與周二公子成親,完全是被對方強迫的。當時館陶城岌岌可危,周家的高牆大院兒幾乎被城裡的富戶們當成了最後的避難所。小杏花本以為憑著自己和周家小姐的交情,可以在裡邊躲一躲災。結果土匪們這一劫著實躲過去了,卻萬萬沒想到平素對人彬彬有禮的周家二公子是個披著人皮的牲口!


  「表少爺你生死未卜,杏花姐姐又不幸失身於周二公子。所以朱老爺才委曲求全,接受了周家的彩禮!」巧兒的話在耳邊盈盈繞繞,幾天來一直不肯散去。對於這種說辭,程名振始終報以懷疑態度。舅舅朱萬安是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想當初他剛剛當上兵曹,舅舅朱萬安就對他與小杏花婚事的態度來了個匪夷所思的大轉彎。變臉之快,恐怕街頭上那些走江湖賣藝者都自愧不如。比起區區一個館陶縣的小兵曹,周家二公子的地位就更如在天上了。能藉助女兒攀上這根高枝兒,恐怕非但無需周家逼迫,他自己也寧願倒送上門去。


  但這種說法畢竟讓人心情稍微舒坦了些。作為一個剛剛十六歲出頭的少年人,無論做事如何老到,內心深處都留著很多未曾被歲月打磨過的稚嫩。程名振相信自己比周家二公子強上百倍,無論人品還是對待表妹杏花的真摯方面,都比那個姓周的強一百倍。舅舅朱萬安是個勢利眼兒,表妹杏花卻應該不是!她只是涉世未深,一不小心被壞人騙了。只要看清楚那壞人的真面目,並且發現表哥還活著,她心裡一定曾經萬分的懊悔。


  雖然,如今婚約已經隨風,已經發生的事情也不可能從頭來過。


  他不想真的傷害朱杏花。記得兩個人小的時候在一起玩鬧,每次表妹調皮犯錯兒,自己不都是先讓她吃一點小苦頭,然後再想方設法哄得她破涕為笑么?周家人橫行鄉里,作惡多端,除了曾經施藥給自己的周寧之外全都死有餘辜。但表妹杏花才嫁入周家不到半年,按理說還不能完全算是周家人。那些為富不仁的罪惡不該算到她的頭上。


  這一回,她吃的苦頭已經足夠了。幾天來,程名振一直強迫自己硬下心腸,不出言請求張金稱將表妹一家人從監牢裡邊提前釋放。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他想給舅舅一個教訓。另外一方面,他也是為了照顧杜鵑的感受。杜鵑是典型的嘴硬心軟,先前一直叫囂著要在小杏花臉上划個十刀八刀,讓對方這輩子再無法見人。事實上,攻破周家大院后,杜鵑卻對小杏花碰都沒碰一指頭。非但她自己沒有碰,也沒準許麾下那些色咪咪的嘍啰們趁機佔便宜。就憑這一點,程名振就得念杜鵑的情。盡量別跟表妹朱杏花產生太多的瓜葛,以免真的惹七當家火上心頭,不管不顧把表妹給砍了。 「殺了害她的周二公子。然後裝模作樣申斥她一頓,就可以找機會把她和舅舅一家給放了!給他們一些盤纏,讓他們儘早遠走高飛!」這,已經是程名振能想到的最佳處置方案。既照顧了娘親的情緒,也不至於讓張金稱太難做。只是明天要看準時機,最好不要引起太多誤會!

  沉沉的想著心事,一晃功夫,成賢街就在眼前了。程名振甩了甩頭,將外邊的風言風語和疲憊煩惱甩在馬鞍后。家是開開心心恢復體力和精神的地方,無論外面遇到多少煩惱,都要把它留在外面。


  屋子裡邊還亮著燈,燭光透過窗楞,隱隱泄出幾分溫暖。自從程名振出獄后,老人便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無論多晚都要見上兒子一面才能放心的睡去,否則,整夜整夜都難以安眠。


  今夜的等待尤為漫長。聽到庭院里傳來的腳步聲,程朱氏揉了揉疲倦的面孔,起身前去開門。小丫頭柳葉哪敢讓老太太勞動,快速跑上前幾步,搶先拉來了門環。「少爺回來了!」另外兩個小丫頭橘子和巧兒齊聲問候,輕輕仰著頭,臉上寫滿了討好的神態。


  這是程名振做了巨鹿澤九當家之後的附帶結果。除了娘親與王二毛兩人外,整條街上所有人都怕他,無論他再和顏悅色也沒有用。習慣了別人這種目光的他也無法強求,笑著跟娘親打了個招呼,轉身去自己的房間更衣。


  巧兒立刻邁著小碎步追了上來,動作就像一隻走在狼群前的小鹿。「表少爺……」用極其低微的聲音,她在背後呼喚。唯恐一不小心驚擾了對方,被對方冷臉相向。


  對於這個曾經被逼迫向自己投毒,卻冒死提醒自己的善良少女,程名振一直懷著幾分感激。放慢腳步,低聲回應道:「你別著急,我已經想好了怎麼辦!明天找個機會,就請求張大當家把舅舅一家放掉。館陶縣估計你們不好待了,回頭我讓柳葉收拾一些細軟給你們。你跟舅舅、妗子還有杏花到郡城安置去吧。那邊城牆高,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遇到亂子!」


  如此精細的安排,卻好像不太稱巧兒的意。少女的腳步停了停,聲音突然變得很惶恐。「不是,不是。表少爺,您,您聽我……」


  「你放心好了。我給他們準備的盤纏和細軟足夠在買一處房產……」程名振不得不轉過身來,笑著安慰。在巧兒的目光中,他看到了重重的焦慮和不安。


  「所有錢財,今後都由杏花和你兩個管著。這樣,舅舅便沒法再拿你們做蒲包了!」頓了頓,他繼續設身處地的替表妹和巧兒的未來考慮。作為張金稱帳下九當家,弟兄們在館陶縣所有繳獲的戰利品中,他都能分一部分。再加上師父留給的藏寶圖,可以說,這輩子他都無需為錢而煩惱了。所以,他對待別人很大方,絕不像當年舅舅待自己那樣,讓表妹一家衣食無著。


  「不是,不是,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聽了程名振的解釋,巧兒臉上的表情愈發緊張。小手在面前連擺,幾乎急得落下淚來。


  「等我先換了衣服,洗了臉,咱們慢慢再說,行么?」程名振有些不耐煩了,笑著問道。轉身撩開自己房間的門帘,抬腿向裡邊邁。


  「表少……」巧兒在他背後低聲尖叫。隨後用力捂住的自己的嘴巴。不用她再提醒了,程名振已經僵直在門口。


  「咣當!」「嘩啦!」屋子裡邊傳來胡凳倒地和茶碗碎裂的聲音,還有幾聲壓抑的抽泣。「你怎麼在我家?」程名振的質問聲緊跟著響起來,聽上去就像受傷的野獸在低吼。門「呯」地一聲撞嚴,隔絕了人的視線,也隔斷了房間內的哭聲。


  「是七,七當家強逼著小姐來的!」終於鼓起勇氣,巧兒低聲沖裡邊叫喊。正準備拉開門替自家小姐辯白,肩膀上卻被一雙手用力搬了搬,腳步停在了原地。


  回過頭,她看到程朱氏那張久經滄桑的面孔。「這個坎兒,讓他們兩個自己過吧。誰都幫不上忙!」老人渾濁的眼睛中流露出幾分睿智,看著緊閉的屋門,輕輕搖頭。


  「睡吧!明天早上起來,就都好了!」見巧兒滿臉茫然,她笑了笑,低聲道。然後慢慢轉身,在柳葉和橘子的攙扶下,走向自己的房門。


  自己的坎兒,自己過。明天早上,就都好了?巧兒沒有那麼多人生經驗,也不清楚老人話里話外的意思。只好本能地點著頭,跟在眾人身後去安歇。「表少爺不會打小姐吧!他會原諒小姐么?」無數猜測纏繞在她胸口,令她輾轉反側。幾度豎起耳朵想聽聽關心之處的動靜,除了外邊嘍啰們巡夜的腳步聲外,其他什麼都聽不見。


  「你怎麼會在這裡?誰放你出來的?」看著曾經的未婚妻在自己面前哭鼻子抹淚兒,程名振已經消散的火氣無端地又涌了起來。在自己陷於深牢大獄,生死未卜的時候,她從來沒到牢中探望過。哪怕是派人帶句問候的話也不曾。雖說女人出嫁后就要替丈夫著想,可她的丈夫明明在謀害自己的性命?她當時真不知曉,還是知曉了卻故意裝作糊塗。


  片刻前做得那些理智謀划,此刻統統被心中的憤懣和委屈所吞沒。他盯著小杏花,看對方到底能給出怎樣的一個答案。如今走背運了,便又想起我來了,是么?想憑著在娘親那邊的幾句好話,就求我幫你像以前一樣做任何事?門兒都沒有?至少在給出合理的解釋之前,休想聽到我私下裡的籌劃!

  如果此刻小杏花抬頭,肯定能從程名振變幻不定的表情中看出他心中的真實想法。他現在的樣子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失望。對錶妹的失望,對兩人多年來兩小無猜的感情的失望。可她卻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更不敢直面他那刀一樣的目光。抽抽噎噎哭泣了很久,才蹲下身去,一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邊小聲哽咽道:是,是七當家讓我來伺候你的。她說如果我不來,她就剁了我爹娘!嗚嗚,她很厲害,用刀子要划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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