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4)
第403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34)
Chapter 4 騰淵
他救不了我,二毛!」輕輕倚在王二毛胸口,她又恢復了那個溫柔賢良的少女模樣,「我吃藥,就是為了讓自己不落入他們手裡。我自己的下的分量,我自己知道。你別跑,抱著我看看星星。好久沒看了,今夜的天空真乾淨!」
說罷,努力將頭將疲倦的眼睛睜大,直直地看向漫天星斗。七月下旬的夜,銀河自東向西橫亘。滔滔星浪之間,牽牛和織女遙遙相望。
曾經有一刻,她也曾輕輕凝望過某個人。
只是,他曾經察覺么?
王相如這個名字一看就知道出自村秀才之手,隱隱透著古風。最初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武陽郡守元寶藏甚至覺得其有些奇怪,在一大堆張夠膽(張狗蛋)、李茂頭(李毛頭)之類匪當中,文縐縐的相如兩字,的確顯得分外鶴立雞群。
可到了五月初的時候,這個名字在武陽郡守元寶藏的案頭出現次數就越發頻繁起來。有時竟是一日從兩個不同地方發來告急文書,每一份上都寫著這個怪異的名字。或是趁某堡寨不備,掩襲而入,將堡寨內存放的牛羊糧食劫掠一空。或者是趁某縣不防,猛攻其門,焚房屋,掠草市,害得闔縣百姓一日數驚,根本無法安居樂業。
而此賊出手的地點,又選得極為刁鑽。總是恰恰卡在武陽與清河兩郡交界處。待兩郡的太守決定了到底該不該發兵征剿,此賊又像長了翅膀般,呼啦一下飛了個無影無蹤。氣得清河郡丞楊善會火冒三丈,沿著平恩、洺水一帶反覆掃蕩。誰料沒等把姓王的蟊賊給挖出來,又一個姓程的蟊賊突然殺到了臨清縣外。陳兵兩日,懸而不擊,硬逼著臨清縣令朱令明交出了十萬石糧食,然後趕在楊善會回軍救援之前呼嘯而去。
這兩個蟊賊都不簡單。憑著近幾年跟土匪流寇打交道的經驗,武陽郡守元寶藏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自從第一次征遼失敗,三十萬精銳府兵埋骨遼東之後,河北各地的流賊就像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但那些流賊行事素無章法,見到便宜一擁而上,見到硬茬一鬨而散。像王相如和程名振兩個這般互相配合,彼此呼應的情況,幾乎從沒出現過。好在兩伙蟊賊目前規模都不算大,元寶藏根據各地送來的戰報粗略估算,那個叫做程名振的蟊賊麾下大概有五千到八千餘人。而那個叫王相如的蟊賊則只帶了兩千五百到四千嘍啰。比起一陣風、半天雲、惹不得這些動輒號稱五萬、十萬的大綹子,兩個後起之秀的實力幾乎可以忽略。
但如果從破壞力上比較,兩位年青的蟊賊就讓他們的前輩望塵莫及了。開春以來,一陣風、半天雲等賊也曾試圖劫掠州縣,卻因為官兵防備的緊,先後失了風,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而在程、王兩賊一虛一實地襲擊之下,已經連續有四個堡寨被連根拔起。並且四處堡寨都與官府聯繫密切,其中有兩家還是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子侄在東都為官,於皇帝陛下面前都是能說得上話的。
怕被受害者的後台在皇帝陛下面前進讒,武陽郡守元寶藏不得不再次加大了對流寇的防範力度。同時,他又派出心腹主簿魏徵扮作道士四處明察暗訪,終於在五月下旬,摸清境內兩支最活躍的流寇的大致情況。
消息送回來后,元寶藏反覆看了好幾遍,一時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兩支新崛起的勢力根本不是什麼小蟊賊,而是巨盜張金稱派出來試探官府動靜的先鋒。而巨盜張金稱麾下像這樣的綹子還有二十餘支,只是不想引起太僕卿楊義臣的注意,所以才派了兩個小角色出來「踩台盤」。
聯想到張金稱的兇殘,元寶藏心裡就直哆嗦。迄今為止,凡是被張金稱攻破的城池,除了館陶一地沒被屠戮之外,其他都是屍骸枕籍。即便武陽城仗著城牆高大,不會成為張賊的下一個目標。可任由他再橫行下去,地方上糜爛的情況早晚會激怒朝廷。去年夏天,武安郡守周養浩便是因為治下先後有三個縣被張金稱攻破,導致朝廷震怒,直接下旨賜了一杯毒酒。武陽郡去年已經丟過館陶,如果今年再被張金稱抽冷子連破兩縣,估計從洛陽來的那杯毒酒,就該送往元家府邸了。
不想踏上周養浩的後塵,元寶藏只好提前做準備。他親筆寫信給太僕卿楊義臣,請對方念在多年來的老交情份上,將駐地再向前挪一挪。即便不將麾下兵馬壓到張金稱的老巢門口,至少也要渡過運河,切斷巨鹿澤諸寇東進的道路。信送出后,還沒等到楊義臣的迴音,卻先收到了朝廷的邸報。第三次征遼大獲全勝,高句麗君臣乞降,送回了大隋叛臣斛斯正的腦袋。皇帝陛下得勝班師,召羅藝、楊義臣等心腹將領去北平郡迎駕。
「嗤!要是真的凱旋而歸,還用召羅藝和楊義臣兩個前去接應么?」被邸報上誇大其辭的消息氣得七竅生煙,元寶藏冷笑幾聲,喃喃罵道。
有官場經驗的人一看就明白,第三次征遼又吃癟了。如果大軍真的打了勝仗,按大隋的規矩,縱使不滅其國,至少也要讓高句麗偽王割地、輸款、遣子入質才對。而現在高句麗人只說了一句服軟的話,皇帝陛下就帶著百萬大軍就撤了回來。分明是看到獲勝無望,汲取了前兩次東征失敗的教訓,自己找借口草草收場罷了!
「東翁不必生氣。朝廷能知難而退,未見不是百姓之福!」武陽郡主簿魏徵見元寶藏滿臉晦氣,搖了搖手中蒲扇,低聲開解。
府衙內通風暢快,根本感覺不到半點兒暑熱。但魏徵卻習慣在手中持一把蒲扇。有事沒事輕輕搖一搖,借著徐徐微風,平添幾分瀟洒。元寶藏卻有些欣賞不了對方的從容,皺了皺眉頭,沉聲回應,「是福是禍哪那麼容易說得清楚。前兩次無功而返,已經讓陛下威嚴盡失。這次又稀里糊塗跑了回來,恐怕不但流賊看到了機會,那些勛臣貴胄,哪個不想渾水摸魚?」
「咱大隋的魚,也不是那麼好摸的。你看陛下這幾步安排,未必沒存著防範的心思!」魏徵知道元寶藏口中的勛臣貴胄指的是誰,繼續輕搖蒲扇,「有百萬大軍在側,他何必把楊義臣和羅藝再招過去?北方雖然有王須拔與魏刀兒兩個流賊鬧得歡?但憑著二十幾萬連鎧甲都沒有的饑民,他們兩個就有膽子劫殺聖駕么?」 大隋皇帝楊廣御駕親征高句麗,三次都是從遼東、燕與柳城三郡出發。而遼東三郡人煙稀少,天氣寒冷,當地所產的米糧根本無法支撐三萬以上人日用。因此百萬大軍的供給,全憑中原籌集。先由北運河送往薊縣,然後再由薊縣陸路轉運前方。如果軍中有人叛亂,羅藝和楊義臣兩個只要領兵將臨渝、盧龍兩關塞住,孤懸遼東的百萬叛軍用不了半個月,就會因為糧食接濟不上而崩潰。如果羅藝和楊義臣兩人其中之一有謀反之心,另外一人只要把征遼大軍放進來,光憑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將叛軍活活淹死。
顯而易見,楊廣之所以命令楊義臣、羅藝兩個領兵前往北平,是提前做好了防範。至於他具體要防範哪個,也許是遠征大軍的實際統帥宇文述,也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也許是太僕卿楊義臣。也許此刻皇帝陛下對任何人都不信任,乾脆下了一個畫蛇添足的命令,以期待羅藝、楊義臣、宇文述三人互相牽制,彼此忌憚。
「太僕卿豈是謀反之人!陛下此舉,唉……」想明白了朝庭命令的奧妙,武陽郡守元寶藏忍不住連連搖頭。楊義臣在河北剿匪的功績有目共睹,雖然半年來沒能讓高士達、竇建德、張金稱等幾位最有名的悍匪之中任何一個服誅,但「勸農令」下達後半年多來,各地匪情已經大大減輕。至於因此而被嘍啰們自己殺掉或被地方官員藉機收拾掉的小賊頭目更是數不勝數。
眼下高士達和竇建德兩個龜縮於豆子崗,半步都不敢離開。最囂張的悍匪張金稱自己躲在巨鹿澤裡邊,只敢派程名振和王相如兩個小嘍啰出來反覆試探。這種形勢再繼續幾個月,土匪們去年囤積起來的糧草吃盡,恐怕就只能從沼澤地裡邊走出來,跟楊義臣決一死戰了。
這個節骨眼上朝廷下旨把楊義臣調到北平郡去,無疑是幫了土匪們一個大忙。消息傳開后,靠近豆子崗和巨鹿澤兩地附近各縣的秋糧,肯定都得落入土匪之手。但元寶藏還不能說皇帝陛下的決策有誤,畢竟去年夏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陛下所信任的楚國公楊玄感剛剛造過一次反。若不是李旭和宇文述兩個反撲及時,百萬征遼大軍連同楊廣本人有可能去年夏天就已經餓死在了遼河東岸。
「陛下能發覺國有巨蠹,其實是件好事。只要他把即位之前的本事拿出一半來,朝中那些城狐社鼠誰是他的對手?先對外息了兵戈,然後整頓朝野秩序,下旨料民。朝中政治清明了,百姓的日子自然就過得去了。只要日子勉強還過得去,哪個又願意造反?」對於風雨飄搖之中的大隋朝廷,魏徵的看法明顯比元寶藏要樂觀。「沒有百姓跟著造反了,土匪們也就成了無水之魚。眼下折騰得再熱鬧,用不了多久便要干在河溝里。到時候你我隨便派些人提了簍子出去,還不是想怎麼撈就怎麼撈么?」
「玄成,朝庭的事情,沒你想象得那麼簡單!」元寶藏被魏徵的話逗得愁眉稍展,咧開嘴巴,叫著對方的表字苦笑。主簿魏徵是他拿出三顧茅廬的精神來,花大力氣請到的。無論學問、見識、人品、氣度俱是上上之選。但此人畢竟沒經受過大隋官場的歷練,不了解大隋今日中病,乃數朝之前就無葯可解的痼疾。朝廷以世家大族為根本,而世家大族眼裡卻只有其家無其國。當年大周因何而衰,如今大隋本質上一樣因何而衰。只不過是大周的終結是被外戚楊氏所代,而大隋的終結,卻十有八九是因為城狐社鼠們將根本蛀空了,任誰也無力回天。
「朝庭的難處,當然非我這凡夫俗子所能想象,但咱家陛下,可不是一般人!」魏徵亦笑,蒲扇輕搖,掀起陣陣涼風。「我看過陛下的文章,還有陛下當年征突厥,下南陳時的那些手段,不敢說前所未有的高妙,至少是二百年內,難得的睿智明君!」
「陛下的勇武與睿智,當然是無人能及!」元寶藏無法反駁魏徵的話,悻然接了一句,然後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經連續陰了很多日子了,外邊的夜色漆黑如墨,偶爾閃起幾道亮光,也不是希望,而是風暴即將來臨的先兆。
大隋皇帝陛下楊廣在即位之前,的確像魏徵所誇讚的那樣英明神武。此人十四歲領兵戰突厥,令塞外諸胡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馬。十九歲揮師征南陳,令分裂了近二百年九州重鑄為一體。此人開文館,禮儒生,令長安、洛陽一帶胡風盡去,文氣復興。此人不拘一格選用良將,使得羅藝、麥鐵杖這樣出身寒微的人也能與世家子弟同列,麾下俊傑雲集。可以說,十五年前的楊廣,讓天下大部分賢才,包括世家子弟和寒門才俊,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他才能輕而易舉地取代其兄楊勇為太子,進而從先帝手中接過大隋江山。
但那都是十五年的楊廣。即位后的楊廣,沒用多長時間彷彿就變了一個人。為了一點兒小的積怨,他能毫不猶豫地殺掉高穎這樣的柱石之臣。為了炫耀大隋富足,他可以不加考慮的允許周邊諸胡來中原遊盪,一路上白吃白住。離開的時候還能拿走大批原本用刀子都搶不到的禮物。為了虛名,他可以在不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興傾國之兵征討高句麗。並且在一次又一次失敗后,不知道總結教訓,一味地歸罪於臣子無謀。
如果不是耐著君臣之禮,元寶藏都想敦請朝中的太醫們仔細替楊廣查一查,看看皇帝陛下是否被痰迷了心竅[1],致使本性大失。只有瘋子才會拿江山社稷跟人賭氣,只有瘋子才會犧牲自己臣民的利益,去博取外人的幾句稱讚。也只有瘋掉了的人,才會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壓根不管百姓們的承受能力。
見元寶藏的臉色在燈光與閃電的照耀下瞬息數變,主簿魏徵心裡暗自猶豫。他今天說這番話的主要目的,是想敦促元寶藏出面寫一封奏摺給遠征歸來的皇帝陛下,以恭祝遼東大捷為名,提醒皇帝陛下關注大隋內部隱藏的危機。按照魏徵自己的見解,世家大族仗勢欺人也罷,流寇土匪橫行不法也好,根子都出在朝庭內部。只要朝廷內部能下定決心正本清源,所有亂象都將迎刃而解。而敦促皇帝陛下振作起來,重整大隋秩序的元寶藏,必將作為中興名臣載入史冊。作為給元寶藏出謀劃策的心腹幕僚,他也能因此實現自己治國安天下的平生夢想。
但從元寶藏的臉色上看,顯然魏徵這些話並沒能打動他。或者說沒能引起他的共鳴。不甘心自己的建議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否決,魏徵猶豫了一下,又笑著說道:「陛下其實還是很有主見的。去年宇文氏父子弄權排擠李郎將的事情,最後鬧到陛下那裡去,不也被陛下秉公處理了么?依我之見,陛下只是被人蒙蔽,只要有忠臣肯直言相諫,未必不會重新抖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