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42)
第411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42)
「那些匪首會將資格老的嘍啰專門挑出來,當做自己的親兵,關鍵時刻才捨得壓上!」張文其不通軍務,對匪情的了解倒是非常透徹。「每伙土匪都是由數百到幾千親兵,攜裹著數萬百姓構成。楊義臣大人去年頒布了勸農令,所以今年百姓們的日子還過得去,跟著土匪走的人不算太多。如果換做去年這個時候,只要流寇們把旗子往城牆附近一豎,滿山遍野的饑民就主動聚攏過來。流寇頭子先給他們每人吃頓飽飯,然後發一根木棍,便可充作攻城的前鋒!」
提起土匪們以一頓飯就誘惑百姓們做替死鬼的慘事,其他地方官員也憤憤不平。主動接過話頭,感慨地說道:「黎陽倉里明明存著足夠的糧食,隨便發些下去,就可以安撫住不少饑民。可朝廷就是不准許發,寧可倉庫里的糧食霉掉,爛掉,或者被土匪搶走分掉,也捨不得一粒給百姓!」
這個話題,就不是馮孝慈隨便能參與的了。畢竟他來河北的目的是剿匪,無權過多干涉民政。但他也不希望讓張文其等人過分失望,略做沉吟,笑著回應,「楊大人的勸農令已經在朝中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既然朝廷沒下令將其禁止,你等暫且照舊執行便是。我這回北上剿匪,也沒帶多少軍糧。照例要由地方供應。眼下秋收剛過,新打下來的麥子未必來得及收繳入庫。所以不得不暫且從黎陽倉中借用一些。待會兒我親筆寫張借條與張大人,日後用多少,搬多少,都會有個數字。張大人只管記錄下來,供朝廷隨時查驗便是。反正黎陽倉里那麼多存糧,我這一萬多兵馬即便一天吃八頓飯,五十年都未必吃得盡它!」
張文其和他的屬下都是明白人,一點便透。馮孝慈說一句,大夥臉上的笑容就多一分。說一句,就多一分。待得話音落下,幾乎所有地方官員的眼睛中都放出光芒來,千恩萬謝,拱手不止。
馮孝慈也不肯白給對方好處,笑了笑,繼續說道:「老夫初來乍到,對周圍形勢兩眼一抹黑。最初這幾天,暫且就住在汲郡。免得老夫前腳一走,流寇又回來打黎陽倉的主意!」
「黎陽城城東剛好有個大校場,營盤、庫房都是當年楊賊玄感派人修的,足足容得下十萬大軍!」張文其巴不得馮孝慈就駐紮在黎陽別走,迫不及待地答應。「老將軍儘管放心,日常果蔬菜肴,我汲郡上下一定竭力供給,絕不會讓弟兄們餓著肚子跟流寇拚命!」
然後你就可以打著供應軍需的旗號,從黎陽倉裡邊搬更多的糧食出來。馮孝慈笑著點頭,也不戳破對方的小心思。「各地情況我都不熟,還請張大人派些衙役、捕快幫忙,四下去打探賊人的動向。等我派出的哨探將周邊情況摸透了,張大人才可以將人手調回!」
「那是,那是自然!」張文其恨不得將馮孝慈給供起來,無論什麼要求都願意答應。「郡兵當中有幾個跟流寇有仇的校尉,過後我都將他們調於馮將軍帳下聽命。他們都是當地人,對周圍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那樣最好不過!」馮孝慈手捻鬍鬚,笑容滿面。能得到地方官員的全力配合,無疑是給整個剿匪任務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只要文武齊心,將士用命,自己未必不能像張須陀老將軍一樣,於朝堂之外成就一番事業。
拜將封侯,那是所有武將的夢想。他才五十幾歲,其實不能算老。
有了地方官員的支持,馮孝慈探聽起敵情來果然事半功倍。只用了五天,流寇們的最新動向就紛紛送到了他的案頭。
據哨探送回來的密報顯示,圍攻黎陽的計劃失敗后,高開道、竇建德、孫宣雅等賊已經分散。其中高開道和孫宣雅兩人帶領所部精銳,匯同林山虎、時德睿等一眾匪首,徐徐退向了巨鹿澤。而竇建德因為與張金稱有過節,所以不肯到昔日仇家門前暫避,帶領本部嘍啰和絕大部分攜裹而來的流民翻過博望山,沿頓丘、沙麓山一線退向豆子崗。途中被貴鄉縣丞魏德深和武陽郡主簿魏徵二人帶領郡兵所阻,雙方打了一整天,難分勝負。入夜後,流民們見竇建德獲勝無望,扶老攜幼「棄營」而走。竇建德不忍追殺,自己帶著嫡系嘍啰趁亂南下,渡過黃河奔東平郡的梁山[6]去了。
「這姓竇的舉止好生古怪!」有了先前指揮群匪趕在官軍到來前果斷撤退的印象,馮孝慈對竇建德的印象頗深。「按照此賊在汲郡的表現,他不該如此愚蠢才對?怎麼好端端的黃河北岸的荒野不走,偏偏到頓丘去觸元寶藏的霉頭?」
「老將軍莫非忘了張大人當日所說的話?」鷹揚郎將趙亦達走上前,殷勤地回應,「近二十萬流民,如果全帶到豆子崗去,光吃也得把竇建德給吃窮了。稀里糊塗跟魏德深打一架,讓流民們自己走掉。他竇建德既沒落下什麼惡名,又擺脫了一個大負擔,何樂而不為呢?」
「這陰險的傢伙!」馮孝慈眉頭一皺,滿臉憂慮。「只可憐那些上了賊船的百姓,家也沒了,救命的糧食也沒了。走散之後,不知道幾個能活得下來!」
「這個季節山上還有野菜,手腳勤快點兒,倒不至於活活餓死!」前來送密報的郡兵校尉周文聳了聳肩膀,對馮孝慈的憂慮頗有些不以為然。「眼下他們各自故鄉的官吏、士紳差不多也被竇建德給殺光了。那些流民回去,剛好佔了無主良田,只要挺過下一個冬天,今後的日子恐怕過得比先前還滋潤!」。
「要是挺不過去怎麼辦?還不是有人一聲招呼,又跟著去鋌而走險?」馮孝慈回頭橫了說話者一眼,對此人的態度非常不滿意。不過是個小小的郡兵校尉,卻裝得像簪纓世家一般。心中對同鄉沒有半分悲憫,彷彿對方皆為螻蟻,死活都與他沒半點關係!
周姓校尉被老將軍的目光瞪得一哆嗦,卻硬著頭皮向前走了兩步,雙手捧起一疊密報,「那些為禍鄉里的賊頭,眼下齊聚於巨鹿澤。如果老將軍能迅速將他們一網打盡的話,百姓們沒人煽動,自然容易安頓下來!」
這句話說得倒也在理,礙著汲郡太守張文其的顏面,馮孝慈不想當眾給周校尉難堪。伸手接過密報,草草翻了翻,淡然問道:「這些消息核實過么?你確定其餘匪首都去了巨鹿澤?」
「將軍儘管放心!」周校尉狠狠地點頭,說話的語調都跟著變了味道,「卑職親自綴著流寇的腳印走,一直尋訪到武安郡的肥鄉。確定了群匪的目標是巨鹿澤后,才星夜趕了回來!」
武安郡的肥鄉縣距離黎陽足足有兩百餘里,五天時間跑一個來回,縱使有騎著快馬,馬上的人也得累個半死。馮孝慈懷疑說話的校尉吹牛,抬起頭來重新打量對方。這才發現此人雖然衣衫穿得甚為齊整,面孔上卻發出一種疲憊到極點才有的青黑色,上下嘴唇上也裂開了許多口子,說著話,便有血珠順著裂口崩散開來。
「你和流寇有仇?」馮孝慈立刻想到了郡守張文其與自己初次見面時所說的話,看著周姓校尉的眼睛追問。
一縷寒光迅速從周校尉眼中閃起,熾烈如夜空中的閃電。「稟將軍,我館陶周家滿門,只活了我一個。此生如不能給父母兄妹報仇,周某死不瞑目!」
「是張金稱乾的么?你是如何逃出來的?」馮孝慈不喜歡此人身上那呼之欲出的仇恨,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 「稟將軍,是程名振那賊放了卑職!」儘管不喜歡被馮孝慈像審賊一樣刨根究底,校尉周文還是保持著最基本的禮貌,躬了躬身,朗聲回應。他曾經對著天地立誓,如果能報仇,不惜付出任何代價。被人懷疑、盤問,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昔日勾踐曾經卧薪嘗膽,終雪嘗糞吮瘡之恥。如今館陶周家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再多十倍的屈辱他也能承受。
「放了你?」馮孝慈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周文,試圖從對方的身體上找出一些值得懷疑的蛛絲馬跡。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聽說關於慣匪程名振的驚人之舉了。自從北渡黃河之後,他就愕然發現,慣匪程名振的作為與其他流寇頭目幾乎格格不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此賊似乎在追求著一種傳統的正義,雖然他追求正義的手段非常血腥。
被馮孝慈盯得極不自在,校尉周文渾身上下的肌肉都開始繃緊。「具體細節,卑職已經向張郡守稟告過。那程賊造反之前,曾經做過館陶縣的兵曹。陷入賊人之手后,因為貪生怕死,所以才投降了張金稱,並主動潛回館陶縣來替賊人做內應。拙荊恰好是此賊的表妹,程賊素來垂涎其姿色,不忍令其傷心。所以城破后才故作大度,獨獨放了卑職一馬!」
「嗯!此賊行事倒也乾脆!」也不知道馮孝慈到底對周文的話聽進去多少,反正得出來的結論與周文期待的方向出入甚大。「你對他了解得多麼?我說的是他過去的習慣、喜好,以及領兵時間長短、戰績?你若想報仇,必須先做到知己知彼!」
「老將軍教訓的極是!」周文再度躬身抱拳,「卑職逃得生天后,一直尋覓報仇的機會。所以對此賊的一舉一動都非常關注。包括他造反之前的一些行為,都打聽得非常清楚!」
馮孝慈正迫切了解對手,聽周文如此一說,立刻感了興趣。向身邊不遠處的胡凳指了指,和顏悅色地命令,「你坐下說吧,關於程賊的事情,把你知道的都說給老夫聽聽!」
一抹喜悅立刻跳上周文的眉梢,他後退數步,長揖及地,「卑職將言無不盡!如能報得家仇,卑職這輩子縱使為奴為婢,也要報答老將軍的恩德!」
「笑談!」馮孝慈斷然搖頭,「老夫剿滅群賊,乃為社稷蒼生。向你詢問賊情,也是為了了解對手。至於你的家仇,將來抓到程賊,你儘管去報!老夫不攔阻便是,你也不用記得老夫什麼恩情!」
一番馬屁言語沒拍到正地方,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也不氣餒。訕訕笑著坐好,將程名振如何「混入」官府當上了校尉,如何「假冒」英雄出城為民請命,事後如何消失了半年多,然後回來如何勾結他在縣衙里的死黨王二毛、段清等賊,出賣館陶的劣跡綜合起來說了一遍。
除了夾雜了濃烈的恨意外,在他的話中,對程名振的相關情況描述得相當精確。包括程名振出身於大隋將門,武藝高強,精通兵法。以及程名振造反后被女土匪杜鵑看上,不顧廉恥做了對方的上門女婿等私密之事。
對於能用三千多流寇擊敗楊善會的悍匪,馮孝慈一直非常重視。所以不停地打斷周文的敘述,問他一些相關細節。而周文因為看到了報仇的希望,也耐著性子,仔細地解答對方的疑問。在沒有必要撒謊的地方,絕對不撒謊。甚至關於兩家結仇的經過,也沒有完全將責任推到程名振身上,而是主動承認仇恨起源於一場「誤會」。
這種相對平和的態度,顯然比先前那種仇恨滿懷的態度更令馮孝慈讚賞。老將軍仔細問完了自己所關心的一切,然後將話題又轉回軍情上來,拍了拍手中的密報,笑著鼓勵,「你做得很盡職,我今晚會仔細將這幾份情報看一遍。你先回去休息吧,張郡守那邊,我會派人去給你請功!」
「老將軍!」發覺馮孝慈沒有立刻出兵的打算,周文的心情頓時又急躁了起來,騰地站起身,抱拳施禮。「如果讓賊人有了時間在巨鹿澤中整合,日後必然更加難以剿滅。趁著他們立足未穩的機會……」
「軍務之事,周校尉不必操勞!」馮孝慈擺了擺手,不冷不熱地拒絕了周文的提議。涉及到上萬弟兄安危的戰鬥,他可不想沒做任何準備就貿然展開。巨鹿澤附近地形複雜,眼下又到了秋汛來臨之時,萬一被對方引入陷阱的話,自己的一世英名和朝廷的顏面就都要毀在那裡。
又碰了一個軟釘子,周文渾身上下青煙直冒。但他僅僅是個郡兵校尉,官職照著右武侯將軍差著十萬八千里。而家中在朝廷里的那些人脈,好像也都不太管用。反正自從周家出事後,以前交往密切的那些達官顯貴就突然都冷了臉。周文左一封,又一封去了近百封信,居然沒得到任何回應。
沒本錢跟右武侯將軍硬頂,紅著眼睛的周文只能起身告辭。剛剛將牙齦上咬出來的血沫吞下肚子,又聽見老匹夫馮孝慈在背後喃喃自語:「此事好蹊蹺!這些匪首都奔巨鹿澤去做甚?莫非最近那裡有什麼大事?」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周文立刻將頭扭了回來,向馮孝慈拱了拱手,大聲說道:「稟將軍,卑職知道他們去做什麼?姓程的惡匪與姓杜的女賊即將成婚,張金稱廣發綠林帖子,請流寇們前去觀禮!」
「哦?」馮孝慈輕輕揚眉,「姓程的能有這麼大面子?」
「他最近頻頻出擊得手,令巨鹿澤群賊聲勢暴漲。張金稱恰好借著給他擺婚宴的機會,向各路蟊賊示威!」周文點了點頭,咬牙切齒地補充。
婚宴,姓程的居然還想風風光光地娶老婆。奶奶的,如果不讓婚禮變成一場葬禮,周家的子孫就不配姓周!
巨鹿澤九當家程名振大婚,迎娶巨鹿澤三當家杜疤瘌的女兒,巨鹿澤七當家杜鵑。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為之主婚,有請綠林同道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趕往巨鹿澤觀禮。同時一道商議對付官軍進剿諸事。請見到此請柬者務必賞光,屆時巨鹿澤九位當家將一道掃路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