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7)
第446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7)
張家軍原來對斥候工作極不重視。程名振奉命主抓軍務后,根據大隋朝的府兵規矩,極大加強了斥候力量。並且將府兵常用的各種報警信號,手法,聯絡方式囫圇吞棗般照搬照抄。轉往平恩駐紮后,為了避免與對岸的郡兵在傳遞消息時發生混淆,他又在原有的信號基礎上加了些花樣,只教給了錦字營的斥候,卻沒來得及在整個巨鹿澤中推而廣之。
所以韓葛生一聽到山外傳來的警訊,便立刻明白斥候們也在猶豫是否真的有危險來臨。但斥候們具體遇到了什麼異常情況,卻不是能憑著幾聲短短的號角所能聽出來的了。
程名振越琢磨越不對味兒。猶豫了片刻,低聲沖著幾名嫡系吩咐。「段清,你到隊伍前面去,別說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大夥停下來,在河邊找寬闊處休息。葛生,你挑幾十名身手最好的弟兄,悄無聲息地摸到山外去,無論來者是敵是友,立刻給我抓個活的過來!」
段、韓兩人聞令,點點了頭,匆匆去了。程名振望著二人去遠,反覆思量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發覺沒什麼招惹災禍的,方才把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一點兒。叫來親衛,命令他們將坐騎牽到平整處飲水。自己則找了個遠離河谷的大樹靠了上去,在陽光下閉眼假寐。
外邊的秋老虎雖然惡毒,山中的風卻極為涼爽,伴著水汽吹在臉上,很容易便令人恢復精神。再度仔細回想張金稱最近的行為,程名振慢慢發現自己心中的不安從何而來了。張大當家到平恩來的行為十分詭異,可以說,從開始見到他的第一天起,自己就應該發現其做事不符合常規。
首先,張金稱最近那麼喜歡擺王爺架子,想找屬下商量出兵,自然應該派人到平恩傳令。自己現在即便再不受他的待見,也畢竟是他的部屬,奉命趕回巨鹿澤商議軍務乃份內的事情,根本沒理由推託。
其次,既然敵情未明,連對手在哪都不清楚。張金稱就不該帶那麼多人。整整兩萬銳士,幾乎把巨鹿澤最能打的力量全帶來了。而真的帶著這麼多人殺到太行山西側去,就憑著這麼一條小道運送糧草輜重?不用打,光日常補給問題,就足足把張家軍徹底拖垮。
張金稱雖然不通軍務,他身邊的二當家薛頌卻是個謹慎人,深知道補給的重要性。以二人的交情,薛老二不會不提醒張金稱注意。既然明知帶這麼多人過山會發生補給問題,張金稱還執意把能戰之士都帶出巨鹿澤來,那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他痛心王麻子的死痛心瘋了。其二,他帶領兵馬根本不是為了給王麻子報仇,而是另有目的。
至於這另外的目的,卻令程名振不寒而慄了。張大當家是沖我而來?他猛然睜開雙眼,沖著山崖上方的一線天空質問?為什麼?我怎麼得罪他了?平恩三縣發展雖然快,但那也是他張大當家的基業,剛剛稱王幾個月,他何苦這麼急著自斷手腳?
張金稱瘋了?這是程名振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結論。不管他是為了王麻子的死而瘋,還是由於其他原因而瘋,反正,他做出的事情瘋狂至極。打著替王麻子報仇的借口,將錦字營的精銳調往河東。然後趁勢接管平恩三縣,欺負杜鵑和留守在三縣的老弱婦孺!
這條計策不可謂不高明。高明到程名振根本沒看出端倪來。「不!我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抓住身邊的樹皮,程名振的身體不住地發抖。「由無數破綻,只是我和鵑子誰也不敢相信!」
現在,他必須做的舉措,就是把隊伍迅速拉出太行山以東。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夥稀里糊塗地被堵在山溝溝里。希望一切還來得及,賊老天,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想到這兒,程名振斷然做出決定。「來人,傳我的將令……」
「屬下在!」傳令兵迅速跑到跟前,靜等命令的全部。程名振卻突然又失去了勇氣,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該將高舉的手臂揮落下來。
一旦自己判斷錯了呢。退出山谷后,該如何跟弟兄們解釋?張大當家知道后,會不會誤解?雖然自己目前在張家軍中間的地位很尷尬,但張金稱畢竟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果是因為自己的懷疑導致雙方決裂,江湖同道會怎麼看?世人會怎麼議論自己?
他發現自己的靈魂也走進了一個山谷。比身外這個山谷更狹窄,更兇險。一步都不能錯,稍有差池便身敗名裂。向後,退路已經斷絕。而繼續向前走,則看不到谷的盡頭在哪裡,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到底是怎樣的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隊伍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副都尉韓葛生扛著一個裝飼料的草袋子,快速向這邊擠了過來。
「傳令左右弟兄,圍個圈子,二十步外警戒!」程名振見狀,立刻作出決定。也不管會不會引起軍心浮動了,直接在山谷中騰出一個空場,先審訊完俘虜再說。
說話間,韓葛生已經來到近前。渾身上下皆被汗水濕透,黑紅色的臉上卻寫滿憤怒。走到程名振身邊,他將肩膀上的草袋子向下一摔,「撲通」一聲,直接摜出個大活人來。
「饒命,九當家饒命!」俘虜見到陽光,立刻趴在地上叩頭不止。也不管自己是屁股對著程名振,腦袋對得其實是一名親兵的戰靴。
「我麾下那些斥候呢,你們把他們怎麼樣了?」一看俘虜身上的服色,程名振立刻確信此人來自巨鹿澤。飛腳踢在對方的屁股上,大聲質問。
「九!唉……」俘虜被踢了個狗啃屎,於地上迅速打了個滾,把頭叩向程名振,「九當家,您聽我說。您的斥候我都好好招待著呢,沒傷他們半根寒毛?」
聽到此人說話的聲音和語調,程名振感到十分的耳熟。正凝神細看,恰恰對方也揚起那張欠了一屁股債的倒霉臉來。他又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後退半步,手按刀柄,「世旺,怎麼會是你?你來斷我後路么?」
韓世旺見程名振認出了自己,嘴巴一咧,放聲乾嚎,「九,九當家,我,我這個人你還不清楚么?就是吃了豹子膽,我也不敢跟您做對啊?……」
沒等他哭完,韓葛生又從屁股后給他來了一腳,「快說,你幹什麼來了?誰派你過來的?」
「唉呀!」韓世旺又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後癱坐在地上,哭鼻子抹淚,「幹什麼來了?九當家您別問了。反正您猜得沒錯!但是我沒幹,我可真的什麼都沒幹啊……」
說著,他又開始放聲乾嚎,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程名振知道這傢伙膽小,平素跟在別人身後咋咋呼呼,真正做事時卻瞻前顧後,沒有什麼擔當。張金稱派這麼個人來斷自己的退路,也真是用錯了人。如果換個行事果斷者,恐怕自己這隊兵馬早已被堵在了山溝里。而讓韓世旺來做,他卻一定要確認對其本人沒危險了才會下令動手。
不理睬哭鼻子抹淚的韓世旺,他把頭轉向心腹將領韓葛生:「你怎麼抓到他的?他帶了多少兵馬?」 「足足有兩千多號!」韓葛生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氣憤地說道。「但都是些廢物點心。這傢伙正在沖著山谷比比畫畫,我帶著十幾個弟兄從樹叢后摸過去,直接按翻了他。其餘的人見到他被抓,居然沒一個敢上來幫忙,眼睜睜地看著我把他們的主將拖進了山谷!」
「不是,不是那麼回事!」沒等程名振開口,韓世旺搶先替自己辯解。「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是我不忍心斷送你們,所以故意拖著沒動手。就指望九當家能明白過味來,自己儘早回頭。要不然,你抓我時,我肯定命令大夥一哄而上了。即便救不下我,你們幾個也甭想活著離開!」
這話聽起來倒很像是那麼回事兒。韓葛生雖然勇武,卻也不是萬夫難敵的猛將。一個人對於兩三個普通嘍啰綽綽有餘,對付幾十倍於幾的敵人,混身是鐵打的也未必擋得住。但韓世旺也未必是有意放水,他只是既沒膽量違抗大當家張金稱的命令,又沒跟錦字營弟兄放手一搏的勇氣。所以被擒之後,乾脆放棄了抵抗,任由韓葛生把自己拖走,也任由此後的事態隨意發展。
這時已經有不少將領發覺情況有異,都慢慢地圍攏了過來。程名振怕拖得久了會導致軍心大亂,只好先放下心中的千頭萬緒,撿緊要的問道:「你留在外邊的那些弟兄,都肯聽你的話么?」
「聽,聽,保證聽!」韓世旺知道自己又逃過了一劫,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唯恐大夥不信,他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其,其實,大夥都不願意禍害九當家。但大當家逼著,咱們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干。既然被發現了,對大當家也算有交代了。九爺您只要到山谷口招呼一嗓子,他們肯定立刻散掉!」
「不要他們散,我要他們投降!」程名振想了想,低聲決定。
「那,那恐怕有,有些麻煩。弟,弟兄們的家,家眷都在巨鹿澤裡邊!」韓世旺膽子越來越大,直接點出程名振想法的不妥之處。
「大膽!」有人氣憤不過,大聲呵斥。
「閉嘴!」韓葛生乾脆用腳說話,免得對方踩著鼻子就想上臉。
「我,我,我說的都是實話!」韓世旺趴在地上,用手擋住自己的臉。「誰都知道大當家這事做得不地道,但,但他畢竟是大當家……」
聽了他的話,眾人都陷入了沉默。當初程名振等人核計一道離開巨鹿澤時,曾經把韓世旺和張豬皮也邀請在內。二人出於自身的原因,拒絕了程名振的拉攏,但過後也沒主動向大當家張金稱出首。特別是韓世旺,他本來是前任六當家韓建紘的嫡系,與程名振應該算是仇家。然而此人卻沒抓住機會替前主人報仇,僅僅是找借口留在了巨鹿澤,沒跟著大夥共同進退而已。
就憑當初韓世旺當初做的這些事情,大夥也不能殺了他。況且現在他的建議也是出自一番好心,並非有意挑戰程名振的權威。想清楚這些后,眾人心裡好生為難,紛紛將頭轉向程名振,期待他的最後決斷。
程名振嘆了口氣,伸手將韓世旺從地上扯了起來。一邊幫他拍乾淨皮甲外的泥土,一邊和顏悅色地問道:「我如果把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都放回去,你怎麼跟大當家交代?他會不會殺你?你的家人會不會受牽連?」
「這,這個……」韓世旺壓根兒就沒考慮這麼長遠,猶豫了片刻,臉上浮起一層悲涼。「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可以說是不小心中了您的埋伏,被您打敗了。然後說您念在昔日情分上,沒有殺我們。但不能所有人都回去,不能!」他想了想,猶豫著改口,「您行行好,留下幾百個無牽無掛的,我們回去就說他們戰死了。這樣,對大夥都說得過去!」
「那恐怕也瞞不了幾天!」程名振又嘆了口氣,笑著搖頭。「大當家沒那麼容易糊弄,早晚會發現你們在騙他!」
「那,那可怎麼辦啊!」韓世旺熟悉張金稱的秉性,越想越難過,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這幅窩囊樣子讓跟他同為一姓的韓葛生也覺得臉上無光,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大聲喝道:「站起來說話,你他娘的是不是爺們啊!人家殺,你就伸過腦袋給人家砍啊?不敢反抗,還不會跑么?」
「跑?」韓世旺的眼睛轉了轉,但瞬間又失去了生機,「跑?往哪跑啊。這年頭,哪不是兵荒馬亂的,哪沒個大當家啊?」
逃離了張金稱,還有王金稱,李金稱。這就是大夥同樣面臨的困境。聽了韓世旺的話,程名振也忍不住連連苦笑,「你說得對,沒地方跑。但也不能等死。我放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走,你們自己想辦法將老婆孩子偷出來。出來后找個山頭自己佔山為王也行,來投奔我也行!反正別等著被人家砍!」
「教頭!」見程名振真的要放韓世旺走,眾人齊聲攔阻。山谷口的隊伍還沒撤,如果此時就把韓世旺放掉,萬一他翻臉不認人,大夥想出山恐怕要大費周折。
「都是自家兄弟,世旺不忍心對付咱們,我也不忍心殺他。」程名振用目光掃視周圍,苦笑著搖頭。目光看向韓世旺,他用手拍了拍對方肩膀,笑著道:「走吧,把山谷口的弟兄們全帶走。有家的回去接老婆孩子,沒家先在外邊躲幾天,待風聲過去了,再做打算!」
「九爺!」韓世旺也沒想到程名振真的就這樣輕易放了自己,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塊往外淌。他沒勇氣和程名振並肩作戰,但也不願意看到這樣一個好人稀里糊塗地死掉。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哽咽著提醒道:「九爺要回平恩就儘快。我來之時,大當家和五當家、六當家正為是否搶你的地盤而爭吵。估計一時半會兒,他們下不了動手的決心。趁著別人以為你去了河東……」
在剛才審問韓世旺時,程名振已經在心裡盤算過。以張金稱的為人,既然想兵不血刃地收拾自己,肯定要在確認自己已經帶領人馬過了太行山後,才會放心大膽地去接管平恩三縣。那樣,其遭受的抵抗將不會太劇烈,同時,也避免了萬一杜鵑放棄平恩,帶領錦字營的弟兄不顧一切殺向太行山,夫妻二人再找到合兵一處的機會。
但人算不如天算。張金稱的計劃雖然精妙,卻不該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為了替王麻子報仇,會日夜兼程拚命趕路,連身後的情況都不看。更不該派了表面上跟自己有仇,實際上卻早已盡棄前嫌的韓世旺來執行關鍵一步。更但眼下張金稱身邊,也的確找不出太好的執行者。郝老刀那系的將領未必支持這個決定,暗中放水或者向自己通風報信的可能性更大。孫駝子和盧方元兩個本身就沒什麼實力,為人也向來是搖擺不定。至於張虎和張彪,眼下恐怕有更重要的任務安排給他們兩個,誰也沒工夫趕到太行山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