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9)

  第448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29)

  段清此刻也覺察到了凌雲慶臉色不對,趕緊上前將對方攔腰抱住,「都愣著幹什麼,搬張胡床來啊!」他瞪著眼睛大喊大叫,滿腔怒火全從雙目中噴了出來。


  眾將士手忙腳亂地般來一張胡床,又找了幾張厚羊皮鋪好,將凌雲慶抬到了上面。哨探隊正凌雲慶喘息了片刻,掙扎著支起上身,「對,對不住。屬下,屬下無能!」


  「你已經儘力了!」程名振笑著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起身,「躺著說吧,肉湯馬上就好。」


  「屬,屬下是混到洺水城外,抓了幾個活口問到的。」凌雲慶笑了笑,彷彿被肉湯勾起了饞蟲,口水緩緩從嘴角往往淌。他自己卻絲毫沒有覺察,一邊喘息,一邊繼續稟報,「人數應該準確。屬下把他們分散開問,答案都一樣!」


  這是斥候們在培訓時,程名振按照大隋府兵對斥候的要求,傳授給他們的基本技巧。所以凌雲慶彙報起來,疲憊的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自得,「出發時間,大,大概是今天未時,張金稱親自帶隊。郝五爺和孫六爺奉命去接收清漳,與,與大當家走的不是一路!」


  說著話,更多的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中間夾著一股股殷紅的血絲。眾將又痛又急,想要讓凌雲慶休息片刻再繼續彙報詳細情況,卻怕一停下來,他便再也支撐不住。只好強忍住心中悲憤,默默地圍在胡床邊聽他繼續講述拿性命換回來的消息。


  「守,守洺水城的是張彪。人數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之間。好像已經得知了咱們已經返回的消息,他防,防得很小心。弟兄們剛剛得手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被他發現了。從城外一直追殺到河邊。屬下無能,只好扔下弟兄們一個人先遊了回來,其餘弟兄……」


  其餘的弟兄,估計十有八九回不來了。做斥候的規矩是,寧可丟掉同伴,也要及時送回主將需要的情報。這一點,凌雲慶學得非常好。看了看大夥佩服的神色,他又得意的笑了笑,不小心卻露出了滿嘴的猩紅。


  侍衛們端來了肉湯,程名振親手接過,慢慢捧到胡床旁,「你先歇歇,喝口湯。喝口湯再說。」


  「教頭!」凌雲慶把頭側開,眼睛看著程名振的眼睛,「你說,我,我做得對不對!」


  「你做得很好,非常好!」無法拒絕對方眼裡里的期待,程名振點點頭,強笑著回答。


  凌雲慶聽到誇讚,頓時高興得像個小孩子,「張金稱的軍糧可能存在洺水附近的曲家莊。這,這個消息未經核實,屬下不知道準不準!如果,如果教頭有可能,就,就去放火燒了它!」


  「我今夜就帶人去燒,兄弟你放心,一個米粒都不給姓張的留!」段清抹了把鼻子,紅著眼睛保證。「兄弟,你先喝碗湯吧。教頭給你端著呢!」


  凌雲慶已經沒有力氣搖頭,卻用目光表示了拒絕,「我,我,我……」他的嘴角淌出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水,把羊皮潤得殷紅一片,「我……」拼盡最後的力氣,他抓住段清的手,「我,老婆懷上了,今年會給我生個兒子……」


  「兄弟你放心,你兒子就是我兒子!」段清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迫不及待地對天發誓。他恨自己為什麼那麼笨,居然沒看到凌雲慶已經累得油盡燈枯。他後悔自己沒早點抱住對方,讓對方多歇一會兒。多歇一會兒,也許對方就不至於活活累死。


  「教頭!」凌雲慶將目光轉向程名振,彷彿期待著某個承諾。他彷彿不相信除了程名振之外的任何人,目光直勾勾的,渙散而熱切。程名振被這目光燙得心痛,俯下身去,低聲答應,「張金稱肯定進不了平恩城,你放心,你的……」


  話沒等說完,凌雲慶的頭已經歪到了一邊。不受控制的血水順著他的嘴角溪流般淌了下來,但他的神色卻是淡淡的,彷彿已經滿足了所有心愿。


  「張金稱……」中軍帳里響起了憤怒的咆哮。一方面是為了失去同伴的傷痛,另一方面則是憤怒於張金稱的瘋狂。帶領三萬五千多銳士去攻打自己人駐守的平恩,留在洺水的還有近五千銳士。這也就是說,他為了對付錦字營,把巨鹿澤的全部可戰之兵都搬出來了。留給二當家薛頌守老巢的,全是些老弱婦孺。官府只要得到消息,稍做布置,便能徹底挖了巨鹿澤的根基。


  「怎麼打?」當怒吼聲稍稍平息,段清紅著眼睛向程名振發問。


  「教頭,您說怎麼打吧,咱們跟他拼了!」王飛也恨得兩眼冒火,帶著幾分哭腔詢問。


  眾將領此刻臉上的表情跟二人差不多,都是悲憤莫名。如果說在此之前大夥心裡還對張金稱存有一絲敬畏的話,此刻,昔日所有情誼已經全部被仇恨所取代。眾人的家眷大多都安置在平恩縣內,萬一城破,不可能不受到傷害。而將傷害加諸於他們身上的偏偏是從前的袍澤,並且除了嫉妒之外沒有任何理由!

  程名振將斥候們用性命換回來情報在心裡邊歸納了一遍,手扶桌案,沉吟不語。老實說,情報太少,也太凌亂,遠不夠制定一個周詳破敵之策所用。但他能得到的只有這麼多了,能擁有的準備時間也只剩下了最後幾個時辰。斥候們被發覺后,張金稱肯定在明天一早就會得到錦字營銳士已經趕回的消息。以張金稱的為人,他肯定不願意跟錦字營正面交戰,而是不顧一切猛攻平恩,試圖抓住杜鵑和眾人的家眷來逼大夥束手就擒。


  「教頭,咱們跟老賊拼了吧!」


  「對,就是死,也要讓老賊跟著一道去見閻王爺!」


  見程名振始終不說話,大夥的越發感到絕望。張金稱是什麼人?他喜歡生吃活人心肝。在程名振沒入巨鹿澤之前,張家軍每破一城,幾乎不會留下任何活物。沒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兒老小在眼前被殺,他們寧願先一步倒下,也要守住男人最後的尊嚴。


  就在氣氛壓抑得幾乎要爆燃的時候,程名振終於開口。「咱們今夜就過河!」用目光掃視了一遍大夥,他緩慢而堅定的說道。「王飛,你帶五百人去摸曲家莊。段清,你帶兩千人,把張彪給我堵在洺水城裡!」


  「諾!」也不管憑這麼點兒人是否能完成任務,王飛與韓葛生大步上前,伸手接過令箭。


  「那教頭你呢,你身邊可就剩下一千五百人了?」韓葛生相對老成,皺了下眉頭,低聲提醒。


  「大夥聽我安排。四千人,對付張大當家的四萬人肯足夠!」程名振點點頭,笑容裡邊充滿了自信。「張彪得到咱們已經殺回來的消息,肯定先要派人告知張大當家。他和張虎忙著爭少當家之位,怕出了差錯被對方揪住,所以誰都不敢擅自作決定。」


  「末將這就去點兵!」聞聽程名振的分析,王飛信心大增,抬腿就向帳外走。


  「且慢!」程名振立刻出言喊住了他,然後低聲叮囑,「糧食燒了可惜,你不需要真的攻入曲家莊,只需要……」 叮囑完了王飛,他又將頭轉向段清,「張彪怕擔責任,所以肯定不敢出城與你野戰。你也沒必要全力攻城,只需要在城外……」


  段清的眼神刷地一閃,就像黑夜裡點起了一盞燈籠。「末將明白,教頭儘管放心。洺水城一直是我在管,地形肯定比姓張的熟悉。」


  「你們只能帶步兵,騎兵全留給我!」程名振又強調了一句,然後揮手命令段清和王飛兩人出發。


  不待二人走出帳門,他又抽出第三支令箭,低聲吩咐,「耿老四,你替凌隊正掌管剩下的斥候。攜帶號角,每兩里安排一伙人,從曲家莊一直給我安排到平恩城下。聽我的命令行事!告訴大夥,別丟了凌隊正的臉面!」


  「諾!」被喚做耿老四的傢伙激動得血透麵皮,踏步上前,大聲回應。


  「簫強,你帶五百步卒,曲家莊以北五里官道旁,等我的將令。聽到角聲后……」


  「諾!」被喚作簫強的將領也大步上前,接過將令,小跑著出了中軍帳。


  算下來,程名振身邊只剩下了一千左右士卒。他卻依然嫌多,點頭叫過韓葛生,低聲命令道,「我再分給你五百人,今夜出發,繞到平恩和清漳之間。把五當家和六當家給我拖住,無論平恩城下發生什麼事情,都別讓他們趕回來。具體辦法和他們幾個一樣,地里的莊稼剛剛收完……」


  韓葛生憨厚的笑了笑,懷著無比的信心接過了將令。


  都安排好了。程名振看了一眼已經空了一半的中軍帳,笑著搖頭。自己一直躲著這一天,可這一天卻還是來了。既然已經無力可退,他只好挺身迎上去。無論那冥冥中的命運里到底寫著什麼!

  以五百輕騎去挑戰三萬五千大軍,如此大膽的舉動只有瘋子才能做得出。但洺州軍的騎兵們卻沒人覺得程名振是準備帶大夥去送死,他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命令,甚至為被選中參戰而感到一點點驕傲和一點點榮幸。


  他們相信自己的教頭。


  他們相信程名振,因為三年前的夏天,程名振曾經以千把鄉勇頂住了張金稱的十餘萬大軍。他們相信程名振,還因為昨天夜裡,程名振跟大夥說過,他希望大夥都好好活著,不要死在某個人的夢想當中,不要為某個人的野心去犧牲自己的性命。這「某個人」,當然也包括程名振自己。他既然不希望大夥平白無故地送死,自然也不會將大夥向絕路上帶。


  他們連夜渡過洺水,沿官道緩緩向平恩縣方向移動。他們不敢走得太快,因為人和馬都需要時間來恢復體力。戰術指揮需要技巧,血肉相博時卻很少有花巧可言。多一分力氣,多一分速度,便多一分將敵人砍死而讓自己活下來的把握。


  這樣大搖大擺的行軍,自然很容易被敵人的斥候發現。事實上,自從過了後半夜,隊伍周圍二里之外處便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令人討厭的黑影。像蒼蠅一樣飛過來,然後又像蒼蠅一般「嗡」地一下飛向遠方。不時還用號角發出一聲聲警訊,將「敵襲」的消息接力傳向更遠。


  張家軍的斥候全是程名振在巨鹿澤中訓練出來的,所以那些角聲中所包含的信息對他來說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他並不想阻止斥候們將自己已經趕回來的消息發送出去,甚至帶著幾分挑剔的目光來點評這些昔日袍澤們的所作所為是否符合一名斥候的要求。在主將輕鬆的心態下,弟兄們緊張的心態也慢慢變得放鬆。有人乾脆扯開嗓子,沖著那些斥候們嚷嚷道:「爺爺們回來了,趕快通知大當家準備好飯菜!」


  「趕快通知前面的孫子,讓他有種沖爺爺們來。趁著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欺負爺爺們的老婆孩子,你等還算不算男人啊——」


  夜晚很靜,罵聲順著夜風傳得很遠。斥候們一字不落地將大夥的質問挺進了耳朵,卻不敢還嘴,也沒臉面還嘴。只是在不挑起雙方衝突的距離上,盡最大可能完成上司交給自己的任務。個別人心腸還善良,或者出於內疚,當發現官道上的隊伍頂多也不會超過千人,並且後續沒任何接應時,他們賣力地將報信的號角吹得更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長長短短的號角一聲接一聲向南。唯恐遠處呼應的同伴將信息傳錯,也唯恐程名振等人沒意識到自身的實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七百到一千之間,全是騎兵,沒後續部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人數不超過一千,士氣很旺盛,程教頭親自帶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走得很緩慢,預計上午辰時能抵達平恩城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從後半夜直到天亮,角聲機會一刻沒間斷。行軍的人沒睡,平恩城外的張大當家也被吵得一夜都沒睡著。


  他是昨天下午帶領大隊人馬抵達的平恩。本以為憑著昔日的交情和手中的實力對比,能說服或者嚇服七當家杜鵑,讓對方乖乖打開城門束手就擒。卻沒料到玉面羅剎雖然嫁了人,威風卻絲毫未減。先是站於城頭,以一句「我男人不在家,各位叔伯弟兄如果有事找他,請過幾天再來」,羞得往日的長輩和同僚們沒臉罵陣。然後又是一支冷箭射死張虎的坐騎,讓幾個大著膽子試圖請纓攻城的人全將脖頸縮了回去。


  張金稱又羞又氣。羞得是麾下那麼多徒子徒孫,射技卻連一個女人都比上。氣得是自己此番前來明明佔了十足的道理,卻被對方胡攪蠻纏給搶了先機。自己是巨鹿澤大當家,平恩三縣是巨鹿澤治下的地盤,自己怎麼就不能來了?況且是他程名振忘恩負義在先,而自己是忍無可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麼就變成「趁人家男人不在欺負上門」了?


  但他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不於程名振在家時,直接了盪地宣布其罪名,然後揮軍平叛。是為了維護自己身為大當家的臉面?還是真的在內心深處有點兒怕了這個曾經以千把鄉勇頂住自己十餘萬聯軍的少年?


  當年在館陶的那一戰,給張金稱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甚至不敢設想,如果沒有林縣令等人的密切「配合」,他當年能否在館陶城下討到任何便宜。這導致他對少年人既愛又怕,愛其才華,希望其能成為自己的張良韓信。又怕其翅膀太硬,有朝一日不甘心再蟄伏於自己之下。所以,這兩年多來,他對程名振不斷地拉攏示好,又不斷地小心防範。一方面將其視為自己手中的刀,讓其為自己殺人打仗。另一方面,又恨不能立刻就毀了他,以免哪天駕馭不當,立刻被其所傷。


  而無緣無故自砍臂膀,又會寒了弟兄們的心,也會成為江湖同道的笑柄。張金稱不是莽夫,不願意因小而失大。更不願意因為一個程名振處置不當而絕了自己招徠天下英雄的路。反覆斟酌后,他甚至在自己心裡設了幾個底限,哪幾條,只要程名振不犯,自己就盡量容忍他,不跟他「較真兒」。


  所以,當他發現程名振打著替自己討債的旗號,實際上是跑到平恩躲避自己的鋒芒時,非但沒有憤怒,反而偷偷在心裡鬆了口氣。這樣也好,彼此距離遠一些,誰都不會心煩。只要他還在巨鹿澤麾下,就能替巨鹿澤帶來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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