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35)
第454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35)
「是韓都尉和老爺子替他守著。鵑子姐和他此刻都在清漳,還有段都尉,張都尉,差不多咱們錦字營的弟兄都到齊了!」對於附近的情況,鄒姓小頭目倒不向王二毛隱瞞。另外,到此刻他也基本看清楚了,陪同王二毛一同歸來的二百多騎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此刻眾人雖然被自己氣得罵罵咧咧,眼睛里卻都沒任何敵意。
「最近有事?」王二毛沒料到錦字營的大小頭目都聚集在清漳城裡,本能地猜測到最近可能有硬仗要打。
「這個,教頭還沒說?可能有事情吧,屬下沒打聽!」鄒禿子看了一眼跟在王二毛身後不遠處的謝映登和房彥藻,含混地回答。
謝、房二人一直沒參與王二毛和故舊的對話,只是靜靜地在不遠處張望。只不過二人的表情大不相同。謝映登一直不急不躁,笑著點頭。房彥藻的雙眉卻皺成了一整團,好像被人欠了幾萬個大錢般。
「你派人去回稟一下吧,就說我回來了。瓦崗軍的哨探總管謝映登和衛尉少卿房彥藻跟我一道來拜訪巨鹿澤九當家!」王二毛知道鄒禿子擔心什麼,主動替謝、房二人報上家門。
「請王堂主擔待則個,怠慢之處,屬下日後肯定登門謝罪!」鄒禿子鄭重地向王二毛行了個軍禮,然後轉身走向自家弟兄。「張傑、黃老根,你們兩個跑步回城,把王堂主剛才的話向九當家報告。其餘弟兄,把水袋解下來,先讓王堂主和遠道來的貴客潤潤喉嚨!」
「呸!老子要喝水的話,橋底下多得是!」王二毛笑著罵了一句。不接對方的水袋,站在橋上靜靜等待清漳城內的回應。
雖然被自家人擋在了門外,他卻絲毫不感到氣憤。瓦崗軍中的這段經歷,讓他充分認識到了紀律對一支兵馬的重要性。同為瓦崗將士,徐茂公、程知節所統帶的瓦崗內營,與李密、王伯當、周文舉、孟讓等人統帥瓦崗外營卻呈現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前者人數雖然少,但與同等數量的官軍交手,只要不是遇到張須陀這樣的勁敵,裝備雖然遠不如對方,戰鬥力卻絲毫不比對方遜色。而後者人數上雖然非常龐大,最盛時號稱有戰兵二十餘萬。遇到官軍精銳,卻只有望風而走的份兒。即便偶爾在李密的精心布置上搬回一局半局,也總是有始無終,勝時順風順水,稍遇挫折便潰不成軍。
而鄒禿子等人在遇到突發情況時的表現,在王二毛看起來,並不比瓦崗內營差。這讓他對自己的好朋友程名振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層,同時也為自己曾經在錦字營的經歷倍感自豪。
正得意洋洋地欣賞著對面的風景,遠處猛然煙塵大起,數千兵馬迅速向橋頭涌了過來。如秋水決堤,如驚濤駭浪。越來越近,越來聲勢越宏大。漸漸可以看到招展的旌旗,閃亮的刀鋒。漸漸可聽見馬蹄擊打地面的迴響,兵器相互摩擦撞擊鏗鏘。卻沒有嘈雜的人語吵鬧,極其喧囂,又極其寧靜。寧靜得如一把刀,逼得人不敢輕舉妄動。
「好齊整的隊伍!」誇讚的話從謝映登嘴裡衝口而出。如果說剛才鄒禿子等人遇到突發情況的表現讓他對洺州軍有了初步的敬意的話,此刻,這種敬意又無形中加深了一層。對岸來了不到兩千兵馬,給人的壓力卻猶數萬雄兵般。特別是遠處指揮隊伍行進的鼓點,「咚咚、咚咚,咚咚」,雄渾且豪邁。幾乎把人滿腔的熱血都給點燃了,恨不能化作漫天火焰,席捲眼前這空曠的秋野。
「九哥親自來接你們了!」王二毛回頭看了看謝映登和房彥藻,帶著幾分得意介紹。
不用他多嘴,房彥藻也看清楚了對岸來的是程名振本人。那挺拔的身材和不卑不亢的舉止,曾經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說話間,對岸的兵馬已經來到橋頭。鄒姓小頭目按照軍規迎上前,大聲向程名振繳令。程名振則笑著誇獎了他幾句,然後讓隊伍沿著兩側的橋墩列開,擺出一條狹長的通道。自己跳下坐騎,帶著段清、張瑾、周凡、王飛等一幹將領,大步迎上橋頭。
「小九哥!」王二毛激動的聲音顫抖,快步向對方走近。
「你回來了!」程名振挽住他的手,像往日一樣平靜。然後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鬆開,繼續走向對岸:「沒想到房少卿和謝總管能親自把弟兄們送回來,程某惶恐至極!」
「九當家客氣了!」房彥藻和謝映登看到程名振向自己抱拳施禮,趕緊側開半個身子,隨後以平輩之禮相還,「冒昧登門,來不及提前打招呼,還請主人家勿怪!」
「瓦崗軍的貴客,程某有心請都未必請得來,何談冒昧二字!兩位,請!」
「程寨主先請!」謝映登和房彥藻客氣地伸手示意。
「兩位遠來是客,先請!」程名振笑著搖搖頭,快速讓開道路。
謝、房二人還想再客氣幾句,卻發現程名振已經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雙手抱拳,沖著早已跳下馬背的眾弟兄喊道:「各位弟兄回來了?此行辛苦!鵑子已經在城裡已經備好了酒菜,就等大夥上桌了!趕緊的,別把酒等涼了!」
「教頭!」
「九當家!」先前還為被堵在漳水對岸有些不滿的弟兄們聽完程名振的話,心裡立刻暖和了起來,個別人想起陣亡在黃河岸邊的弟兄,眼睛發紅,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看到當日追隨王二毛奇襲黎陽倉精銳只剩下了這百十號,程名振也是心情激蕩,咧了咧嘴,慘笑著補充道:「弟兄們別客氣。今年咱們的糧食足夠吃,酒水也管夠。這都是你等拚命換回來的,趕緊過河,家裡人都等著呢!」 話說完,他拉過距離跟自己最近的弟兄,緊緊地抱了抱。鬆開,然後拉過第二個,抱緊,手掌在對方後背上輕輕拍打。段清、張瑾、周凡、王飛等人也學著程名振的樣子,與弟兄們紛紛相擁。刷那間,十幾個月不見的陌生感便消失殆盡。被抱過和等待與自己人相擁的弟兄們紛紛挺起胸膛,彷彿已經與河對岸的袍澤們站在了一起。
「原來不是迎接咱們的?」房彥藻搖頭苦笑。看了眼謝映登,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藏著無限感慨。
他忽然預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務有點麻煩了,心裡猛然一沉,目光也隨之變得陰暗起來。
過了河,房彥藻的目光愈發灰暗。他這次負有使命前來,即便不能順利「說服」程名振投靠瓦崗,至少也要替瓦崗軍在黃河以北尋到一個可以長期合作和依賴的盟友。而洺州軍自身實力情況的高低,將直接決定著任務的難度。如果洺州軍已經強大到可以在張金稱和周圍官府的雙重壓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崗山這個「鞭長莫及」的靠山。況且,房彥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這個對天命之說很不感興趣甚至很厭惡。反之,如果洺州軍的實力過於弱小,亦難以達到與王德仁一齊威脅黎陽倉,牽制部分隋軍主力的要求。瓦崗寨也沒必要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精力。
從第一時間接觸的印象上來看,洺州的情況顯然接近於前一種。房彥藻對軍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見過幾支天下聞名的強軍,算得上視野開闊。在他眼裡,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雖然人數少了些,士氣和軍容卻和徐茂公親手打造的瓦崗內營以及張須陀所率領的齊郡精銳不相上下。至於政務方面,與其他綠林豪傑所控制的地域相較,洺州這邊則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可以說,在房彥藻所見到過的綠林領地中,洺州軍的控制範圍是唯一還保持著鄉野安寧,最為接近於人間的區域。
越仔細觀察,周圍的景色越支持房彥藻心中的結論。眼下時令已經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對面的曠野里早已經是一片蕭殺,而洺州這邊,卻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難發現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腳的農婦和面黃肌瘦的孩子。他們白髮蒼蒼的老人指揮下,將辛苦收集來的柴草灰和糞土攪拌均勻,仔仔細細地撒在剛剛翻過一遍的泥土中。這樣,經過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過肥的土地將迸發出成倍的生命力。種子在黑土中生根發芽,新一年的豐收也指日可待。
女人和孩子們忙著趁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向田間追肥,男人們則被成群結隊地組織起來,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嘍啰兵們的監督下,賣力地整理著通往田間的溝渠。洺州這邊水源豐富,土地平整,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太平年間修建的灌渠重新發揮效用,來年無論旱澇,都不會太嚴重地威脅洺州一代農田的收成。
收成則意味著人口,人口則意味著對戰爭損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在亂世中,一塊可以生存,可以平安過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著民心。房彥藻敏銳地發現,所有忙碌著的人們心情好像都不錯。即便衣衫再破爛,工具再簡陋,農夫農婦們臉上好像都帶著笑容。更遠處,間或還有孩子的稚氣未消的歌聲傳來,隱隱約約,將田野間的祥和氣氛推向更高。勞碌著的大人們聽到歌聲,就會抬起頭,沖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叫嚷幾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囑,聲聲透著關心,透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未來充滿希望的人,臉上才會有如此輕鬆的笑容。他們彷彿徹底忘記了程名振不過是一個山賊,根本沒有權力決定臨近幾個州縣賦稅的高低,更沒有權力決定腳下土地的歸屬。他們只是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機會而笑,根本不管那機會是不是轉瞬之間便會消失,會不會短暫如朝露上倒映出來的陽光。
「相比於朝廷和張金稱,他們也許更希望程名振在這裡長久地駐紮下來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滿朝氣的景象,房彥藻忍不住在心裡酸溜溜的想。那些扶著犁杖的黑手沒多大力量,有時卻是能決定勝負的關鍵。他毫不猶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張金稱起了衝突,周圍的百姓們十有八九會主動替程名振通風報信,甚至會有不少膽大者提著鋤頭去幫洺州軍守城。至於河對岸的官府或者來自更遠放的力量,無論是眼下佔據大義名份的官軍還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崗軍,如果貿然殺向這裡,絕對討不到什麼好果子吃。
而程名振得到並開始治理洺州三縣還不到一年時間。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他便在收復了此地的人心。倘若加以時日,外人將更難撼動他的根基。到了那時,他還有必要理會瓦崗軍的招呼么?可能,非但瓦崗軍再難將手伸到這裡,半個河北都要看其臉色行事吧?
越看越是驚詫,越想越是沮喪,以至於房彥藻的臉色一路上看起來鬱鬱寡歡,直到人已經隨著大夥走近了清漳縣衙門,兩道稀疏的眉毛還緊緊地皺在一起。
「各位貴客遠道而來,我們這窮鄉僻壤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只好略備薄酒以示敬意,怠慢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幫助程名振安排客人入座段清見房彥藻臉色陰沉,還以為自己那裡得罪了他,走上前,笑呵呵地向其表示歉意。
「啊,呃,沒事,沒事!」房彥藻楞了一下,暈頭漲腦地回應。
「怪不得王兄弟歸心似箭,一路上不停地打著馬快跑。原來這裡如此安寧,就像到了世外桃源一樣!」謝映登也發覺了房彥藻狀態異常,趕緊走過來替同伴打圓場。
說話的同時,他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用腳踩了房彥藻的靴子尖一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覺頓時從腳尖傳到頭頂,房彥藻吃痛,才完全從迷茫中迴轉心神,雙手抱拳向此間主人還禮,「小哥說笑了,大夥都是綠林中人,怎會在食物方面挑三揀四?冒昧前來,沒讓諸位兄弟感到麻煩才好!」
「有什麼麻煩的,誰人不知道瓦崗軍的大名!」跟在程名振身邊日久,段清多少也從主帥身上學會了些待人接物的手段。擺擺手,笑呵呵地客套,「諸位都是我洺州請也請不到的貴客,能蒞臨這彈丸之地,當令縣衙碰壁生輝。來,請上座,程教頭去安頓弟兄們了,一會便能趕過來!」
房彥藻側頭看了看,終於發現在自己稀里糊塗想著心事的時候,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已經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此刻負責出面招呼自己和謝映登兩個的,只是幾名穿著武將常服的小頭目。從衣服上的標記來看,級別最大者也不過是個都尉,與自己瓦崗軍衛尉少卿的身份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身為使節,房彥藻對外交禮貌方面極其敏感。程名振先前在漳水河上的舉動可以用急於安撫軍心來解釋,而此時把客人晾在一邊的舉動,可就有些過於失禮了。房彥藻不求被待為上差,至少,王二毛等人的性命是瓦崗軍所救。即便從還人情的角度,姓程的也應該先把客人安排妥帖了,再跟自家兄弟敘離別之苦才對!
想到此節,他忍不住又用眼角的餘光瞟向謝映登,希望對方能與自己一道適當地表達憤怒。卻發現謝映登根本不在乎招待者職別低微,反而非常隨意找了個客位坐了下去,一邊接過嘍啰們遞上來的濕帕子擦洗臉上的征塵,一邊笑呵呵地跟周圍的小頭目們打招呼。彷彿跟誰都有說不完的話,只是對自己的同伴敬而遠之。
沒有謝映登的配合,房彥藻滿腔的憤怒無法表現,只好接過小嘍啰遞過來的濕帕子隨便擦了擦手,然後將帕子重重摔還對方,冷笑著道:「程將軍愛惜士卒,他日之成就必與古之名將比肩!我聽人說他平素吃住都跟弟兄們一模一樣,想必這次為了招待我等,讓他破費不小吧!」
「破費倒不至於!」段清這回卻沒聽明白房彥藻話里的擠兌之意,想了想,笑著回答:「但程教頭平素的確大部分時間都跟我等一塊吃飯。不但是他,鵑子姐大部分時間也在軍營中就伙。他們兩個喜歡人多熱鬧,不願意冷冷清清的吃小灶!」
「杜老將軍那麼大歲數,也跟大夥一起搭夥吃飯么?」根本就是存心找茬,房彥藻又笑著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