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4)
第470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4)
「到那時,郡里的肉食者自然會催著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會再計較你失了方寸?」彷彿肚子里哪根筋沒轉對,魏徵的句句話都像是在跟人賭氣。
洺州軍打過漳水,武陽郡的官員和士紳自然不會再嫌魏德深沒事找事了。即便是對魏德深多有擎肘的元寶藏和儲萬鈞,到那時恐怕也是要錢給錢,要糧草給糧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但這話若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一定會被魏德深視為錦囊妙計。而魏徵身為元寶藏的心腹,根本沒有把謀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會突然給人出這種陰損主意?
「玄成?」說不清楚是出於震驚還是出於困惑,魏德深抬起頭,對著魏徵的眼睛嘆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應,魏徵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解釋:「郡守大人剛剛送來一封八百里加急文書。命令我一定協助你從容後撤,別逞一時之勇。然後在漳水東岸隔河觀望,把洺州軍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違!」
「元大人的命令?」魏得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道命令可謂來得非常及時,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陽郡治所貴鄉隔著上百里遠,局勢的變化不可能在半個時辰之內就傳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在楊善會還沒決定後撤之前,元寶藏就料到了其會玩這一手。所以提前為武陽郡兵準備好了退路。
但這個解釋又有許多不通之處。寶藏心腸再好,也沒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時,會主動送上枕頭的地步。況且當初郡守大人本不贊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陷入了深進退維谷的境地,豈不恰恰證明的郡守大人有先見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至於具體目標和步驟,你我均猜不到。」魏徵的話語再度傳來,聲音裡帶著幾分苦澀。「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將隊伍平安撤過漳水,便沒你什麼責任了。郡守大人會把主動一切都擔負起來。至於日後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後撤可以!「魏德深嘆息著答應,「但是……」看看魏徵落寞的臉色,他將後半句話又給收了回去。如果連魏徵都不得與聞的話,元寶藏的下一步舉措裡邊,肯定包含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盤很大很大的棋?就憑他元寶藏?可能么?不如說在進行一場結局難料的賭博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籌碼到底是什麼?
他贏的機會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譽的魏徵同樣看不到。混亂的時局中,他們兩個都倦了,疲憊得連掙扎都不想。
「啪!」三百里之外,武陽郡守元寶藏抓起一粒白子,重重地擺在了棋稱之上。先前混亂不堪的局面登時變得無比清明。棋盤中央的白子黑子依舊殺得難解難分,在黑子的背後,卻有一路奇兵襲來,直取中央大龍。
桑顯和帶領兩萬精兵正星夜向北,前鋒已經過了黎陽,可能擋在其前面的替程名振爭取時機的,只有博望賊賊王德仁一家。
而王德仁卻隸屬於瓦崗軍外營。
瓦崗軍有可能耗盡的實力,成全別人的威名么?
元寶藏輕輕搖頭。
世事如棋,王德仁也好,程名振也罷,包括他元寶藏自己,都不過是粒棋子而已。真正的那隻翻雲覆雨手,當局者誰也看不見!
Chapter 2 鳴蟬
嗚嗚,嗚嗚,嗚嗚,中軍處角聲又起,催促大夥全部壓上,徹底置清河郡兵於死地。韓世旺抹了把嘴角上的血漬,蹣跚著趕往陣前。想明白了全部關竅的他決定將自己的所有想法都隱藏起來,不再告訴任何人。
在聰明者面前,傻瓜總比另外一個聰明者更安全。況且,如今的程名振才更適合做一個大當家,其原來近於懦弱的善良,只會讓他在亂世中的結局更悲慘。
也許,今天這個樣子的程名振才是真正的程名振。乳虎在沒長全牙齒之前也許善良如貓,但老虎就是老虎,一旦其長大了,便要嗜血。這是本性,誰也改變不了。
況且,督促著這頭老虎長大的,是素有狼王之譽的巨鹿澤大當家張金稱!
此刻,處於局中的程名振對來自背後的冷箭渾然不覺,如同元寶藏所預料的一樣,發現楊善會退卻后,他立刻改變了既定計劃,銜著清河郡兵的尾巴追了下去。
出道以來,他從沒像今天這般意氣風發過。不是因為局勢的明朗,四下幾無敵手。實際上,巨鹿澤附近的各路豪傑的力量大小相差無幾,彼此間所面臨的情況亦極其類似。都是處於敵我難分的境地,都隨時有可能受到另外幾路兵馬的夾擊。
令程名振感到輕鬆愜意的是,他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施為了。以前在張金稱麾下時,雖然也沒受到太多的擎肘。但畢竟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大當家,他的很多想法在實施之前,不得不經過張金稱的點頭同意。
即便是在張金稱被逼走了以後,其影響在洺州軍中依舊存在。對於這個曾經的救命恩人,程名振不可能對他的一切情況都置之不理。在顧得上的情況下,該援手時就援手,該輸送錢糧時就輸送錢糧,該替其出頭時就替其出頭。可是,他又不能管得太多。首先,張金稱在離開時,曾經挑明了不想再欠他程名振的人情,不想被程名振當廢物一樣養著。如果洺州軍過分大包大攬的話,反而會引起雙方的矛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張金稱他老人家在河北大地上的名頭實在是爛到了極點,幾乎可以與閻羅殿前的勾魂使者相比肩。洺州軍與其糾纏過多,難免會影響到程名振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義賊」名頭。
甭看名頭這東西在戰時起不到多大作用,在平時,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隊伍的凝聚力、吸引力,以及百姓和錢糧的周轉。隨著洺州軍的聲望增加,開春之後,又有一大批流民前來參與墾荒,其中還有不少囊中尚有餘財者,試探著從洺州軍手中買下平恩城內無主荒宅,收拾清理后將其當做自己的棲身之所。與此同時,也有不少行商、小販看到了機會,出資盤下了臨街的店面,打掃粉刷后重新開張。后兩類人的到來,極大地恢復了平恩縣的生機。可以說,如今的武安郡內,除了古城邯鄲之外,平恩縣是第二個繁華所在。其市井秩序和貨品豐富程度,連郡治所永年都不上。
而在兩年之前,平恩縣還是一個野狼在荒宅中逡巡的鬼域。人類不愧為萬物之靈長,對創傷恢復能力在整個世間無以倫比。輕稅、短期免賦、租給農具和種子,這些消耗不大的善政發揮出了程名振在當初制定其時都沒預料到的效果。洺州軍的好名聲則將這種效果迅速放大,對於很多百姓而言,一個能使得自己活下來的秩序比「輕稅薄賦「還重要。只要治政者肯講道理,不變著法兒搜刮,不仗勢欺人,搶男霸女,他們就是善人,青天大老爺。至於這伙青天大老爺身上披的是官衣還是賊袍,他們根本不會在乎。
所以,張金稱的死對河北綠林道是個打擊,對洺州軍而言在某種程度上卻是有益無害。他就像一個堅固的籠子,在程名振幼小的時候曾經保護了他,卻早已不利於這隻羽翼漸豐的雛鷹。他的死,讓程名振徹底擺脫了羈絆,從此一飛衝天,肆意翱翔。
沒有羈絆的感覺是輕鬆的,輕鬆到程名振隨便思索一下,都妙招迭出的地步。如期拿下經城后,他發現陰險狡詐的楊善會居然提前一步撤離的戰場,令自己逼其與盧方元硬拼的如意打算完全落空。立刻調整部署,棄側后的魏德深、盧方元兩路兵馬於不顧,循著清河郡兵後撤的尾巴追了下去。
楊善會本來就算不上什麼用兵高手,最近日子又過得太順,所以難免疏於防範。前鋒已經回撤到了漳水河畔,運送糧草輜重的后隊卻還拖拖拉拉地在五十裡外的高家廟磨蹭。洺州軍的游騎毫不費力地便發現了一票「大風」,向後方送出信號后,立刻撲了上去。雙方激戰了近一個時辰,雄闊海帶領的洺州軍前鋒搶先一步趕到,鎖定了勝局。待楊善會聽聞噩耗回撲過來時,押送輜重的一千多郡兵和所有民壯已經被洺州軍強行驅散,大部分糧草和重器械被掠走,少部分雄闊海一時吃不下,乾脆澆上剛搶到手的菜油,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謝楊大人賞!」得了便宜還賣乖,隔著一條寬闊的著火帶,雄闊海帶頭喊道。
「謝楊大人賞,兄弟們給您老人家作揖了!」什麼將軍帶什麼兵,雄闊海的麾下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扯齊嗓子,拉長了聲音向敵方致謝。 楊善會氣得暴跳如雷,置燃燒中的剩餘輜重而不顧,揮動軍旗就要繞過著火地帶將雄闊海等人碎屍萬段,就在這個時刻,程名振的大旗也露出了遠處地平線。
「有種就過來,爺爺等著呢!」雖然距離還很遙遠,雄闊海及其麾下卻大受鼓舞,停止退卻,跳著腳邀戰。
「賊子,總有爾等授首的那一天!」出於對敵將的重視,楊善會迅速壓住怒火,沖著濃煙的另一側回應道。
敵我雙方都沒有做好決戰的準備。隔在中間的大火恰好成為他們各自收攏兵馬的最佳借口。片刻后,趕到戰場的程名振率先吹響了號角,召喚雄闊海等人向主力靠攏。一直在咬著牙堅持的楊善會也見好就收,帶領著垂頭喪氣的郡兵,緩緩退向不遠處的一處高坡。
「嚇,老傢伙長本事了,居然想跟咱們死磕!」正趕往中軍的雄闊海看到了火場對面的情況,咧著嘴笑道。
「恐怕這事兒由不得他!」張豬皮打仗的經驗遠比雄闊海豐富,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說道。「他可以不理會咱們,立刻回去安排渡河。等一半人上了船,另外一半人還在岸上時,咱倆帶領弟兄呼啦往上一衝,都不消勞教頭出手。光咱們哥倆,就把問題全解決了!」
「強敵在側,不顧而渡」是古來兵家的大忌。張豬皮這沒讀過書的人憑經驗能看得到危險,楊善會自然也能看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停止後撤,擺出一幅隨時可於洺州軍決戰的架勢。同時派遣信使,星夜趕往劉子和與魏德深二人的營地,命令二人率部迅速向自己靠攏。
「劉子和距離這裡有多遠?」程名振不打算給敵人站穩腳跟的機會,迅速召集將領,商討軍務。
「大概要走小半天。算上報信人耗在路上的時間,恐怕即便趕來,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投入戰鬥!」王二毛走上前,笑著給出答案。
「郝五叔他們已經出發了吧!」程名振感激地沖好朋友笑笑,繼續詢問。
「已經出發了,估計早就攻入了信都郡內!」王二毛又迅速介面。
「魏德深那邊情況如何?」程名振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
「已經退過了漳水。但過河后便不再移動。好像隨時都可以重新殺過來!」這回介面的是段清,他負責監視武陽郡兵的行動,剛好收到了斥候們的最新報告。
「盧方元也跟了過來,跟咱們大約保持著二十里的距離。不遠不近,意圖很不明確!」張瑾負責後路,不無擔憂地提醒道。
還是前門打虎,後路要防狼的態勢。與數日前在巨鹿澤邊上幾乎一模一樣。洺州軍與清河郡兵的戰事一展開,盧方元投入哪邊,就可能成為那一方獲勝的關鍵因素。對於這個難以琢磨的傢伙,眾將領可沒什麼信心。聽完張瑾的彙報,幾乎同時抬起頭來,將目光看向程名振。
「給楊善會射封信過去,告訴他今晚可以放心睡覺,我不會襲擊他。明天日出,雙方一決生死!」程名振皺了皺眉頭,然後迅速做出決斷。
眾將先是楞了一下,隨後一齊笑著響應:「諾!」。
楊白眼今夜是甭想睡好覺了,程名振許諾不會襲擊他,問題是,這種從以夜襲聞名的洺州軍主帥口裡說出的話,楊白眼有膽子相信么?
楊善會當然不相信程名振會如其在戰書中所言,來日天明決戰,不會在夜間偷襲自己。但在內心深處,他又非常渴望程名振會信守承諾。以為夜戰向來不是郡兵的特長,而他上一次兵敗狐狸窪,也是因為連夜追趕敵軍,誤入程名振圈套的緣故。
「傳我的命令,今晚所有將士睡覺時都不準解甲。隨時準備迎戰。」作為大軍統帥,他當然不能被敵將的一封書信給嚇倒。沉吟了片刻,低聲厲喝。
「諾!」清河郡將領強打起精神齊聲答應。
「鹿角範圍和密度加倍,巡夜人數加倍。不當值的人抓緊時間休息,將養體力!」威嚴地向下掃了一圈,楊善會繼續補充。「來日必是一場惡戰,老夫將與爾等竟其功與是役!同進同退,雖百死而不旋踵!」
「同進同退,雖百死而不旋踵!」將領們滿臉肅穆,誓言吼得愈發響亮。
想以疲兵之計對付我,老夫偏不上當。楊善會點點頭,心中暗自下了決定。郡兵們手上還剩下一部分隨身攜帶的物資,只要將其全都布置下去,營地便可以在短時間內穩若磐石。程名振於戰書中所言為真也好,為假也罷,總之任其有千條妙計,我自有一定之規。無論如何不給他討了便宜去便是。
這樣想著,吃罷了晚飯後的前半夜,楊善會睡得還算馬馬虎虎。可是一更天剛過,他便被一陣低沉的號角聲從睡夢中喊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彷彿初次騰淵的蛟龍發出的第一聲怒吼,雖然不甚響亮,但足以令百獸失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瞬間的死寂之後,第二聲號角緊跟著響起,刺破人的耳朵和骨髓,令人的心臟隨之抽緊。
「怎麼回事?」楊善會迅速地滾下氈塌,抓起枕邊橫刀。以身作則,他睡覺時既沒有解甲,也沒有脫掉戰靴。如此笨重的裝備貼在身上,固然硌得人難以睡安穩。卻極大地加快了人對夜襲的反應速度。就在他衝出寢帳的同一時間,左右親衛,心腹武將,還有絕大部分文職幕僚都跑了出來,迅速向其身邊聚集,目光中充滿了迷惑和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