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9)
第485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9)
越是交流,程名振心中對新東家的佩服越深。他發覺,即便洺州軍沒有經歷連番作戰,真的被竇建德逼上門來提出合併要求,自己基本上也沒資格拒絕。臨陣機變自己這邊無人比得上王伏寶,深謀遠慮自己這邊誰也比不上竇建德,至於合縱連橫、耍陰謀詭計這些林林總總的幕後手段,看看竇建德身後跟的那一大隊文臣就知道雙方的差距了。洺州軍這邊讀書最多、心思最細的就是自己,而竇建德那邊,當過縣令、縣丞,假話完全能當做真話說的傢伙一抓一大把。
這種認識讓程名振多少有點沮喪。原來在平恩縣、巨鹿澤一帶,他自己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跟竇建德一比,才明白什麼叫坐井觀天。在沮喪的同時,他還暗暗為自己慶幸,好在雙方到目前為止關係還算融洽。否則,真不知道未來等待洺州軍的是怎樣的結局?
縣衙很快就到了,竇建德將安頓士卒的任務交給了心腹將領,自己毫無猶豫接受了程名振的邀請。曹旦帶領眾文武拖后了數步,待程名振夫妻兩個率先進了門,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這是他們表達敬意的一種方式,洺州軍在城外表現出來的實力,已經讓程名振絕對有資格接受這種尊敬。如果換了個其他草包山大王,曹旦才懶得跟他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衙門裡向來是有天沒日頭,剛好能對付秋老虎!老孔,你說是也不是?!」大咧咧往主位上一坐,竇建德撩起衣襟向臉上猛扇。
這又是一句玩笑話,卻博得了在場大多數人的共鳴。前景城縣丞孔德紹也跟著呵呵乾笑了幾句,不太好意思地回應道:「先帝在世時,也曾經有過不少好官的,但是後來……」
「後來先帝一去,王八蛋們就越來越滋潤了。宋先生剛才有句話說得沒錯,這朝廷啊,根本容不下一個好人。明擺著事兒么,上司和同僚一個賽過一個黑,你非要獨自做好官,不是情找背後挨刀子么?所以我說呢,人都是好人,都被皇上給帶壞了。」竇建德繼續沒深沒淺地開著玩笑,同時不忘了調侃宋正本幾句。
前饒陽縣令宋正本有心反駁,話到嘴邊,又無奈的咽回了肚子內。竇建德的話可能有些誇張,卻絕對說出了大隋朝的現狀。壞官取代好官,壞人驅逐好人。這是爛在根子上的頑疾,根本不是揪出一兩個權臣、奸臣所能解決的。
程名振和他麾下很多心腹都曾經於館陶縣官府效過力,對官場的黑暗深有了解。竇建德的話,讓他們大有知音之感。原本提防的心思漸漸放鬆,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柔軟起來。
「所以呢,咱們要做好人,要過安穩日子,就得先推翻這朝廷。這件事,程兄弟原來在做,我原來在做,大夥原來都在做。只是每個人所採取的方式不大相同而已。水呢,茶水怎麼還沒送來,奶奶的,渴死我了!」說著說著,竇建德突然吐槽,又蛻變回來江湖老大形象。
眾人哈哈大笑,一塊坐下來等待此間主人獻茶。須臾之後,杜鵑帶著人端上了茶點,竇建德先大口大口喝下了半碗茶水,然後撿起一塊點心,一邊吃,一邊繼續說道:「弟兄們所採取的方式不同,目標卻是一致的。所以過去有什麼恩恩怨怨,就都不提了吧。咱們自己打自己沒什麼意思,不如從今往後擰成一股繩對抗官府!」
「竇大哥說的是!」
「大當家說得有道理!」
「願服從大當家號令!」
與竇建德一道前來討伐楊善會的其他豪傑,竇家軍弟兄,還有洺州軍眾將七嘴八舌地響應。這些話在不同的場合他們也聽人轉述過,但在此聽竇建德親口說一遍,眾人依舊感覺到很鼓舞。
「程當家,你意下如何?」竇建德將點心沖著程名振舉了舉,敲磚釘角。
「既然為大當家麾下,當然唯大當家之命是從!」程名振拱拱手,笑著回應。竇建德這句話問得明顯有些啰嗦,但沖著此人入門后毫不猶豫地吃吃喝喝,根本不考慮茶水點心是否有毒的氣概上,他願意順從對方的意思。
「楊公卿現在也到了我麾下。他怕見到你后被你打,躲在隊伍當中沒敢露頭。既然你這麼說了,我便把他叫進來一起吃點心吧?!」竇建德得意地擠擠眼,彷彿自己佔了很大便宜般。
程名振跟楊公卿之間本來也沒什麼大仇。對方當年為了造張金稱的反利用過他與劉肇安比武的機會,卻不是刻意針對他。如今張金稱已經亡故,當年的那點兒小齷齪也就成了過眼雲煙。點點頭,他笑著答應:「既然主公都發話了,末將豈有不從的道理。主公儘管派人請他進來,末將肯定約束弟兄們不再找他麻煩便是!」
「嗯,你不介意就好。否則,我一定讓他向你負荊請罪。」竇建德很高興程名振能給自己這個面子,笑著點頭。「老杜和五爺呢?怎麼沒見到他們老哥倆兒。我們可是有些年沒見面了?他們兩個可好?!」
「謝大當家掛懷!」程名振趕緊站起身,換了幅比較莊重的姿態回應。「岳父和郝五叔都好。只是大軍在外,家裡邊不能沒人管,所以他們兩個老的就留下來坐鎮了。
「你小子有福氣,老杜一直就是個管家的好手!」竇建德像長輩一般恭維。「我跟他們在一起時,向來是以兄弟相稱的。但他不在眼前時,咱們也可以兄弟相稱。只要最後別亂了套就行。」
「末將不敢!」程名振聽得直咧嘴。這個竇大當家,也真的太隨意了些。
「你坐下吧,站著說話讓我頭暈!」竇建德又撿起塊點心,邊吃邊說。「大夥都坐下,趕緊吃點東西。程將軍家裡的廚子手藝不錯。吃完了,咱們下午就拔營,省得楊善會老小子見勢不妙,提前開溜!」
「遵命!」豆子崗眾文武顯然早已習慣了竇建德說話方式,齊聲回應。
眾人一敞開肚皮,端上來的點心立刻風捲殘雲般開始減少。杜鵑又派人去廚房拿了好幾趟,把女兵們跑得額頭見了汗后,終於餵飽了眾人的肚子。竇建德咕咚咕咚灌了幾碗茶水,拍拍手,笑著下令:「再給你們半刻鐘時間,沒吃飽的趕緊吃。吃完了立刻準備幹活。待會兒點到誰的頭上,誰也不準撒賴!」
「諾!」眾人再次鬨笑著拱手,噴出一地點心渣子。
「程兄弟,你手中可有清河縣附近的詳細輿圖?」竇建德不再理睬大夥,徑直將目光轉向程名振。「有的話,先借我一份用用。我這次用兵推進太快,輿圖用得還是前年的,未必精準!」
「大當家稍待,我這就命人準備!」程名振拱拱手,起身出門。片刻后,帶著一堆文職幕僚走入,於大堂中央的石頭地面上鋪開輿圖,擺好算籌和米斗。 「我這份是去年冬天重新整理過的,基本上還算詳盡。楊善會剛剛跟我交過一次手,吃了不小的虧,此刻應該還沒恢復元氣!」既然竇建德如此隨和,他也不再刻意保持低調。「如果主公準備攻打清河郡城,末將以為有兩方面要注意。第一,清河郡城的城牆沒有被破壞過。上次張大當家打上門時,楊善會選擇了棄城。而張大當家當時忙著北上,沒來得及將城防拆毀。」
「嗯!是有點麻煩!」竇建德手支著腦袋,蹲在了輿圖前用手指比劃。「你接著說,我看看除了強攻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想!」
「第二,清河郡城距離信都郡的邊界只有幾十里。信都郡丞劉子和與楊善會有點兒交情,極有前來幫助楊善會解圍!」程名振頓了頓,繼續道:「他本人的實力不足為慮,但其背後的李仲堅,卻是極善用兵的悍將!」
這也是他在擊敗的桑顯和后,不願意順勢找楊善會尋仇的原因。攻城器械短缺,必然造成戰爭曠日持久和麾下士卒的大量傷亡。而博陵六郡目前兵強馬壯,找惹上他們實屬不智。
竇建德非常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笑了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最近真的太忙了,都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可要不得,今後非在這方面吃大虧不可!」
「大當家請指教!」程名振被拍得有些懵,皺著眉頭拱手。
「博陵軍如今自顧不暇,絕沒有時間來管楊善會!」就像教誨自家晚輩一般,竇建德循循善誘,「外邊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你都還沒聽說吧!羅藝帶領麾下的傾巢之兵南下,鋒頭直指李仲堅的老巢。而李仲堅這傢伙,已經被他們的朝廷害了!全軍覆沒,連具屍體都沒剩下!」
「什麼?」不但程名振跳了起來,王伏寶、王二毛,還有洺州軍的幾個核心將領全都跳了起來。這個消息實在過於匪夷所思了,就在十幾天前,他們得到的消息還是博陵精銳連番擊敗瓦崗軍,打得李密連停下來提褲子的時間都沒有。前後短短不過十餘日,天下居然起了如此大的變故!
李仲堅敗了。
支撐著大隋朝的最後一根柱子被大隋朝廷自己砍了。
大隋朝即將滅亡,群雄並起逐鹿的時代正式來了。
狼和鹿呢,都做好了準備么?
一直走到清河城下,程名振依舊沒能從震驚中恢復正常。
李仲堅兵敗身死,曾經讓大夥寢食難安的博陵六郡正在羅藝的虎賁鐵騎下苦苦掙扎,隨時都有可能覆滅。而他近一年來的很多準備,都是建立在「博陵軍奉命南下,洺州三縣首當其衝」這個假設的基礎上的。如今,博陵軍馬上就灰飛煙滅了,他的很多準備都落在了空處。更令人鬱悶的是,如果早知道博陵軍會有如此結果,他根本沒必要急著跟楊善會、盧方元等人打一連串的戰爭。如果不主動北上攻擊盧方元和楊善會,他的後路就不會被桑顯所抄,當然也不會出現在精疲力竭時刻不得不面對瓦崗王德仁部的威逼,更不會出現毅然投靠竇建德這個沒有辦法的選擇。
歸根到底,這一次,程名振還是吃了信息閉塞,缺乏大局觀的虧。而竇建德在關鍵時刻坐收漁翁之利,恐怕也不能僅僅用「運氣」兩個字來解釋。王伏寶有句話說得很清楚,竇建德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河北其他豪傑的動靜,他對於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每一場戰鬥都全力去打探,並且從中偷師,分析和了解每一個綠林同行和對手。
這就是目前程名振和竇建德二人之間的差距。他善於經營一隅,而竇建德卻總是著眼全局。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所以洺州軍百戰百勝,卻越打越弱。竇家軍接連戰敗,卻一飛衝天。所以,洺州軍最終變成了竇家軍的一個分部,其實一點兒也不冤。
竇建德是個很細心的人,看出程名振一路上心事重重后,就盡量在戰事安排上不派遣洺州軍做主力,以免給洺州軍的將士們落下他試圖借敵人之手消滅異己的印象。為了讓程名振對自己安心,他不僅沒有調走程名振麾下一兵一卒,還從自己新招募的嘍啰中分出了兩千人給洺州軍,全是沒根沒基的普通嘍啰,隊正以上職位全空著,留給程名振親自任命。
這種大度的舉動無論是出自真心,還是刻意裝出來的,都令人無法不感動。在清漳城外立好營寨后,程名振帶了王二毛、張瑾、段清等核心將領,親自前往竇建德的中軍致謝。竇建德當時正在吃飯,聽了親兵彙報,立刻將碗筷向旁邊一推,站起來沖左右吩咐:「先把它拿下去,待會兒給我熱熱。再找人燒一壺好茶來,我跟程將軍邊喝邊聊!」
左右答應一聲,轉身去準備。竇建德一邊換衣服,一邊又皺著眉頭追補了一句,「在後營的柜子里有李密送來的新茶,你們找老孔拿鑰匙取。程將軍小時候在蜜罐子泡過,太差的茶葉估計未必能合他的口兒!」
親兵們再次答應一聲,飛也般跑走了。心中卻忍不住暗自納罕,「不就是一個落了架的草雞么,怎麼值得竇天王如此重視?」
同樣的話落在被強行徵辟來的大隋饒陽縣令宋正本耳朵里,效果卻截然不同。自從失陷於賊營之後,他曾經試圖激怒竇建德以求了斷,也曾經試圖學進曹營的徐庶,以無聲的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抗議。但這些辦法都沒起到任何效果,竇建德委他以行營主簿的高位,出入總將他帶在身邊。有什麼謀划,無論他肯不肯開口,也總是讓他在一邊旁聽。
如此堅持了不到半個月,宋正本就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竇建德麾下很多人明顯缺乏遠見,而平昌縣主簿凌敬身為文人,卻只懂得點頭附合,身上毫無半點文人應有的風骨。宋正本忍無可忍,冷嘲熱諷,竇建德立刻從冷嘲熱諷中得到他真正需要的信息,絲毫不以那些嘲諷為意。
宋正本能看到,竇建德不止對自己一個人很寬厚。對於所有被攜裹來的文人墨客,對所有前來投奔他的綠林豪傑,甚至對那些被打服后強行納入豆子崗體系的亂世草莽,竇建德都很寬厚,很包容。這種寬厚有時給人一種非常迂闊的感覺,但漸漸地,這種迂闊卻融化了幾乎所有人。
大隋朝已經搖搖欲墜。但天下不會永遠動蕩下去。一亂一治,幾乎是自古以來中原大地的定數。作為一個曾經懷有「治國平天下」夢想的讀書人,宋正本必須在無數亂世英雄中給自己找一個真正值得輔佐的對象。藉助這個英雄來實現自己的夢想,並且像司馬相如、諸葛孔明一樣名垂千古。竇建德是值得追隨的明主么?宋正本不清楚。但通過連日來的觀察與碰撞,他至少知道了一個現實,竇建德的個人品質比大隋天子和自己見過的所有達官顯貴都優秀得多。換個角度講,竇建德除了出身比較寒微,說話有些太直白外,身上基本上具備了典籍上記載的,很多開國明主的必須的特點,尤其是他的胸襟和氣度,令古往今來的很多英雄都望塵莫及。
正胡思亂想著,竇建德和程名振兩人的笑聲已經從外邊傳了進來。「不急,不急,我四下把清河城團團圍住,再讓王伏寶和楊公卿兩個帶著親兵於外圍巡視。他奶奶的楊善會又沒長著翅膀,難道還能飛出去?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最近一直在打仗,都累壞了,不妨先休息幾天,讓別人先上。等大夥都不成時,你再帶洺州弟兄殺上去給楊善會最後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