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2)
第498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32)
「那是因為主公跟他太熟了,正所謂『燈下之暗』!」宋正本聳聳肩,正色回應。
「對,這是我的疏忽!」竇建德痛快地承認。「其他人呢,你好像沒說楊公卿、高開道和徐元朗他們幾個?」
「主公以為,他們會跟主公永遠一條心么?」宋正本看了竇建德一眼,冷笑著點破。
「嗨!」竇建德喟然長嘆。「將來的事情,如今怎可能有定論。」
「或者主公可以放心地派他們外出坐鎮一方?」宋正本語鋒如刀,刀刀戳在竇建德的心病之上。
「先生說話可真夠直接的!」竇建德無奈地苦笑,不肯回答宋正本的疑問。
「曲意逢迎?宋某何嘗不會!主公可願意宋某如此?」宋正本又看了他一眼,嘴角翹得更高。
「先生還是照舊吧。能聽聽逆耳忠言,總比被人糊弄強!」竇建德沖宋正本抱了抱拳,低聲請求。
「曲言而諫是孔兄之長!」宋正本嘆了口氣,嘴角終於落了下來,「宋某不是不會,而是不精熟此道。哪天主公聽得厭煩了,不妨跟宋某直說。宋某改過便是!」
「咱們兩個都照舊。你別嫌我粗俗,沒個人君的模樣!我也不會嫌你剛直。一方支楞著耳朵專聽開心的話,一方專揀好聽的說,那是楊廣君臣才做的事情。咱們眼前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盤來,擺不起這麼大的譜兒!」
「呵呵,呵呵!」宋正本又被竇建德給逗笑了,臉上的冰冷盡數融化。「雖然宋某是被主公劫掠而來,但此生能追隨主公,乃宋某之福。繞彎子的話咱們就都別說了。楊公卿、徐元朗和高開道三位,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拿下武陽后,主公需要儘早妥善安排他們三個的去處,以免日後之患?」
「我現在還沒個穩妥主意!」竇建德不再隱瞞自己的猶豫。「先生一直勸我早正名位,定秩序,我一直拖著不敢回應。其實我心裡也很清楚,若是還跟高大當家在世時一樣,大夥各端各的碗,各唱各的調子。有好處時一塊上,遇到麻煩各自為戰。肯定還要走高大當家的老路。不遇到強手則已,一旦遇到,立刻分崩離析。可除了程名振之外,從沒第二個人主動跟我說過他的部眾不急於補充的話。誰都希望壯大自己的勢力,誰都唯恐落後半步吃虧!」
「所以主公更需要拿出幾分魄力來!」宋正本很理解地點頭,然後出言鼓勵。
「哪那麼容易!」竇建德繼續長嘆,「當年他們之所以肯屈從於我,是因為郭絢已經殺到了家門口,我不出面,大夥旦夕難保。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們已經拿下了小半個河北,前路已經是海闊天空了,誰還記得昨天之困窘?我板起臉,他們還能多跟隨我幾天。一旦我像先生說的那樣正名位,定次序,並且著手開始整頓兵馬,觸及了他們的利益,肯定有人會離我而去!」
「有些話,無需屬下提醒吧?」宋正本皺著眉頭問。
「都是當年在豆子崗掙命的老鄰居,你叫我怎麼下得了手!」竇建德知道宋正本是勸自己在必要時行霹靂手段,苦笑著搖頭。「竇某打的是天下綠林為一家的旗號,今天跟瓦崗軍兵戎相見已經是被逼無奈。豈能再為了沒發生的事情戕害河北綠林同道?所以先生不必提醒,即便提醒了,竇某亦不敢聽!」
這就有些難辦了。宋正本皺著眉頭,半晌無語。為了將來的大業,殺個把人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事情。設下鴻門宴將楊公卿等人除掉,既能清除竇家軍中的隱患,又能吞併了他的部眾,簡直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反正這種草頭王早就死有餘辜,殺了他只能算為民除害。
可竇建德一心要維護先前的承諾,此舉也不能算錯。要想得到天下英雄的敬仰,言而有信是必須的品質之一。既然如此,就只能採用幾個費力的辦法了,並且效果很難得到保證。
「先生有話儘管直說,不必猶豫。出你口,入我耳,不會被第三人知曉!」竇建德發覺宋正本情緒不高,強笑著安慰。
「昔日光武定關中時,情況也和主公差不多。為了收天下豪強之心,光武採用了方士之說,反覆強調、解釋圖讖,並且築壇封將,上應天命,下惑人心……」宋正本遲疑了片刻,猶豫著建議。
「李密現在不是正玩這一手么?」竇建德笑著打斷。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屑。關於漢光武劉秀裝神弄鬼故事,他在書中多次讀到過。但作為一個綠林大豪,造反之舉的本身就是在和所謂的天命對抗。否則大夥順著老天的意思繼續給楊廣當順民好了,又何必把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
「李法主真是靠此等手段,才竊取了瓦崗軍的主導權!」宋正本嘆了口氣,無奈地回應。作為一個飽讀詩書的儒者,他對天命圖讖之說也很反感。但此舉對於收攏人心,特別是糊弄那些見識不多的老百姓和草頭王絕對管用。不然,瓦崗大當家翟讓也不會放著第一把金交椅不坐,好端端的非把李密推出來跟自己分享權力。
「亦步亦趨,比落於其後!」竇建德收起笑容,搖頭否決。他不想,亦不屑於效仿李密,雖然眼下瓦崗軍的實力如日中天。
「第二種辦法,便是善用地利之便了!」宋正本搜腸刮肚,替竇建德量體裁衣。「如果主公能儘快做成河北第一人,恐怕楊公卿等輩也無處可去。河東的李淵旗下不需要這種貨色,河南的李密麾下此刻兵多將廣,亦不需要人錦上添花。況且收容他們,便要與主公交惡,兩李始必會做一些權衡。」
「難!」竇建德咧了下嘴,實話實說。「咱們從出豆子崗到今天,總計不過數月時間。能在河北南部站穩腳跟已經不易,短時間內根本沒指望跟其他勢力相提並論。且不說李密和李淵,即便是羅藝,如果不是被李仲堅的遺孀拖在了易縣,恐怕早就打到我的家門口了!」
宋正本先是點點頭,然後又喟然搖頭。竇建德是個很有大局觀的人,他對外界各方勢力的評價非常中肯。比起周圍各大勢力,竇家軍只能算個後起之秀。並且所以能崛起還全靠了各方勢力暫且顧不上河北南部的這個空擋。如果現在周邊任何一支實力將觸角伸過來,竇家軍憑著對地形的熟悉能和對方周旋,卻未必輕易便佔據了上風。
而對於楊公卿等人來說,依附於任何強者都是一樣。投奔實力最大的一支隊伍,幾乎是他們的本能選擇。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保證自己和麾下那些死黨的最大利益。
「唉!真是難為先生了!」竇建德想了好一會,輕聲長嘆。「竇某出身寒微,祖上七杆子戳不著,八杆子打不上一個血脈高貴的,無法在這方面跟李淵、李仲堅這些人比。偏偏又不信天命,不敬鬼神。對付幾個貌合神離江湖同道,又下不去狠手……」 「這其實是主公的難得之處!」宋正本連忙出言打斷。「主公這樣是真性情,不似其他人那樣,總是笑裡藏刀。讓人一看到他,立刻想把手放在刀柄上戒備。如果主公實在不想裝神弄鬼,又於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現實,在人心上努力也可。只是那樣耗費時日最長,見效緩慢!」
「我早聽人說過,關山險固,不如人心向之。」竇建德非常痛快地答應。「屯田墾荒,修繕溝渠,打通道路等事,待拿下武陽郡之後便可以著手執行。你那方案,讓孔先生和程將軍酌情補充,最後給我看一眼就行。需要的錢糧物資,我儘力去籌集。這是長遠之計,任何借口都耽擱不得!」
「屬下遵命!」宋正本略略躬身,臉色依舊有些不甘。
竇建德在軍帳中踱行了數步,猛然像很大決心般站定,回頭說道:「天、地、人三項,光佔一項恐怕不牢靠。算了,如果能找到什麼圖讖,吉兆之類的,你派人找找也罷。咱們自己不需要相信,但便宜也不能都讓別人全佔了!」
「主公之言有理!」宋正本大笑著回應,「我立刻找人做此事,保證做得證據確鑿!」。終於能勸動竇建德改變主意一回,他心裡非常高興。憑著天命和人心兩條手段,雖然未必就能讓楊公卿等人就此馴服,至少能在短時間內,使得他們不敢輕易生背離之念。
「虧得先生堅持!」竇建德非常懂得如何鼓勵屬下,「有你為納言,伏寶為上將,咱們幾個必然能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至於楊公卿他們,跟著我一天,只要不過分違背軍紀,不過分禍害百姓,我自然不會虧待他們。哪天想走了,我也跟他們好聚好散。絕不會輕易再像當年一樣,做那種讓旁人看笑話的蠢事!其實他們幾個,只會到處流竄,打家劫舍。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得怎樣治理地方。走到哪恐怕都是無本之萍,還不如踏實地跟著我!」
這話,聽上去也非常切合實際。宋正本笑著點頭,非常贊同竇建德的分析。猛然間,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脊背瞬間僵直。
竇建德表面看上去雖然大大咧咧,卻是個粗中有細之人,看見宋正本表情有異,立即發覺自己剛才說的話非常容易被曲解。有心替自己解釋幾句,又唯恐越描越黑,正煩躁間,大帳門被呼啦一下推開,竇紅線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哥,你……」少女的話音中,帶著一股固有的嬌憨,聽起來就令人愛憐。無奈她來的十分不是時候。沒等一句話說完,竇建德立刻劈頭蓋臉地斥責道:「什麼事情這麼急?連通報一聲都不懂么?這裡是中軍大帳,不是咱們家後院!自己人都不知道守規矩,你讓我還有什麼臉說別人!」
「哥……」竇紅線被嚇了一跳,遲疑著回應。竇家當年被官府滅門,活下來的只有兩兄妹外加一個小孩子。所以彼此之間將親情看得極深,從沒試圖互相傷害過。猛然間被哥哥當著外人的面呵斥,她一時無法適應,雙目中頓時噙滿了淚水。
「都快被你氣死了。多大的人了,還這麼蝎蝎螫螫的。」竇建德的心倏地一軟,說話的語氣緊跟著緩和了下來。「我正在跟宋先生商討重要的事情,你要是沒什麼急事,就到偏帳等我一等。去,自己讓人弄點吃的,順帶著把臉也洗洗!」
竇紅線點點頭,默默地離開了。望著自家妹妹瞬間耷拉下去的腦袋,竇建德心裡愈發不落忍。勉強咧著嘴笑了笑,回頭跟宋正本問道:「咱們剛才說到哪裡了?這孩子,真的是被我給慣壞了。一點規矩都不懂!」
「屬下也忘記了剛才說到了哪裡!」宋正本搖搖頭,給了竇建德一個理解的笑容。「好像是馭下之道吧?主公見解其實沒錯。只是要因人而異,並且凡事還要像主公當日所說,不能急於求成!」
「先生知我!」竇建德如釋重負,笑容立刻變得輕鬆。他明白宋正本的言外之意,雖然事實上宋正本可能已經曲解了他的原話。
他本想表達意思是,自己沒必要跟楊公卿等人同室操戈,對方即便脫離竇家軍序列,對自己所求的大業也構不成威脅。因為這些傢伙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如何治理地方。這輩子最大的歸宿也就是做個流寇或者別人手中的鷹犬,根本無法自立。
而宋正本顯然把他剛才的說話的目標擴展到了所有人,特別是程名振身上。比起楊公卿、石瓚等輩,程名振在兵法上的造詣無疑高出了不止一籌半籌。並且程名振懂得如何治理百姓,如何給自己的未來「鑄基」,即便不依賴於竇家軍,此子也可能獨霸一方。所以對程名振這種人才,既要委以重任,又得防備其擁兵自重。具體分寸在哪裡,完全依賴於使用者自己把握。若是用的恰當,年青人就是一把利劍,萬馬軍中所向披靡。如果使用不當,這把雙面開刃的劍就有可能反噬,讓使用者割傷自己。
既然已經誤解了,索性就將錯就錯吧,反正日久自見分曉。抱著這種念頭,竇建德不打算在同一個問題上繼續糾纏。關於如何跟綠林豪傑打交道,將他們收歸己用,他認為自己還有點門道,至少不會比宋正本這位前縣丞來得差。
「主公乃蓋世奇雄,有些事情本來就不需我等置喙。」宋正本也沒心思在一個尷尬的話題上耗神,笑著轉移雙方的注意目標,「關於拿下武陽郡后的近期發展方略,我這幾天會稍微整理出個大概來。之後會呈請主公過目,凡有與實際情況不符之處,還望主公不吝指點!」
「嗯,有勞先生了!」竇建德輕輕點頭。「眼下咱們軍中人才太少,所以不得不讓先生多辛苦些。日後若是在武陽、清河等地發現遺賢,還望先生不吝邀其來大營一敘。即便不為了竇某,為了河北百姓重新過上安生日子,也值得他們出來看一看!」
「我軍在清河郡之做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傳開。打下武陽后,主公再將施政目標一一公布,屆時相信很多人會明白,我等與其他綠林豪傑不一樣!」宋正本點點頭,欣然答應。
讀書人必須投靠一個明主才能最終實現自己的價值。如今大隋已經搖搖欲墜,很多有才學的人都在等待出山的時機。宋正本相信,自己選擇竇建德是正確的,也希望能將自己的選擇推薦給昔日的知交好友。
「嗯!到時候竇某就築一座黃金台,交由先生代我招納賢士!」提起將來的規劃,竇建德眼裡也滿是憧憬。打天下,他需要依仗王伏寶、曹旦、阮君明這些老兄弟,然而治理地方,還是要依仗大隋朝的舊官吏和文人。雖然這些傢伙或多或少跟義軍都有些過節,但那都是可以揭開的事,只要大夥日後同心協力,他絕對不會再翻舊賬。
賓主二人又聊了些政務上了瑣事,然後笑著告別。命親兵取來晚飯,竇建德胡亂吃了幾口,卻覺得非常沒滋味。仔細想了想,終於記起來妹妹還在偏帳中等自己。心裡覺得好生愧疚,嘆了口氣,放下碗筷前去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