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6)

  第51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6)

  說著話,眾人已經來到聚義廳前。王德仁做了個請的手勢,挽著程名振並肩入內。房彥藻緊隨其後,再往後是王德仁麾下的幾個親信將領,秦德剛、賈強邦、周文強之流,與雄闊海、伍天錫等互相謙讓著走進。負責抬拜山禮物的小嘍啰們沒資格入聚義廳赴宴,被單獨引到門口的一個小涼亭里,另外擺了兩桌。菜色卻也是山珍海味,豐盛異常


  聚義廳里,眾人分賓主落座。王德仁拍了拍手,命親信先送上美酒。自己舉起一盞,笑著勸道:「難得貴客光臨,小寨蓬蓽生輝。請飲此盞,為密公、竇公和天下豪傑壽!」


  「為密公、竇公,天下豪傑壽!」眾人轟然答應,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作為半個主人,房彥藻不能無所表示。站起身,找個由頭勸了第二盞。程名振將酒喝乾。自己站起身,作為客人回敬博望山群雄。眾人群起響應,又將第三盞酒一飲而盡。


  隨後樂師奏樂,美女入內獻舞。賓主之間推杯換盞,喝得十分盡興。待三巡過後,王德仁拍了拍手,讓樂師和美女先退下歇息,自己動手給自己斟滿,舉著離開座位,來到程名振面前,「程老弟,當日哥哥做事孟浪,差點害了老弟性命。如今想起來,心中亦覺慚愧。這盞酒不敢為敬,自己先罰了。望老弟大人大量,別跟哥哥一般見識!」


  「瞧哥哥這話說的。咱江湖漢子,還能有不解之仇么?」程名振趕緊離開席位,雙臂扶住王德仁的胳膊,「也好,咱們兄弟把話挑明了。過去種種,猶如杯中之酒。灑了,也就灑了吧。誰要是還記得,就把地上的酒都收回來!」


  說罷,搶過王德仁的酒盞,徑直向空中一拋。滿盞血色瓊漿,如泔水般灑了遍地。王德仁見程名振灑得痛快,愈發想以酒蓋臉,拍拍手,命人又拿來兩盞酒。一盞遞給程名振,一盞高高舉起,「痛快,又程兄弟一句話,我老王即便是死,也心安了。干,咱們將過去一筆勾銷。日後就是好兄弟,決不相負!」


  「干!」程名振用酒盞跟王德仁手中的酒盞碰了碰,一飲而盡。他知道自己來對了。王德仁果然對李密已經心懷不滿。自己先前那些謀划即便不拿出來,恐怕也是不虛此行!

  作為外人,他怎會理解王德仁此刻心中的苦處。事實上,非但王德仁一個,此際瓦崗軍內外兩營,三十餘寨統領,除了兩三個李密的心腹死黨外,有誰不是心事重重?李密在酒席前乾淨利落的那一刀,非但斷送了翟讓的性命,也將大夥對他的信任也一併斬了個乾乾淨淨。眾人先前跟他合謀與翟讓、徐茂公爭權奪利是一回事情,殺翟讓奪位卻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大夥幹起來純是出於本能,心裡沒一點負擔。而後者,試問瓦崗寨內,誰對李密比翟讓的支持更大,功勞更高?連一手將其推上魏公之位的翟讓李密都能毫不猶豫地砍掉,日後大夥不小心得罪了他,誰知道會落個什麼下場?

  從龍之功,人人都想立。可別人當了皇帝,自己卻成了一無是處的墊腳石而不是封侯拜將,試問這種賠本買賣誰還敢做?所以李密他是真命天子也罷,百年難遇的英主明君也好,那都成了他自己的事情,與大夥的功名富貴再也無關。


  看到王德仁和程名振兩個越喝越熱鬧,房彥藻心裡好生不是滋味。無論如何,此刻他是李密欽命的行軍長史,位置不比王德仁低。程名振只顧著討好王德仁而對他視而不見,就非常失禮。況且程名振無論求王德仁辦什麼事情,都得李密點頭。如果李密不點頭,王德仁豈敢背主與人相謀?


  正瞪著眼睛生悶氣的時候,又聽見王德仁醉醺醺地說道:「客氣話我就不說了,想必你程兄弟也不願意多聽。此番程兄弟來想必有事要王某辦。說罷,無論什麼事情。只要無損你我兩家公務,做哥哥一定給你包下來!」


  這還差不多。房彥藻輕輕點頭。王德仁今天的舉止雖然張狂了些,畢竟還記得他是瓦崗軍的一員,沒有因私而廢公。


  正想著,又聽程名振笑著回答,「事情么,的確有一件。可以說亦公亦私。不過對你我兩家都有好處!」


  說罷,扭轉頭,對著正在吃酒的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命令,「雄大哥,伍大哥,兩個下去,把咱們給王大哥的禮物抬上來!」


  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須臾之後,將先前嘍啰們抬著的幾個大箱子之中的一個抬了上來。當眾打開,捧起一卷黃緞子包裹,站於程名振身側。


  程名振好像也喝得有些高了,腳步踉蹌,帶著幾分炫耀將包裹捧給王德仁,「呵呵,我前幾天發了筆小財,突然想起哥哥身上的甲胄有些舊了,便從中找了一件勉強拿得出手的給哥哥帶了過來。哥哥可以試試,看合不合身。倘若不合身的話,我回頭再給哥哥換件別的!」


  「程兄弟,你可真是太客氣了!」王德仁哈哈大笑,雙手從程名振手裡接過包裹,當眾打開。才稍稍露了一條縫,屋子裡的人已經被珠光寶氣晃得幾乎睜不開眼。屏住呼吸細細觀賞,只見一襲金鱗軟體,一定紫金珠冠托在兩眼發直的王德仁手中。


  饒是見多識廣,房彥藻心裡也猛然打了個突。且不說鎧甲本身的造價,從制式和顏色上看,這分明是前朝陳家的御制之物。尋常人甭說穿在身上,即便多瞅上兩眼,都是忤逆犯上之罪。


  王德仁是個江湖漢子,不懂什麼叫違制不違制。只覺得甲葉金燦燦,寶珠光閃閃,說不出的貴氣可愛。嘴裡嚷嚷著「程兄弟客氣了,客氣了!」手卻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唯恐一句話說錯了,又被程名振將寶物收了回去。


  「有什麼客氣不客氣的,一個把玩之物而已。咱們江湖漢子,還能真的穿一身金葉子去打仗不成?」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客套。


  「那是,穿這身甲胄去打仗,對方主帥根本不用鼓舞士氣!所有將士肯定一擁而上!」王德仁咧著嘴說了一句笑話,目光片刻也無法從金甲寶冠上移開。


  程名振笑了笑,又從箱子里依次掏出幾盒金珠,分別送給秦德剛,賈強邦,周文強等博望寨將領。說來也巧,幾乎人手一份的重禮,偏偏輪到房彥藻時卻沒有了。程名振好生尷尬,摸來摸去,從懷裡取出一套絹布,笑著捧給對方,「不知道房公在此,所以我也沒多準備。這裡有一份王右軍的字,不知道真偽,還請房公幫忙簽賞!」


  比起給秦德剛等人的金珠,王羲之的字價值絕對不在其下。房彥藻不能伸手打送禮人,匆匆向絹帛上掃了一眼,笑著道:「看筆勢力道,應該是真跡吧。王右軍的筆跡極難模仿,即便是假的,臨到這個份上,也足以亂真了!」


  說罷,笑呵呵地將絹帛擺在手邊,清了清嗓子,以便讓所有人都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所謂無功不受祿。程郡守送了這麼厚的大禮給我等,想必所求之事亦不太好辦吧!」 這廝!秦德剛等人氣得直擰鼻子。到手的金珠細軟,還有丟還給人的說頭么?大夥為李密拼死拼活幹了小半輩子,積攢起來家底還沒程小九的一份禮物重呢!你姓房的退三阻四,豈不是存心讓大夥下半輩子繼續受窮么?

  聽了房彥藻的話,王德仁也覺得好生彆扭。心道這書獃子也忒不識抬舉了,人家笑臉送禮上門,你問都不問就說事情麻煩,不是存心拆大夥的台么?越想越覺得無趣,咳嗽了一聲,沖著程名振說道:「程兄弟別聽房長史的,他做事向來過於較真兒。你且說說,什麼事,只要能辦到的,做哥哥的一定去辦!」


  「有哥哥這話我就放心了!」搶在房彥藻開口之前,程名振急切地回應,「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兒。我竇家軍連年征戰,治下一片荒蕪。而瓦崗軍坐擁上洛、黎陽兩大糧庫,富得幾乎流油。因此竇王爺想跟魏公做筆買賣,用金銀珠寶換糧食種子。所以我想請王大哥儘力促成此事,造福河北蒼生!」


  「這……」話音落下,王德仁立刻覺得面前的禮物開始變得燙手起來。以他在李密眼中的地位,哪可能說得上什麼管用的話。可當眾把路子堵死了,丟了金甲寶冠且不說,自己這博望山大當家也太沒面子!


  正猶豫間,只見程名振又施了一禮,笑著道:「這禮物只是見面禮,與所託之事情無關。王大哥只管遞句話給密公,成與不成,禮物都是大哥的!」


  「那,那,那怎好!」王德仁的嘴唇嚅囁半晌,臉皮難得地紅了一次。「當哥哥盡量幫你便是。看在往日的功勞上,也許密公會給我這個面子!」


  「其實不用上洛倉,就近的黎陽倉的存糧也行。」程明振非常理解的笑了笑,繼續補充。「我跟你們瓦崗徐三當家,還有謝總管,也算有點交情。但此刻畢竟密公才是瓦崗之主,這麼大的事情不能不通過他。所以我也就沒捨近求遠,繞過你這,跑去找徐大哥和小謝!」


  「應該,應該這樣。畢竟咱們住得更近一些,少跑許多冤枉路!」王德仁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了,暈暈乎乎地敷衍。人家程名振交代的清楚,你王德仁不幫忙,人家在徐茂公那邊也能找到說話的地方。想那徐茂公眼下正缺錢財恢復實力,哪有拒絕送上門買賣的道理。與其讓他做人情,不如把人情拿來自己做。


  想到這,也不顧房彥藻再三給自己遞眼色,他笑呵呵地答應道:「吃完了飯,我立刻就給密公寫信,一定勸他答應此事。其實瓦崗軍拿那麼多糧食也沒什麼用,還不如換些錢財賞賜弟兄們……」


  「嗯,嗯!」房彥藻忍無可忍,用大聲咳嗽打斷王德仁的話。


  「也有勞房公美言。密公那邊,想必你也能說上幾句!」程名振如同受到了提醒般,趕緊轉頭再拍房彥藻的馬屁。「長樂王說過,事成之後,他還有一份謝禮給諸位哥哥。想必不會比這份差多少!」


  「休得再用這些話污房某的耳朵!」房彥藻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我瓦崗軍志在天下,豈會被你這些阿堵物所收買!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否則,莫怪房某失禮,派人將你趕下山去!」


  說罷,舉起案子上的王右軍手跡便要擲還給程名振。坐在他下手的秦德剛見狀,趕緊衝上去,將其胳膊死死托住。「房大人不可!」一邊阻止房彥藻,秦德剛一邊衝程名振賠禮,「此事還需密公他老人家親自定奪。我等也就能傳個話而已。房大人喝醉了,所以一時激憤。程大人切莫掛在心上!」


  房彥藻心裡這個氣啊,暗罵秦德剛等人沒見過世面,被一盒子金珠就迷失了本心。努力掙了幾下,如何掙得過對方這習武之人。只好冷冷地「哼」了一聲,以示自己的不屑。


  程名振只當沒聽見,笑呵呵地跟王德仁套近乎。「王兄所藏的美酒不錯,咱們再飲一輪如何?」


  「喝酒,喝酒。其他事情改天再說!」王德仁如釋重負,抓起酒盞回應。四下里立即響起一片管弦之聲。不知道誰把樂師和美女又喊上來了,長袖揮舞,香風陣陣,令在場者不知今夕何夕。


  賓主之間推杯換盞,喝得好生痛快。只有房彥藻老哥一個兩眼冒火,恨不得立刻將程名振拖出去給大卸八塊。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如願。所以乾脆把嘴巴閉上,聽之任之。反正瓦崗軍最後肯不肯出售軍糧,需要由李密來決定。只要自己在信中把道理說明白了,相信密公不會像王德仁這些蠢貨般見錢眼開。


  雖是如此,秦德剛、賈強邦等人的應酬話語還是不時飄入房彥藻的耳內,令他心煩不已。好容易捱到了宴會結束,程名振等一干醉鬼都被攙扶到客房休息,王德仁卻又纏了上來,噴著惡臭的酒味說道:「長,長史大人慢些。這,這個字帖兒是你的。別落下,我,我們都是粗人,看不懂這精細玩意兒!」


  說著話,將王右軍的真跡往房彥藻懷裡一塞,根本不看對方已經變得青黑的臉色。房彥藻氣得直打哆嗦,想把絹布抓起來直接砸在王德仁的臉上,轉念一想密公還要用到此人,嘿了一聲,強壓著怒氣將王右軍的真跡收了起來。


  回到自家住所,房彥藻越想越氣,咬牙切齒。第一恨,他恨王德仁這廝眼淺,居然被一套金甲珠冠就給迷失了本心。要知道密公日後若是取了天下,你王德仁至少是個開國元勛,要什麼金銀寶貝沒有,豈還看得上這區區一套鎧甲?第二恨,他恨徐茂公冥頑不靈,如果不是為了提防這個居心叵測的傢伙,自己又怎會被密公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博望山來,天天與王德仁這等粗坯為伍?第三恨,他恨程名振無恥,居然試圖用一卷字畫來收買自己。王右軍的真跡又怎麼樣?老子當年跟著密公身後,見過的名家大作又何止這些!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將王羲之的真跡從懷裡掏了出來,對著燈光仔細鑒賞。這一看之下不要緊,竟是目眩神搖,差點一個跟頭栽倒於地。


  蘭亭集序,這竟是蘭亭集序!房彥藻強壓住幾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臟,小聲驚呼。沒錯,的確是已經失傳多年的蘭亭集序。剛才在酒桌上他匆匆一瞥沒看得出,此刻,卻從那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淡淡醉意辨明了真偽。


  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個字,相傳為王羲之醉后所寫,為其一生書法之巔峰。你看那字的筋骨,那字的結構,還有那二十多個決不重樣的「之」字,不是王右軍親筆,誰還能臨摹得如此神似?

  房彥藻知道自己撿到寶貝了,再顧不上恨程名振,點起十餘支蜂蠟,細細品玩。越看,他越相信這份手稿是真的。因為傳說中王右軍寫蘭亭集序時手頭沒有紙張,所以信手寫在了一幅薄絹之上。再看那手稿的落款,分明是匆匆寫就,未加任何斟酌。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右軍醉墨!年份,日期絲毫不錯,並且能叫王右軍的,除了東床坦腹的王羲之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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