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3)
第535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23)
解脫了,終於解脫了!三十多年的人間生涯,他基本上不知道快樂是什麼滋味。活著,掙扎,掙扎,然後活著。不知道人生的目標在哪裡,也不清楚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終點。而今天,一切終於結束了。他不用再為明天的兩餐而發愁,也不用再戰戰兢兢地看他人臉色。隨著疼痛的減輕,他感覺自己在槊鋒上飄了起來。飄過袍澤們的頭頂,飄過小橋上方的血霧,最後,與藍天上的血色晚霞融為一體。
血色晚霞下,李家軍的士卒還在繼續前沖。一邊沖,一邊操著各地的方言大聲詛咒。詛咒對手,詛咒喪盡天良的上司,詛咒落在自己頭上悲慘的命運。一名來自上黨的士卒被陌刀砍中,慘叫著掉下了橋面。緊跟著,一名來自太原的年青人被長槊捅穿,掙扎著不願意倒下。被另外一名對手用長槊又砸了一記,仰面跌倒,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
然後是來自離石的一位壯漢,在臨死之前發出絕望的怒吼。趁著敵軍愣神的機會,一名來自龍泉的年青人用長矛刺中了對方的身體。笨重的長矛捅穿了鎧甲,肌膚,卻卡在鎧甲與肋骨之間無法再進一步。對面的洺州士卒伸手抓住矛桿往後拖,拖得長矛的主人將身體貼在了拒馬上。幾桿長槊交替捅來,結束了這場糾紛。來自龍泉的李家子弟戰死,洺州長槊手重傷。
雙方都捨生忘死,隔著幾道矮矮的拒馬互相攢刺。一方前沖,另外一方倒下。一方倒下,另外一方前沖。無止無休,沒完沒了。血,瞬間又匯流成溪,分不清那股來自洺州營,那股來自李家軍。最後全部混成一道瀑布,沿著橋的邊緣飛濺而落。河水接住了血瀑,河水也變得通紅。晚霞接上了河水,晚霞也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河流,血色的人,血色的大地,血色的蒼天。一片令人無法窒息的血色里,炸響著兩岸的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衝上橋的兩百士卒轉眼間就損失了七七八八,對岸的拒馬卻一道也沒被攻破。陳良誠回頭望向柴紹,大將軍能給自己一個暗示。哪怕那催命的鼓聲稍有停頓也好,他就立刻回衝上去,抱著明法參軍的大腿哭喊,求情,不管別人如何嘲笑自己婦人之仁,把剩餘的袍澤全撤下來。
但是,鼓聲始終沒有間隙。彷彿根本沒看見橋面上的慘烈搏殺,左翊衛大將軍一下又一下,將鼓點敲打得如痴如醉。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死百十號人算什麼?如果現在就命那些傢伙撤下來,今後就甭想讓他們面對任何惡戰。功名但在馬上取,功勞也是血裡邊飄起來的。只要最後的勝利屬於自己,任何付出都值得!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一起去吧!陳良誠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與淚,不再祈求鼓聲能停下,而是自己走上了木橋。他理解柴紹為什麼要催著這麼多人去送死,對於一名合格的將軍來說,只要能獲取最後的勝利,無論採取什麼手段都無可指責。況且如果對於怯戰者姑息縱容的話,也會影響整支隊伍的戰鬥力與士氣。可現在戰死的那些,都是他平時一口鍋里攪馬勺的弟兄啊!大將軍柴紹可以無動於衷,他陳良誠卻無法視而不見。
鼓聲還在繼續,但喊殺聲卻已經漸漸稀落。親眼目睹了身邊的袍澤一個個被陌刀砍成數段,殘留在橋面上的數十名李家子弟士氣越來越低。也不知道是誰帶了個頭,轉身向後便逃,剩餘的弟兄立即尾隨而上。放棄了敵人,放棄了榮譽,奔向南岸自己人的屠刀。
「停下,不能退!」窄窄的橋面已經被人血塗滿,幾乎是一步一滑。陳良誠跌跌撞撞向前,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弟兄們,不能後退,要死也死在橋上!」
退下來的士卒對他的呼喊充耳不聞,木然地從他身邊跑過。不管在南岸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樣的命運,只想逃得一刻且算一刻。「後退也是死,不如死在橋上,給家裡父母換份贍養!」陳良誠大急,一手一個,抱住兩名袍澤,死死堵住敗兵的退路。
「讓開!」有人認出他的身份,用力推搡。陳良誠被推了個趔趄,卻肩膀頂住大夥死死不退,「段閻王在橋頭等著呢,被他殺和被敵人殺不都是一個樣?」他大聲哭喊,眼淚伴著血水順著臉上淌落。「轉身,轉身,我跟你們一道去死!」
「去死?」不知道是被陳良誠的話說動,還是被段志達的名頭給嚇到,帶頭後撤幾名的士卒們猶豫著停住了腳步。整個橋樑立刻被堵死,後退的人流登時一滯。就這短短的一滯已經夠了。陳良誠鬆開被自己抓住的兩名袍澤,抽出腰間橫刀,高高舉過頭頂,「跟我上,大夥一起去死。給父母兄弟搏一份贍養!」
「一起去死!」眾人茫然地回應。隨即發出絕望地狂吼,「去死,去死,一起去死!」流著淚同時轉身,簇擁著陳良誠,再度撲向北岸的橋頭。
這瞬間的變化,令南北兩岸都猝不及防。北岸的伍天錫是沒想到眼前這一小撮李家軍士卒韌性居然如此強,折損了盡三分之二居然猶自死戰不退。南岸的段志達卻是驚詫陳良誠這傢伙居然如此不分輕重,身為定遠將軍卻拋棄麾下大部分士卒,心甘情願與幾個潰兵自尋死路。
「怪不得他只混到個校尉當,他也就是當校尉的料子!」段志達心中大罵。卻不願真的讓陳良誠戰死,沖著手下親信打了個招呼,帶上幾名家將,快速衝上了橋頭。
轉眼之間。陳良誠帶著殘兵已經又撲到了拒馬跟前。這一波,他們的人數雖然少,攻擊卻遠比先前犀利。一名藏在拒馬後的洺州子弟剛剛用長槊捅穿了一名對手,旋即被對手死死地抓住了槊桿。「起!」他大聲怒喝,試圖用槊桿的彈力將對手甩到橋下。卻沒想到,已經瀕臨死亡的對手卻又用雙腳死死地勾住了拒馬上的木刺。鮮紅的血漿順著腹部和被木刺掛傷了腿部向外冒,受傷的李家士卒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彷彿已經不能感覺到痛,只是獰笑,獰笑,滿足的獰笑。「一起死!」獰笑著,他從血紅的牙齒間擠出了這個詛咒。隨後,幾名奮不顧身的李家子弟衝上前,利用瀕死者以生命換來的戰機,翻過拒馬,將持槊的洺州營士卒砍成了兩段。
下一瞬,翻過拒馬的李家子弟全部給陌刀砍碎。再下一刻,更多的李家子弟翻過拒馬,瀕死反擊。雙方戰做一團,拒馬兩側堆滿了血肉。層層血肉之間,陳良誠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去死,去死,一起去死!」他砍倒一名對手,然後轉向下一名。一名對手用長矛刺中他的肩窩,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臉部扭曲變形。但下一個瞬間,他手中的刀飛了出去,砍中了對手的鼻樑,然後單手從肩窩處拔出長矛,在對手肚子上開了個深深的血窟窿。
兩名長槊手左右殺來,逼得單臂持矛的陳良誠不停後退。論武藝,他遠遠高於這些洺州士卒,但對方的嫻熟配合,卻讓他很難抓住破綻。肩膀上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動作也越來越不靈活。半邊身子彷彿都離他而去,每出一招,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往側面倒。腳下突然一絆,陳良誠跌出數步,丟小兵器,手扶在拒馬上,慘然而笑。他知道自己的戎馬生涯到頭了,帶著封侯夢入伍,混了好幾年才混上一個定遠將軍當,可惜定遠將軍的正式袍服還沒穿上身,一切都已經結束。
「嗚……」刺到眼前長槊越來越急,隱隱還帶著風聲。陳良誠已經沒力氣招架,把眼睛一閉,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身旁的拒馬卻猛然震動了一下,將他身體彈起來,滾向一邊。緊接著,噹噹兩聲,刺來的長槊先後被兩面巨盾砸開,一把大手拎著他的后脖領子,將其拖過拒馬,倒拖著向後。
「誰救我!」陳良誠在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心頭一片迷茫。睜開雙眼,他看見明法參軍段志達將自己拎在手中,拖牲口一樣向後拖。左右數面巨盾遮住前方,將敵人的攻擊和袍澤們的垂死呻吟統統遮擋在外。
「段參軍!」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痛恨,陳良誠大聲哭叫。「大將軍已經鳴金了!」段志達看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是那副冷冰冰模樣。隨即,陳良誠聽見了盼望已久的收兵號令,「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衝上橋頭二百人,最後撤回來的不到二十。默默地跟在段志達等人身後,無喜無悲。對岸的洺州營士卒彷彿也厭倦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屠戮,任由李家子弟在眼前退走,沒有追殺,也沒有發出勝利者應有的歡呼。只是默默將戰死和受傷的袍澤從拒馬下抱起來,運往身後的河岸。然後擦乾兵器上的血漬,再度站在了橋頭上。
這樣冷靜的對手,李家軍從來沒有遇到過。以前無論是面對官軍還是面對流寇,敵人在佔到便宜后總會大呼小叫。那樣,往往會激起很多人的同仇敵愾之心,以仇恨去報復對手的仇恨。
而今天,對手雖然殺死了很多袍澤,卻沒有激起李家軍的仇視。對手彷彿在例行公務,除非他們全部倒下,否則,哪怕來的是天王老子,也甭想越過他們的防線。遇到這樣的對手,李家軍的行動也變成了例行公務,沒有什麼榮譽感,也沒有什麼道義上的優勢,李家軍也罷,竇家軍也罷,此時不過是爭奪天下的兩方,成王敗寇,如是而已。 剎那間,兩岸的兵馬都靜了下來。
剎那間,天空中的風也靜了下來。
只有奔騰的河水,拖著一縷夕照,滾滾東流!
「屬下作戰不利,有辱軍威,請大將軍責罰!」直到被拖至柴紹面前,陳良誠才終於從迷茫中清醒,翻身拜倒,俯首請罪。
「起來,起來,你已經儘力了!」柴紹大笑著上前,雙手扶住陳良誠的胳膊,將他用力拽起。
「大將軍!」力氣沒有對方大,陳良誠只好順勢起身,望著柴紹的眼睛祈求。距離天色完全黑下來還有一段時間,以柴紹的性子,極有可能逼迫弟兄們做第二次進攻。可那些騎兵現在名義上都是他陳良誠屬下,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大夥去送死。
「不單是你,你們,你麾下的那些騎兵,已經都儘力了!」看了陳良誠一眼,將頭又轉向不遠處那些忐忑不安的騎兵,左翊衛大將軍柴紹哈哈大笑。「天底下沒有沒打過敗仗的軍隊,柴某也非輸不起之人。但打了敗仗,卻不能輸了膽子。他們……」
抽出一隻手臂,奮力指向陳良誠身後,那十幾個渾身是血的士卒,柴紹大聲喊道:「他們,今天沒有讓柴某失望,寧可戰死於陣前,也不肯旋踵向後。他們,今天用血洗刷了你等的恥辱。他們,讓對岸看到了我李家軍只有戰死的好漢,絕無後退的懦夫!他們,今後就是我柴紹的左膀右臂,只要我柴紹活著一天,就保他們一天的功名富貴!」
說罷,他向身後一揮手,「來人,取酒來,柴某親自為幾位兄弟把盞!」
「諾!」左右親衛立刻捧來酒罈,在柴紹身邊倒上滿滿的十幾碗。柴紹親自將酒碗端起來,雙手捧著,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幾乎站不穩的士卒手裡,「好漢子,柴某佩服!」一邊向大夥敬酒,他一邊拍拍這個的肩膀,捶捶那個的胸口。登時,把十幾名倖存者感動得熱淚盈眶。
「幹了!」柴紹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飲而盡。
「謝大將軍!」士卒們心潮澎湃,哪還敢再記恨柴紹逼他們去送死,舉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張長史,給他們每人都記頭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級,沒到校尉的,皆都升做校尉!」柴紹放下酒碗,緊跟著就頒布對倖存者的嘉獎。如果說剛才那碗酒只是讓大夥眼饞的話,此刻這番做作,卻讓所有沒能參戰的騎兵們眼睛都紅了起來。
校尉級別不算高,只是團級主官而已。可踏入校尉這一級,就等於兵頭將尾,從此正式進入軍中正式官員行列。很多人在兵營中混上十幾年,如果沒有什麼奇遇或者卓越戰功的話,有可能就在旅率的位置上止步不前。根本沒希望百尺竿頭更近一步。而這十幾個人,只是在橋頭上多堅持了一會兒,就被破格提拔做了校尉,如何不讓眾人眼紅?
一時間,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陳良誠和那十幾個殘兵身上,目光充滿了羨慕與嫉妒。還有不少人心中暗自怨恨,恨自己怎麼沒被點入剛才的攻擊隊伍。萬一僥倖沒戰死,現在就跟別人一樣受大將軍的賞識。
柴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訓練一個騎兵不容易,他才不捨得全部將其葬送在一座木橋上呢。先前逼著眾人去拚命,不過是為了保住這支精銳的士氣而已。如今目的已經達到,就沒必要再下狠手了。笑著拍了拍陳良誠的肩膀,他繼續大聲說道:「陳將軍,你方才身先士卒,奮勇殺敵。柴某非常敬佩。這十幾位兄弟,還有剩下騎兵弟兄,你都帶著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且看柴某如何破敵!」
「諾!」陳良誠先是一愣,旋即徹底放鬆下來。弟兄們保住了,他不用再逼著大夥去送死。可已經戰死的那些弟兄?偷眼望了望血淋淋的木橋,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下去休息吧,過河之前,騎兵不必參加戰鬥!」昏昏沉沉中,他聽見柴紹如是叮囑,無法思考,只懂得諾諾稱是。然後他聽見有人低聲命令,讓弟兄們將自己攙扶走。當再一次從茫然中清醒,他已經走到了數百步之外。回頭再找柴大將軍,發現對方已經離自己很遠,正與段志達等人笑呵呵地沖著木橋指指點點。
慈不掌兵。陳良誠猛然記起自己投軍時,一個遠房長者的教誨。心裡登時變得沉甸甸的,連呼吸聲都變得凝重。
從傍晚一直到天黑,柴紹都沒發起第二次強攻。對岸的士卒很少,通過上一次試探和斥候的靠近觀察,他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對岸士兵的戰鬥力非常強悍,如果不惜代價強攻的話,拿下這座木橋,至少要填進三千到五千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