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6)
第548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6)
「怎麼回事?」有人在黑暗中喊道。更多的人影從廂房竄了出來,是各路豪傑的貼身侍衛,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反應速度和臨戰經驗都非常人能及。
又是幾枝火箭飛入,亂紛紛落進周圍各個臨時被征做驛館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獨地燃燒,或者射中的門窗樹木等易燃物品,引發更大的混亂。所有居住在驛館中的人都被驚了起來,搶出門外,亂鬨哄地擠做一團。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地方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好盡量把自己的貼身侍衛集結到一起,隨時準備拚命。
很快,外邊的叫嚷聲就給出了大夥確切答案。「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蔣百齡一手揮刀,一手提著火把,帶領著二十幾名壯漢沖了進來。沿途遇到擋路者,不問青紅皂白,全是一刀劈翻。
「奉竇王爺命,誅殺叛賊!」院子外的黑夜裡,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喊大叫。不知道多少人稀里糊塗腦袋落地。驛館中的豪傑們立刻明白過味道來了,這哪裡是誅殺叛賊,分明是藉機把大夥一網打盡。
「竇建德壞了心腸,準備黑吃黑,大夥快走啊。糾集衛隊殺出去!」彷彿跟大夥想到了一塊兒去了,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叫嚷。隨即,王二毛、程名振兩人高舉橫刀,帶頭撞向了正在胡亂殺人的「老沐」。他們哥兩個武藝高強,「老沐」很快不敵,帶著十幾名惡漢倉皇敗退。院子外,卻有更多的火箭射了進來,將整個驛館照得通亮。
大夥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猶豫了,沒看見連為了竇家軍立下汗馬功勞的程名振都奮起抵抗了么?聽說王伏寶也落進了大獄里。既然竇建德翻臉不認人,休怪我等無情。緊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後,時德睿、王薄、楊公卿帶領貼身侍衛殺了出來。只要有人敢攔路,不管他是不是竇建德派來的,當頭就是一刀。
埋伏在驛館附近的竇家軍精銳也亂成了一鍋粥。事發突然,他們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監視的對象都衝出來了,大夥至少需要把他們給堵回去。在低級軍官暈頭轉腦的命令下,驚慌失措的士卒們揮舞著兵器,跑向驛館前的街道。沒等他們說出自己的目的,雙方兵器已經碰到了一起。
有人中刀倒地。有人厲聲慘叫,有人憤怒地喝罵。只要見了血,局勢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霎那間,賀客帶著親衛和監視者打在了一起,刀來劍往,血肉橫飛。霎那間,混亂由驛館附近蔓延到了全城,市署衙門、車馬行、夫子廟、清河府衙,校場,幾乎城中所有重要建築附近都騰起了火頭。一隊隊竇家軍不停從駐地衝上街道,試圖控制局勢。一隊隊披甲侍衛發了瘋般衝出校場,與竇家軍戰在了一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人敢相信對方的話,刀子亮出來后,能活下來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亂中,程名振看到時德睿衝過自己身邊,衝散了攔路的竇家軍士卒,徑直衝向了西側城門。知世郎王薄罵罵咧咧,渾身上下被血漿濺透,跟在時德睿殺出的缺口后,朝城門方向衝去。
再大的混亂也不會持續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復前殺出清河城,所有人都是竇建德砧板上的魚肉。論起江湖火併的經驗,驛館內隨便一個豪傑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無論今夜的事情是否出於誤會,大夥都認定了同一個道理,那就是,先殺出城去,脫離了老竇的掌控再說。如果殺錯了人,過後當面再向老竇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塗死在亂軍當中,可就什麼機會都沒了。
一隊竇家軍士卒斜向衝來,試圖封堵眾人的去路。王薄第一個迎了上去,揮刀擋住帶隊的將領。時德睿撲向左翼,楊公卿撲向右翼,其他河北群雄一擁而上,從沒有一次像今天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乾脆利落,毫不藏私。雖然每人身邊只有幾十名侍衛,戰鬥力卻遠遠超過對方一大截。攔路的隊伍瞬間被砍了個四分五裂,幾個低級軍官首先倒地,其他人嚇得大喊一聲,抱頭鼠竄而去。
「想活命的跟上我!」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知世郎王薄手持鋼刀,儼然若一個鐵甲殺神。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他清楚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抓到上位的機會。只要救大夥逃離生天,今後,河北大地上就沒人再敢說自己是外來客。知世郎的旗幟,就可以與夏王的旗幟比肩而立,分庭抗禮。
混亂中,人們無暇分辨是非。有人肯出頭,大夥情願盲從。幾名其他賀客帶著侍衛加入王薄等人的隊伍。接著,又是一大批。很快,這支隊伍就膨脹到了數百人,沿途一路收攏起從校場和其他位置衝過來保護主將的各家侍衛,浩浩蕩蕩奔撲向了東門。
一片混亂當中,蔣百齡和程名振所帶領的這兩支互相追逐的隊伍,反而成了最不起眼的。轉過一條街道,他們與事先約好了在此碰頭的伍天錫等人匯合到了一處。又轉過了一條街道,陰影里再次衝出二十幾個人,個個都穿著竇家軍的低級軍官服色,臉上都個個帶著毅然的表情。
「教頭請跟我來!」其中一個身穿四品將軍衣服的人啞著嗓子招呼。不敢與程名振的目光相接,低著頭沖向了隊伍最前方。
程名振聽著這個聲音非常熟悉,仔細看了看,低聲問道:「張瑾,是你么?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是王大哥的心腹愛將!」蔣百齡代替張瑾回應。「今晚參與的大多數人都是,有幾個不是的,也受過王大哥的恩惠!不說這些,趕緊走,免得竇建德狗急跳牆。」
程名振「嗯」了一聲,加快腳步。他理解張瑾此時的心情。當日離開洺州營另謀高就,張瑾肯定以為自己跟著竇建德能建立一番蓋世功業。結果蓋世功業還沒等建立起來,卻看到了竇建德秉性中極其陰暗的那一面。那種感覺已經不僅僅是失望,而是還包含著一種被愚弄,被欺騙的痛楚。一如自己當日在館陶縣,看到了林縣令、董主簿等人真實嘴臉的情景。
一隊前來平亂的竇家軍士卒擋住去路,被蔣百齡以「老沐「的身份給糊弄了過去。又跑了幾十步,另外一夥士卒在某名小校的帶領下,沿著街道頒發竇建德的最新指示。命令所有人各自返回駐地,不準參與救火。一刻鐘之後,敢留在街道上的皆以通敵罪論處。聞聽此言,蔣百齡二話不說衝上去,兜頭一刀將小校劈翻,奪了令箭在手。「有人假傳命令,阻止大軍平亂!」王二毛扯著嗓子宣布死者的罪證,伍天錫帶人圍攏上去,把傳令兵們一一殺死。
「曹大將軍有令,敢阻攔救火者,殺無赦!」蔣百齡高高地舉起帶著血的令箭,傳達出一個跟剛才完全相反的命令。周圍幾處民宅中本來有士卒已經縮了回去,聽聞命令,又稀里糊塗的沖了出來。
救火是常理,阻止救火則居心叵測。出於對家園的愛護,人們本能地選擇相信蔣百齡的謊言而不是其他人重複的事實。「曹大將軍有令,敢阻攔救火者,殺無赦!」見到有機可乘,王二毛組織了一大批人,邊向前跑,邊齊聲將假命令傳播開。混亂中,無人能分辨真偽,完全憑著直覺去選擇。救火者和阻止救火者很快起了衝突,喊殺聲越來越激烈。
這樣一夜,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程名振心裡暗想,卻無法改變現實。他無法讓自己軟弱,也無法讓自己心存憐憫。亂世中,沒有良心的人才能活得更自在。在良知和生命之間,大多數人都只能選擇後者。
須臾來到夫子廟前,蔣百齡帶領大夥沖向了一處宅院。負責看守宅院的校尉是個跟隨竇建德爭戰多年的老兵,為人素來機警。看到蔣百齡愣頭愣腦地沖向大門,立刻舉起刀來,大聲喝問道:「老沐,你不在驛館那邊,到這裡幹什麼來了?」
「奉曹大將軍命令,前來協助你看管人犯!」蔣百齡一邊回應著,一邊繼續向前靠近。那名校尉哪裡肯信,把刀向前虛劈了一記,大聲命令道:「站住。把曹大將軍的令箭扔過來!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下令放箭了!」
「別,別,令箭在這裡!」蔣百齡舉起剛剛搶來的令箭,大聲解釋。還想繼續上前渾水摸魚,卻不料頭頂數聲弓弦響,一排羽箭整齊地插到了身前。 他嚇得一哆嗦,趕緊停住腳步。拿著令箭剛要往前扔,身後猛然響起了伍天錫的聲音,「拿錯了,是這根。竇王爺親自頒發的描金令箭,持此令者,如王爺親臨!」
話音落下,伍天錫舉著一根淡金色的令箭閃出隊伍。沒事兒一樣踏過鵰翎羽箭射出的警戒線,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我怎麼沒見過你!」看守王伏寶的小校認出了竇建德令箭,卻不認得伍天錫。一時間進退兩難。
「老子混綠林道時,你還吃奶呢!」伍天錫氣哼哼地罵道,將令箭直接伸到了對方鼻子底下。那名校尉被伍天錫的囂張氣焰逼得不斷後退,身體轉眼間就頂住了背後的大門。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令箭的確是真的,如果抗命不尊,繼續為難「老沐」等人,自己過後少不得要人頭落地。可若是讓姦細趁劫走王伏寶,自己恐怕一樣活不成。
「怎麼著,看清楚沒有,看清楚還不命人開門?」伍天錫沉聲質問,鼻子已經頂到了對方鼻子尖兒上。
一股冷森森的殺氣瞬間傳遍了那名校尉全身。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又後退半步,倒退著推開院子門,然後向院牆上喊道,「把弓箭都收起來吧,是自己人。協助咱們看管要犯來的!」
埋伏在院牆上的弓箭手們本來也不想跟曹大將軍的人馬衝突,聽到命令,紛紛從暗處探出身來。伍天錫見對方服軟,想了想,又大聲命令道:「賊人來勢洶洶,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把人犯交給我,我親自將他押到王爺府上的地牢中去!」
「這……」校尉臉上明顯露出了懷疑之色,但說來也怪,沒等伍天錫拔刀殺人,他已經大聲改口,「沒問題,就按您說的辦。您拿的可是王爺的金令啊!」
說罷,趁著把伍天錫弄得發愣的當口接連後退數步,脫離對方的攻擊範圍,然後大聲喊道:「把人犯提出來,把手銬腳鐐去了。讓他跟著老沐走!是王爺的金令,出了事情與我等無關!」
這回,不光是伍天錫,連同跟在伍天錫身後的蔣百齡等人也傻了。對方分明看出了破綻,卻心甘情願把王伏寶交了出來。他到底是在弄什麼花樣?還是被伍天錫身上的殺氣給嚇傻了?
就在此時,那名校尉偷偷向伍天錫使了個眼色,「我沒見過你。但你既然能拿到王爺的金令,想必不是一般人物。王將軍可交給你了,兄弟們都親眼看著呢!」
電光石火之間,伍天錫、程名振等人心中雪亮。咬著牙向對方點了點頭,從獄卒手中扶過了兩眼發木的王伏寶,轉身向外走去。
「我剛才聽見,大隊兵馬都奔西門去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那名校尉以極低的聲音說道。然後身子忽然向下一蹲,慘叫著喊道:「啊,你,你假傳軍令,來人………」
說罷,轉手一刀,砍在了自己左胳膊上。
人影交錯,遠處人誰也看不清他是自傷還是被別人砍傷。沒等獄卒們做出正確反應,伍天錫等人已經護著王伏寶,大步向外殺出。弓箭手們連忙彎弓搭箭,試圖阻止劫獄者殺出重圍。卻哪裡還來得極,射倒了兩三名同謀者之後,眼睜睜地看著王伏寶被人拖進了黑暗之中。
跌跌撞撞在眾人的挾持下跑出了兩條街,王伏寶才明白自己被從監獄里救出來了。雙腿向地上一拖,他喘息著命令,「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你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么?這可是謀反啊。老竇只是想教訓我一下而已,過幾天就會放我出來。被你們這麼一弄,讓我今後怎麼面對他?!」
他武藝高強,在軍中素來威望又盛,雙腿一發力,登時令整個隊伍停了下來。「回去,回去,我不能走。你們也跟我回去,老竇那邊自有我來承擔!」王伏寶大喊大叫,轉身就想往回返,好幾個人上去都拉他不住。把個王二毛氣得火冒三丈,追上前去,伸手給王伏寶來了個大脖摟,「啪!」「醒醒吧你。如果只是想教訓你,還用得弄這麼大陣仗?今晚多少人為了你而死,你回去了,叫他們一個個怎麼閉眼?」
「你!」王伏寶被打了一個激靈,這才認出王二毛和程名振兩人也在隊伍中來。停住了腳步,茫然地問道:「王兄弟,程兄弟,還有武兄弟,你們怎麼都來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老竇準備拿你開刀,當然得把我們三個騙過來。免得你死了后,我們舉旗造反!」王二毛氣得直跺腳,真恨不得再給王伏寶幾個大嘴巴,讓他徹底清醒清醒。「一塊殺乾淨了多省事,永絕後患,還能剛好給他的王位獻祭!」
「你胡說,老竇根本不是那種人!」王伏寶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對方的說法,指著王二毛的鼻子喝罵。「你敢再污衊老竇,就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回去,都跟我回去向老竇請罪!」
「請個屁罪!」王二毛一巴掌拍歪王伏寶的手指。「你聽聽,這會兒周圍是什麼動靜?你再問問大夥,我剛才說的是不是實話。要回,也是大夥殺出城后你一個回。老子不欠姓竇的,不願意做他的枉死忠臣!」
「你……」王伏寶氣得直哆嗦。轉頭看向其他人,發現大夥都看著自己,目光中充滿了憐憫。「老竇不是那種人!」他的聲音越來越無力,目光從程名振、伍天錫、張瑾臉上逐一掃過。最後落在了蔣百齡頭頂。「你是曹旦的親衛,我認得你。你說,老竇不是那種人,今天的事完全是誤會,是不是,是不是?」
越說,他的聲音越虛弱,隱隱已經帶上了哭腔。蔣百齡沒有直接回答王伏寶的質問,只是把目光向兩旁側去。王伏寶絕望地將目光移開,順著蔣百齡看的方向慢慢掃視。他看到幾伙不同的人在遠處拿著刀互相劈砍,有人大喊誅殺反賊,有人大罵竇建德黑了良心。彼此用語言都說服不了對方,只好分個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