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8)

  第550章 開國公賊:快哉風(38)

  還沒等木排推進水裡,忽見正東方有黃色的煙塵拔地而起。緊跟著,「轟隆隆」,「轟隆隆」,馬蹄聲響若驚雷。震得河水都為之顫抖。


  「老竇追上來了!」大夥驚呼一聲,七手八腳將木排往河道上推。看煙塵,來的騎兵至少有兩千之數。眾人武藝再高,個個以一當十,也經不起騎兵來回幾沖。


  「留下幾個人跟我一道擋住追兵,程將軍帶領其餘人過河!」王伏寶拔刀站起,大聲命令。


  「不行,你跟小九哥過河,我留在這兒吸引追兵!」王二毛一把搶過橫刀,大聲說道。


  塵土看起來還遠,但對於騎兵來說,也就是一刻鐘的事情。如果沒人能吸引一下騎兵的注意力,萬一竇建德情急拚命,不顧將士們的死活下令泅渡追殺,大夥即便到了對岸,也未必能跑多遠。


  正爭執不下的時候,河畔上突然傳來一陣馬鑾鈴響。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馱著一個棗紅色女子,風馳電掣般向眾人沖了過來。來人之後,還遙遙跟著一百五六十名護衛,個個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瞬間便衝到了大夥眼前。


  「程名振,程名振在哪,程名振,你給我出來!」馬背上,紅衣女子大聲叫罵。


  「是竇紅線!」程名振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如果大夥被這個糊塗任性的女子纏在岸上,待會兒竇建德大軍趕到,就一個都甭想走脫了。既然是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竇建德之間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索性把竇紅線抓了做人質,也能給洺州營多換一些準備時間。


  想到這兒些,他惡向膽邊生,抓起竇建德的描金令箭和佩刀,緩緩迎了上去。「我在這呢,郡主大人您找我么?」


  「你這狗賊!虧了我還把你當哥哥看!」見程名振臉上毫無愧疚,竇紅線氣得眼睛都紅了,策馬掄刀,沖著程名振兜頭便剁。以程名振現在的身手,怎會讓她剁得著?雙腳輕輕一挪,就把刀鋒避了過去。然後猛地一擰身,手臂向上一抄,已經把竇紅線的大腿從馬鐙里推了出來。


  被氣昏了頭的竇紅線促不及防,尖叫著從馬背上載了下去。身體在沙灘上打了個滾,橫刀沒頭沒腦地在眼前亂劈。一邊劈,一邊哭罵:「我把令箭交給了你。你帶了王大哥走就是。憑什麼殺了那麼多人?整個清河城都叫你們給毀了。你這下滿意了,這下滿意了吧?!」


  程名振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一時間繼續上前抓她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好獃呆地站在竇紅線腳邊,聽她哭罵數落。


  竇紅線的眾親兵也策馬圍了過來,一個個把手都按在了腰間。看樣子只要竇紅線一聲令下,他們就要不管死活地衝上前,把程名振等人碎屍萬段。


  整個計劃都被竇紅線的鼻涕眼淚弄得一團糟,程名振無奈至極。嘆了口氣,壓低刀頭解釋道:「你哥哥早有殺我之心。我若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恐怕非但救不出王大哥,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了。別哭了,你大哥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被他看到你這般模樣多不好。這事兒先記下,我們得抓緊時間渡河,改日再當面向你賠罪,行不行……」


  最後一句話,簡直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吻。竇紅線抹了把眼淚,用刀尖指著程名振的鼻子大罵道:「你要不是做了虧心事,怎麼會怕我哥哥殺你?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具體如何,你可以回頭問問你哥!」程名振懶得跟竇紅線爭辯,將令箭丟在竇紅線腳邊,轉身走開。反正對方這樣子也構不成什麼威脅了,乾脆由她去。自己先上了木筏,渡了河再說。


  竇紅線雖然心性單純,卻也不是傻子。稍一琢磨,就發覺程名振說的話可能符合事實。顧不上再向對方興師問罪,站起來追了幾步,尖聲問道:「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我在這裡!」王伏寶早就把雙方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朵里,見竇紅線提及自己,立刻緩緩走上前來,低聲回應道:「你是來抓我回去么,竇家妹子?!」


  「我要是來抓你回去,又何必盜令箭給你!」竇紅線看到王伏寶,語氣突然又軟了下來。凌厲的目光也緊跟著變得溫柔,裡邊隱隱還帶著幾分愧疚。「姓程的把整個清河城都給毀了,我只是恨他造孽。王大哥,你還好,沒受傷吧?!」


  「沒有,謝謝紅線關心!」王伏寶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慈愛地看著竇紅線,就像哥哥在看著一個頑皮的妹妹。「你偷了你哥的令箭,只是為了救我?」


  竇紅線沒有回答王伏寶的話,笑著問道:「你想好今後去哪了么?」


  「你知道如何跟你哥哥交代么?」王伏寶嘆了口氣,答非所問。


  「我哥這回是打了敗仗,氣憋在肚子里憋出了毛病,你別恨他。到了襄國那邊,記得早點離開。我哥早晚會打過去。你跟姓程的未必打得過他!」竇紅線看著王伏寶額角上新生出來的白髮,笑著叮囑。


  王伏寶笑了笑,伸手撣去竇紅線肩膀上的沙粒兒,「你以後別這麼任性。先回老家躲幾天,等你哥氣消了,再回來向他賠罪。否則,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他很難放過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話。沒一句對得上調子。偏偏還說得津津有味兒,把程名振等人酸得牙齒髮軟,趕緊快步走遠,跳到木筏上等候王伏寶惜別結束。


  竇紅線的侍衛們也好生尷尬,於公,他們應該一擁而上將王伏寶和程名振捉拿歸案才對。於私,他們又是竇紅線的心腹,自家主人跟王伏寶卿卿我我說個不停,作為侍衛的大夥哪有湊上去點眼藥的道理?只好一個個苦笑著走開,給告別中的二人騰出一塊清靜之地。


  「妹子,回去吧。今後注意別惹你哥。他已經是夏王了,人前得有個王爺的樣兒!況且當了帝王,就不再是凡人,就不能再有私情!」終於,王伏寶意識到時間緊迫,拍拍竇紅線的頭,笑著叮囑。


  「那,那你……」竇紅線喃喃地回應,想再說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頭看看越來越近的煙塵,笑了笑,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


  「王大哥,快一點兒!」大部分木筏都已經離岸,只有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錫和蔣百齡四人還在一艘木筏上等著,見到竇紅線終於主動離開,扯著嗓子催促。 「你們走吧!」王伏寶笑著向程名振擺手,「兄弟,我不拖累你們了!我的路走完了!」說罷,突然將手中橫刀脖頸上一抹,「噗」地一聲,血光如瀑布般濺了開去。


  事發突然,誰也無法預料得到。程名振、王二毛等人發出「啊」地一聲驚叫,躍上河灘,伸手去抱王伏寶的身體。


  竇紅線卻搶先了一步,從沙灘上抄起了王伏寶,十根手指去捂傷口。哪裡還捂得住。血從斷裂的脖頸上汩汩而出,沖開她的手指,流過她的手臂,胸口,大腿,濺落在冰冷的河灘上。


  程名振、王二毛、蔣百齡、伍天錫四個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本以為王伏寶跟竇紅線說幾句情話就會跟大夥一道離去,誰料剛才那幾句看似肉麻的情話,卻是王伏寶在向竇紅線告別。


  「這下,你們滿意了?」猛然間,竇紅線收起眼淚,冷笑著衝程名振質問。


  這怎麼是我們的錯?程名振茫然抬頭。沒有回應竇紅線的話,虎目中落淚不止。


  竇紅線雙手抱起王伏寶,向戰馬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在地上。幾名侍衛搶過來攙扶,卻被她用腳全部踢開,一邊踢,她一邊低聲罵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們休想拿王大哥屍體去討好我哥。你們都滾,全給我滾得遠遠的。一群沒有良心的東西!」


  眾侍衛被罵得發傻,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知道竇紅線傷心過度了,想上前安慰幾句。卻又聽著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影影綽綽,竇建德的大旗已經從天地交接處探了出來。只好示意侍衛們將竇紅線身邊的兵器全部偷走,然後倉皇退回到木筏上。


  「大哥來抓你了!王大哥。你別怕,有我在呢,誰也傷不到你!」竇紅線沒發覺侍衛們的小動作,耳朵里只聽見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她不怕,她早已無所畏懼。一邊笑,眼淚一邊向王伏寶的身上落。「他們都壞了良心,妹子我也壞了良心,一直不肯嫁給你。你別恨我,妹子那幾年犯糊塗。怕你像他們一樣待我,沒飯吃時把我當乾糧分給人吃掉……」


  說著,她將王伏寶的屍體放在馬鞍上,牽著戰馬沿河岸走了幾步。隨後發覺王伏寶的臉太臟,又把屍體抱下來,走到河邊拿水去清洗。附近的河水很快被血染得發紅,竇紅線的眼睛也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竇家軍的追兵已經清晰可見,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只好先撐開木筏,脫離河岸。漂在漳水上,他們看見竇紅線不停地刷洗王伏寶的屍體。先是頭髮和臉,然後是脖頸,到最後乾脆將王伏寶的衣服剝下來,赤條條地放在了漳水裡。彷彿要借著滾滾河水,要將世間一切污濁從王伏寶的身體上刷洗乾淨。讓他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郡主,王爺馬上就到了!」一名侍衛看得於心不忍,垂著淚勸告。


  「走開!想拿王大哥的屍體討好我哥是不是!」竇紅線瘋了一般,伸手將好心的侍衛推了個跟頭。那個侍衛無奈,只好遠遠地退開幾步。竇紅線將王伏寶的屍體從水中撈出來,慢慢地擦乾,放平,動作如服侍丈夫的妻子一樣溫柔。「就這樣,就這樣才好。你本來就不該當什麼將軍,我也不配當什麼郡主。大哥想爭天下,讓他自去爭好了,咱們兩個走,咱們兩個一道……」


  說著說著,她的身體也向王伏寶的身體伏了上去。艷紅色血漿順著腹部流出來,再次將河水染得通紅。


  「紅線!」河道中的程名振等人與河岸邊的侍衛們都嚇壞了,扯著嗓子大喊。幾名侍衛飛快地跑上前,翻開竇紅線的身體,只見一把短匕首不知道什麼時候插在了竇紅線腹部,直沒及柄。


  「郡主!」一干男女侍衛們圍在竇紅線的屍體前,放聲痛哭。不遠處,有桿赤紅色戰旗獵獵衝上河岸。旗面上寫著一個斗大的字,「夏」。


  Chapter 6 天下

  「原來如此!」程名振剛剛浮滿笑容的臉突然又冷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還是富貴者肆意妄為,貧賤者永遠被像雜草一般踐踏,有冤難無處可申,有才華無法出頭。敢問老大人,這樣的秩序又能維持得了多久?這樣的大唐與大隋有什麼分別?老大人,程某才疏學淺,可能要辜負您的期待了!」


  「竇建德此後不足為慮了!」看完暗探從河北送來的密報,大唐天子李淵笑著站起身,從身後的多寶閣中取下一個著色木偶,信手丟進了腳邊的廢物筐里。


  問鼎逐鹿其實是一種賭博。既然進了場,就要心志足夠堅韌,輸得再多也知道對自己笑笑,打落牙齒往肚子裡邊吞。絕不能因為輸了錢就亂掉方寸,連翻本的心思都提不起來。想當年,楚漢相爭,最初時小流氓劉邦幾乎每戰必敗,慘到連老婆、阿爺都被項羽捉了去。可輸了之後他心神不亂,很快就能振作起來與項羽再決雌雄。而楚霸王項羽呢,一輩子只輸了一場,可輸了一場之後,就連落了個自刎烏江,連個翻本的機會都找到。


  在李淵眼裡,眼下竇建德就屬於那種輸不起的人。被博陵、幽州和大唐內府三家聯軍打敗了,其實不算丟人。放眼天下,能擋住李藝(羅藝)和李仲堅聯手一擊的豪傑幾乎沒有。甚至李淵自己,也沒把握能在同樣的情況下撈到任何好處。但輸了就是輸了,只要沒把命搭上,卧薪嘗膽再想辦法翻本就是。何必又是遷都,又是立國,又是誅殺重將,這不是明顯的肚子疼怨灶王爺么?

  就憑著一點,李淵堅信竇建德不會是自己的對手。在他書房的多寶閣上,按照實力高下,依次放著李密、王世充、宇文化及、薛舉、杜伏威、蕭憲等人的塑像。竇建德本來放在極高處,僅次於李密的第二位置。如今,這個位置總算便可以空出來了,改天跟謀臣的商議之後,還得重新調整次序才是。


  「主公何不趁機出兵光復太原?」右尚書僕射裴寂也很興奮,走到李淵的書案前,笑著建議。


  「嗯!」李淵手捋鬍鬚,輕輕點頭。眼下的確是一個收復失地的好機會。去年劉武周、李軌、薛舉和竇建德等人聯手來犯,的確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起家的老巢太原被劉武周攻破,隴右很多盛產良馬的戰略要地也落入了薛舉之手。但是老天保佑大唐,把劉弘基等名將打得一敗塗地的薛舉居然很快就病死了。京師一帶轉危為安。緊跟著,竇建德又來了這麼一手,相當於宣布竇家軍在短時間內無法再與劉武周呼應,把戰略主動權拱手送了過來。


  可派誰領兵呢?建成在潼關防備王世充,孝恭在南方收拾大隋舊地,劉弘基又被薛舉捉了關在牢中,至今生死未卜。數來數去,李淵發現自己麾下可獨當一面的大將居然都有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沒一人可以暫時騰出手來。


  「如果陛下為選將之事為難,何不再給秦王一個機會?」作為從起家時就追隨在李淵身邊的老臣,裴寂非常擅於揣摩李淵的心思,笑了笑,低聲說道。


  「世民啊!」李淵輕輕搖頭,轉過身,緩緩在書房中走動。「你們的意思呢,時文,志玄,順德,你們也說說!」


  此刻天已經很晚了,留在他書房中的人不多,卻個個都是他的心腹重臣。有些話,於朝堂上也許不能說,但在這裡卻可以暢所欲言。老納言陳演壽第一個開口,為李家辛辛苦苦謀劃了大半生,他全身上下的精力幾乎都被抽幹了,每說幾個字,就必須停下來喘息一番,「上,上一次高墌之戰責任未明,咳咳,咳咳,此刻,咳咳,此刻如果陛下,咳咳,再啟用秦王,恐怕將士們難以心服!為政者最忌諱過於偏私,一旦開,開了這個先例,日後,日後,就再難要求別,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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