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5)

  第575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15)

  當晚回到自宅,杜疤瘌將自己這幾年搶來、騙來和買來的眾位夫人召集到一處,鄭重宣布:「你們大夥跟著我,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老不中用了,也不想再耽誤你們。家裡邊還有些錢,我會讓管家給你們每人分一份。拿了錢糧后,你們各自散了吧!」


  一個老色狼突然改邪歸正,眾女人誰也不敢相信。嚇得臉色煞白,抱在一起珠淚滾滾。哭夠了,才推舉了其中年齡最大,跟了杜疤瘌最久的一位出面,低聲勸道:「老爺今天怎麼了?我們姐妹如果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您想打想罵,儘管吩咐下人動手執行家法就是了?我們都是您的女人,打死了也自甘命苦,不敢有半句埋怨!」


  「打死你們幹什麼?我做的孽還嫌不夠多麼?」看到小妾們個個如嬌花帶露,杜疤瘌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為了女兒和女婿的幸福,不得不把腸子硬起來,皺著眉解釋道:「今天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我太老了,不該霸佔著你們了。萬一哪天我跟他孫叔去做伴,你們又無一兒半女的,下半輩子守著空宅院可怎麼熬啊!所以還不如趁我在的時候,給你們一筆錢財,讓你們都找個好人家嫁掉。窮家小戶雖然沒我這裡吃得好穿得細,卻是熱熱鬧鬧,夫妻可以打到老,罵到老。比給我這孤老頭子守寡,豈不強得多?」


  眾小妾們聞聽,愈發哭得不可收拾。有人是高興自己終於苦盡甘來,喜極而泣。有人卻是習慣了杜府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敢過那種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哭了一會兒,還是先去那個老一點的妾室出頭,帶領大夥跪倒向杜疤瘌道謝。然後抹了把淚,低聲求告:「我們既然嫁給了老爺,萬一有那麼一天,為老爺守孝、殉節也是命里註定的。望老爺不要趕姐妹們走!年青一點兒的不愁嫁人,可像妾身這般年齡大,又不會做活的,離開了老爺,不是乾等著餓死么?」


  「不是趕你們走!」聽女人說得實在,杜疤瘌也有些神傷,「是不想拖累你們,真的,我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這回好不容易行一次善,你們大夥別耽誤我!也不麻煩別人了,秋容,既然她們都信得過你。就你吧。待會兒,想走的,或者有家人接的,到你這報個名。每人十吊錢,五匹綢緞。不夠吃一輩子,但當嫁妝,該可以嫁個殷實人家了。我這人大手大腳慣了,也沒攢下更多。你們都是知道的。」


  年齡最大的妾室聽杜疤瘌說得堅決,只好點點頭,把丈夫的拜託答應了下來。看著對方已經長了皺紋的臉,杜疤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或者不想走的。我也不攆你們。都住在跨院里去,吃穿用度照舊,哪天想走了,或者家裡人找到了,再領一份錢財走也不遲。」


  「那老爺呢,老爺不要我們了么?」秋容抹了把淚,替可能留下來的女人問道。


  「我啊,我要跟他五叔去遊山玩水,不想在家悶著了。」杜疤瘌笑了笑,故作輕鬆。「就我這腿腳,已經很麻煩他五叔了。不可能再帶你們之中任何人。但每月供給不會少的,鵑子那邊我會打好招呼,朝廷給我的俸祿錢糧,每年官府也會送上門來!」


  眾小妾見杜疤瘌心意已決,只好哭著拜謝告退。其中機靈點兒的,回到自己房間后立刻遣了丫頭,去不遠處程府找當家姑奶奶回來主持公道。杜鵑雖然不贊成父親沒完沒了地納妾,聞聽這個消息,還是被嚇了一跳。趕緊跟程名振打了個招呼,策馬趕了過來。


  進了家門,氣都沒喘均勻,立刻低聲抱怨道:「阿爺這是幹什麼?白天出了趟門,晚上就怎麼想起當和尚了?誰給你出的主意,看我如何收拾他!」


  「沒人給我出主意,這不是想給你跟小九積點兒福么?」杜疤瘌早料到女兒會上門干涉,笑了笑,低聲將白天郝老刀勸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又自作主張補充道,「他現在已經是高官了,我再胡鬧,也讓他跟著沒臉面。所以乾脆一了百了,不給自己找麻煩,也不給你們小兩口添麻煩!」


  「五叔那是念佛經念出毛病來了!」杜鵑氣得直跺腳,「老天真若有眼的話,當年怎麼會把咱們爺兩個逼入綠林道兒?老天真要有眼的話,怎麼會讓那麼多人不當賊就沒法活下去?你別聽他的,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們夫妻兩個,自然有我們兩個的那份福氣!跟您娶不娶小老婆不相干!」


  「也不光如此,我年齡畢竟大了。霸佔著一堆女人也不是個事兒!」杜疤瘌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釋,「三妻四妾,大魚大肉的癮,我算過過了。過過了就知足,再繼續過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當年咱們爺倆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搶男霸女,橫行鄉里的大戶,如今我自己卻當了大戶,雖然女人不完全是搶來的,但也差不太多。有時我自己想想,都覺得臊得慌!」


  「那也不能全趕走啊,日後誰伺候您?」聽父親說得坦誠,杜鵑嘆了口氣,低聲詢問。憑心而論,搶男霸女這四個字,放在老父親頭上真不能算冤枉。只是自己從來沒往這方面想而已。可笑的是,換做當年,自己看到家中霸佔了無數女人的老色狼,肯定是一刀砍了乾淨,絕不容他繼續活著禍害別人!

  「這不想著跟你五叔出去遊山玩水么?帶個女人成什麼樣子?」杜疤瘌笑了笑,繼續解釋,「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七八歲,我常年不在家,她們守不守得住寂寞還兩說呢。與其日後生恨,不如早點替她們尋個出路!」


  「話也不能那麼說。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您對她們怎麼樣,她們自己心裡明白!」杜鵑又嘆了口氣,很無奈地勸告。「如果您想給她們尋出路,我也不攔著。但只要有人願意留下伺候您,無論是誰,我日後肯定拿她當長輩照顧!」


  「行,就這麼定了。你也別替我操心。該幹什麼,我自己清楚!」杜疤瘌點點頭,非常爽快地答應。


  「那你跟五叔準備去哪遊山玩水?」解決了一件燃眉之急,杜鵑繼續追問。


  「還沒想好呢!」怕女兒聽了自己上山祈福的話多心,杜疤瘌信口扯謊,「你五叔見我腿腳不方便,勸我多出門走走。我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所以就答應了。」


  杜鵑聽了,只覺得心中不舍,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我讓小九派些護衛吧,兵荒馬亂的,也免得有人不開眼!」


  「這年頭還哪來的土匪啊。早都受招安尋富貴去了!況且以你五叔的身手,找死的才惹我們兩個!」杜疤瘌怕帶著隨從被佛祖認為心不夠誠,因此連連擺手。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經歷多年戰亂,偏僻之地已經荒無人煙,做土匪是也就成了一樁非常賠本的買賣。況且眼下李家的大唐、竇建德的大夏和王世充的大鄭之間正重演三國爭雄,綠林道上但凡混出些名堂的,就不愁沒地方當將軍。殺人放火受招安,富貴比考秀才來得都快,傻瓜才繼續混綠林!


  「那也得帶兩個小廝,路上幫您照顧照顧坐騎!」杜鵑不放心老父獨身上路,繼續苦勸。


  「要說照顧坐騎,還有人比我強么?」為了女兒的幸福,杜疤瘌繼續堅持。但終是拗不過愛女,答應走的時候帶四名年青小廝做隨從,時刻跟家裡保持聯絡。


  郝老刀卻不願意帶那麼多累贅,臨走那天,只牽了三匹駿馬,一匹自己乘坐,一匹拖著行李,另外一匹馱著自己的兵器和幾壺羽箭,兩把騎弓。程名振見了,心中有些不安,上前數步,低聲勸道:「五叔真不帶些隨從么?咱們巨鹿澤中很多老兄弟也閑著沒事,你多少帶一兩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嘿,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郝老刀笑著撇嘴,「甭看你五叔年齡大了,可真拼起命來,你都未必近得了身。不信咱們爺兩個伸伸手,看你的刀快,還是我的箭准?」


  程名振當然不敢跟郝五較真兒,笑了笑,讓開了去路。望著父親蒼老的背影去遠,杜鵑忍了半天的淚終於落了下了,以手擦拭,卻怎麼都擦不幹凈。


  趁大夥不注意,程名振偷偷摟了摟她,低聲道:「你別擔心,我已經寫了信給沿途的官員。請他們沿途看顧兩老。見到信后,無論他們給不給我這個面子,怎麼著也得小心一二!」


  聞聽此言,杜鵑終於展顏笑了笑。但心裡卻隱約覺得,郝五叔和父親二人當中,可能有人不會再回來了。望著丈夫剛毅的面孔,她咬了咬嘴唇,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夏日的陽光從天邊照過來,將四野鍍上一層鎏金。金色的原野里,蒲公英開得耀眼而狂野。


  接到程名振的信函,地方官員們不敢怠慢,立刻將手下的差役、幫閑散了出去,沿途對杜疤瘌和郝老刀等人暗中施以保護。這倒不是因為程小侯爺有面子大,而是杜疤瘌和郝老刀兩個都有官職在身。雖然只是干領一份俸祿的五品散職,可一下子讓兩個五品大夫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兒,「治安不靖」這頂屎盔子就算扣頭上了,地方官員誰也甭想脫身。


  可越是人擔心什麼,就越來什麼。六月初,長平郡的差役報告,郝老爺和杜老爺三日前上了白鹿山,至今未見下來。接到消息,長平郡大小官員登時慌了手腳,一個個在心中暗罵,「兩位大爺啊,你們再往南走走再出事兒行么。再往南一點兒,就是河內郡的地盤了。姓程的原意找誰拚命找誰拚命去,何必非在我們這裡玩失蹤!」


  抱怨歸抱怨,大小官員誰也不敢不儘力尋找。一連找了五天,才在白鹿山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廟裡邊發現了二人的蹤影。五品朝請大夫郝伍已經在廟裡剃度受戒,說什麼也不肯重返紅塵了。五品朝散大夫杜霸割捨不下塵世親情,所以暫時還沒剃度,但也成了寺廟住持了空的俗家弟子,打算在廟裡邊吃齋禮佛,以贖當年殺生之罪。


  長平郡守馬逢苦勸無果,只好給廟裡邊撥了一筆重建的款子,然後親筆給程名振修書一封,告知他事情經過。


  「五叔和岳丈,唉!這是幹什麼啊!」接到信,程名振大急。把杜鵑扯到后宅,低聲抱怨。刀頭舔血的綠林道和平頭百姓的日子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坎兒,兩位老人顯然是卡在這道坎兒上了。那種落寞的感覺尋常人可能體會不到,但作為從綠林道走出來的後輩,他卻感同身受。


  那怎麼辦?總不能叫人把他們抓回來!」杜鵑一時也沒了主意,低著頭,不斷地哭鼻子抹淚。


  「要是念幾聲佛,捐點香油錢就能上西天,那佛祖跟貪官還有什麼區別?不行,你跟我得親自去一趟,跟他們好好說道說道!」程名振想了想,低聲提議。


  「這邊呢,這邊你脫得開身么?」杜鵑又抹了把淚,低聲詢問。雖然是江湖出身的女兒,沒讀過幾天書。她卻非常懂得替丈夫著想。眼下秦王殿下跟劉武周在不遠處的太原正打得熱鬧,洺州營雖然只承擔維持後方糧道的任務,卻也不准許主將擅自脫離本位。萬一哪天秦王突然派人來巡視,卻找不到該負責任的官員,過後丈夫該如何像朝廷解釋?


  「脫不開身也得脫,讓二毛先頂著。我先裝病,瞞過地方同僚,然後夜裡偷偷溜走。如果路上順利的話,十天足夠跑個來回!」程名振笑著替妻子擦掉臉上的淚,低聲說道。


  總是握刀,他的拇指肚上布滿了繭子,抹在臉上如鋼銼刮過般粗糲。但杜鵑還是笑了起來,拉住丈夫的手,一邊用面孔感受著上面的體溫,一邊低聲說道:「那咱們就快去快回。阿爺從前沒肉就吃不下飯,未必受得了寺院里的清苦。說不定,沒等咱們兩個趕到,他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有可能!」程名振笑著安慰妻子。心裡邊,卻沒有半點把握。


  當天夜裡,夫妻兩個換了身普通鄉下夫妻的行頭,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日之後,按照地方官員在信上的描述,在白鹿山中找到了郝老刀和杜疤瘌。見到兩位小輩尋來,兩位老人非常感動,但感動過後,卻更堅定了要出家修行的立場。


  「反正都是念佛,在哪念不都一樣么?咱們家附近就有一所大廟,您兩老到那邊去誦經,我們也兩個好經常能去探看,一則能盡份孝心,二來,也可以感受感受佛光普照!」程名振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行,不行!」杜疤瘌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師父說了,修行這事兒,就在一個『靜』字。離塵世越近,越難安下心來。這些日子我本來已經心裡一片清明,看到你們小兩口,立刻就又亂了。若是回到家門口去,還不是所有功夫都白費?算了吧,你們兩個孝順,這兒我早就知道。但我前半輩子做的孽,卻要自己來贖,不能拖累別人!」


  「什麼拖累不拖累的!」杜鵑見父親說話越來越糊塗,氣得拍案而起,「我這就放把火,將廟燒了去?看你還有什麼經可念!」


  「鵑子,不可!」郝老刀知道徒弟是個說干就乾的急脾氣,立刻從蒲團上站起來,一步擋在對方身前。「佛在心中,寺廟本是出家人寄託軀殼之物。到哪裡修行,其實都沒關係。只要心裡能時刻感覺到安寧,佛緣自然會慢慢滋生。但你阿爺的話有道理,他跟我都不擅長與官場中的人交往。到了家門口,難免日日受人打擾。還不如在這裡圖個清靜。如果你跟小九捨不得,就每年過來看他一兩趟。反正路也不算太遠!況且對於你阿爺來說,除了你們兩個,家裡也沒什麼可以留戀的。」


  一番話,說得杜鵑又是滿眼含淚。自家父親跟地方上的士紳大戶們話說不到一起去,這點她早就知曉。畢竟那些人都是家傳的富貴,骨子裡帶著種令人討厭的傲氣。但巨鹿澤中的很到老弟兄,還有王二毛、張瑾等年青人,可一直將父親當自家長輩看待。從沒因為他說話粗魯而嘲笑過他,也沒因為他舉止莽撞而心生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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