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0)

  第580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0)

  李淵之所以把這份無關緊要的奏摺拿出來,就是為了敲打敲打裴寂,給自己出一口惡氣。此刻聽裴寂說得輕鬆,忍不住又冷笑了一聲,撇著嘴道:「裴卿知道得這麼清楚,莫非已經問過周文了?朕記得他到京師后就把自己給關了起來,很少拜客,怎麼單單挑中了裴卿?」


  「臣沒見過周郡丞!」裴寂笑了笑,低聲解釋,「臣也沒問過程名振。臣只是猜測而已。王薄素有反覆之名,換了臣,遇到這樣一個主公,也會事先給兒孫留條活路!」


  「你是說朕一定會殺他立威?朕在你眼裡,就這般不堪么?」李淵看了裴寂一眼,笑著問道。


  「非陛下喜歡殺人。而是大唐國法不容褻瀆。」裴寂繼續微笑,彷彿早就猜到李淵會跟自己玩這一手,「王薄如果降而復叛,按大唐律例,其心腹周文必死無疑。周郡丞的妻子兒女若跟在身邊,少不得也要受到牽連!」


  「去了程名振那裡,莫非程名振就能護住她們?誰給他的權力?誰給他的膽子?」李淵知道裴寂非常欣賞程名振,所以才撿了這份奏摺下手。見對方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圈套,陡然提高了聲音,不住冷笑。


  「沒人給他這個權利!」裴寂後退半步,笑著回應。「但臣想問一句,如果王薄真的降而復叛,陛下殺了他的使臣之後,還會繼續追索孤兒寡母么?若是,陛下只要寫一道聖旨,要求將女人孩子一併處斬,臣相信,屆時程名振肯定沒有膽量違抗。只是,陛下,你會么?」


  說罷,目光炯炯,正對李淵雙眼。李淵被問得楞了一下,大笑著道:「好你個老不死的潑皮,居然敢反問我?朕做了又怎樣?不做又怎樣?」


  「陛下心裡知道,又何必再問別人?」裴寂哈哈大笑,施了個禮,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逼迫孤兒寡婦!」李淵被裴寂給氣樂了,剛才積壓在肚子里的不快一掃而空。「那樣,朕成了什麼人?算了,算了,朕難不倒你。自己認輸。這姓周的倒是個人才,算計得真准!」


  「匪窩中打過滾,還能活到現在的,哪可能是笨蛋!」見李淵的臉色轉晴,裴寂也不想再跟對方繼續鬥氣,「有一件事,陛下想必還沒聽說。那姓周的,當年可跟程將軍有過不共戴天之仇。但到頭來,卻把老婆孩子託付給了仇人!」


  「有這回事兒,說來聽聽!」李淵的興趣一下子給勾了起來,將奏摺推到一邊,笑著問道。


  裴寂理了理思路,低聲說道,「臣也是奇怪周郡丞的作為,所以才派人去河北打聽。結果一打聽,故事還真曲折!」


  一邊笑,他一邊將程名振跟表妹朱杏花、周文三人恩怨情仇說給李淵聽。包括周文的妹妹如何被掠到巨鹿澤,如何受了杜鵑的保護,卻在婚禮上下毒的過往,也仔細挖掘了出來。大唐天子李淵是三代國公之後,哪裡聽人說過這等民間傳奇,只聽得不斷以掌拍案。待裴寂將整個故事講完了,嘆了口氣,低聲點評道:「那周家的女兒不忘父母之仇,也算是個奇女子。可惜了,真是死得可惜了。」


  「可她也辜負了程將軍多次回護之恩!」宋國公蕭瑀也是滿臉感慨,嘆了口氣,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道。


  「是啊!其中是非對錯,誰能說得清楚!」李淵輕輕點頭,「前朝有些政令,的確太過偏向了豪門大戶了些。須知黎庶雖然軟弱,真被逼到絕路上,也將成為燎原之火!」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結果往往是玉石俱焚!」裴寂點點頭,言語似有所指。


  「本朝不會重蹈此輒!」李淵點點頭,鄭重說道。「本朝應該不會,至少朕會想辦法避免。裴卿,蕭卿,你們兩個雖然是世襲貴胄,卻也得給朕多多出謀劃策。」


  「臣不勝榮幸!」裴寂和蕭瑀挺直身軀,雙手正色拱手。


  「前車之鑒,後世之師!」李淵情緒依舊沉寂在曲折故事中,遲遲難以自拔,「朕長這麼大,類似事情還真沒聽說過幾回。那周文怎想到把孩子託付給程名振的?他就那麼放心?」


  「豈有鴆人羊叔子?」裴寂笑著說了一個典故。把程名振比喻成了西晉名將羊祜。


  「對啊,既然當年他能為了顧全兄妹之情放過生死寇讎,數年後,豈會再讓仇恨延續下去?」宋國公蕭瑀點點頭,非常佩服地讚歎。


  「沒想到這少年有如此心胸!」李淵心中也很是感慨。自己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不惜想方設法置對方於死地。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卻能為了表妹的幸福,放過謀害過自己的仇人。相比之下,程名振的人品愈發令人欽佩。「我記得裴卿多次推薦過他吧?你好像從一開始就很賞識他,是不是就因為此?」


  「不是!」裴寂輕輕搖頭,「臣當日推舉他,是為了替大唐招攬賢才。後來,卻覺得此子跟臣很投緣。」


  「是性格相近吧。他跟裴卿一樣,都是懂得變通之人!」李淵大笑,出言點評。


  「嗯,謝陛下誇讚!」裴寂坦然承認,「臣覺得他在亂世當中,仍不失做人的根本。此甚為難得。我大唐如今,衝鋒陷陣的武將越來越多,可心存慈悲的活人者,卻沒幾個!」


  「嗯!」李淵笑著點頭,「朕也欣賞他這一點。朕的大唐不是大隋,不能讓好人吃虧,惡棍卻越活越滋潤。朕想找個便宜差事給他,兩位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聖明!」宋國公蕭瑀想了想,搶先回應。「若想重建盛世,就必須有個褒善懲惡的規則。不然,世人皆以亂臣賊子,貪官污吏為楷模,鮮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國家豈可能安穩?」


  「亂臣賊子」四個字,令李淵忍不住眉頭一皺。但以他的心胸,還不至於為此跟宋國公蕭瑀為難,笑了笑,低聲說道:「宋公言之有理。正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朝廷的一言一行,百姓們都在看著。若不問是非善惡,越是胡作非為的越享盡榮華富貴,又如何能強求百姓懂得禮義?給王薄這種人授爵,乃朕為了早日平定天下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待天下太平之後,自然要淘汰掉一部分惡名在外者,以正我大唐氣象!」


  「正該如此!」裴寂笑著響應,「微臣記得,當日去招降程將軍,他跟微臣說過一句話。所謂亂世,就是讓人不造孽就活不下來!陛下志在重建盛世,恰恰需要從秩序上著手!」


  「他這話說得倒也貼切!」李淵笑著點頭,「朕記得他一直在幫建成看守軍糧吧?換個差事給他,你們以為如何?」


  裴寂笑了笑,向程名振送了個順水人情。「洺州營整訓了好幾年,也該派上用場了。可以用為奇兵,插於劉武周身後!」


  「如果河東戰事早日結束,陛下也可以早日將秦王調離!距離遠了,也許兄弟之間,彼此反而念及對方的好處來!」宋國公蕭瑀想了想,笑著回應。 在太子建成、秦王世民、博陵李仲堅和幽州羅藝這四路大軍的擠壓下,劉武周勢力已經日薄西山。這個時候,把誰派上戰場都是一種恩典。打了勝仗,跟著前面的人加官進爵。若是打敗了,呸,這種情況怎可能再吃敗仗?還不如買塊豆腐自己撞死在上面!


  程名振被突如其來的好運砸了個莫名其妙。他不清楚朝廷在將自己閑置了這麼長時間后,怎麼突然又開始給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但這不妨他心情愉悅地接受命令。將上黨郡北部和太原郡南部交界處的防務安排好了后,他立刻麾下兵馬,押著朝廷給前方的糧草,準備出征。


  久不聞角鼓之聲,杜鵑也憋得心癢。找了一套華麗結實的魚鱗細甲,套在身上就準備跟丈夫一道前行。程名振見狀,趕緊把她扯回家中,低聲商量道:「這可不行,原來咱們在洺水時,怎麼鬧都能由著你。但眼下咱們既然成了唐軍,我就不能再帶頭違反軍令。很多雙眼睛看著呢,即便上邊不怪罪,弟兄們心裡難免也有想法?」


  「什麼軍令。大唐軍令中有不準女將領兵這條么?若是有的話,當年平陽公主的娘子軍怎麼算?」杜鵑用力拍了丈夫的手一下,低聲反駁。


  「那時當然與此時不同。」程名振笑了笑,低聲跟妻子解釋,「那時李家剛剛起兵,沒有任何規矩,怎麼折騰都不會引起太多非議。如今已經是武德三年了,所有的律令都已經完善。你以女兒之身跟我一道出征,不是正好跟言官當靶子么?別胡鬧了,老老實實在家中等我回來!」


  杜鵑想了一會兒,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跺了跺腳,鼓著嘴抱怨道:「這叫什麼事兒。沒本事給皇上出謀劃策,天天盯著女人做狗屁文章!不去就不去好了,我帶著幾個親兵出門打獵,總不犯天條吧!」


  「打獵也盡量小心些!」程名振看看四下無人,將妻子的身體攬到懷裡,輕輕緊了緊,「家中的事情,還需要你多管管。我娘畢竟年紀大了……」


  「就跟我不管似的!」杜鵑掙扎了一下,然後用手指在丈夫胸口畫起了小圈兒,「你放心去吧。打仗的時候,沖得不要太靠前。我本來也沒指望著你能封國公。咱們……」


  「嗯!」程名振笑了笑,低下頭去。


  杜鵑抬起頭,朱唇婉轉相應。溫存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低聲告誡道:「還有,太子和秦王兩邊,能不跟著摻和就別跟著摻和吧。」


  「我知道,我跟二毛兩個已經想好了脫身之策!」程名振點頭答應。又將手臂緊了緊,鬆開,轉身出門。


  杜鵑緊追了幾步跟出門外,像個尋常人家的妻子一樣追著丈夫走了幾步,給對方扯平了錦袍外的褶皺,端正衣冠,然後默默讓開了道路。


  住在附近的洺州營核心將領陸續從自家宅院里走出來,告別妻兒,匯成一群,緩緩向城外大校場移動。女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匯聚成另外一群,跟在男人的隊伍之後緩緩相送。接近兩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她們臉上的風霜之色盡去,一個個出落得唇紅齒白,嬌艷愈滴。只有那始終掛在臉上,直到大軍消失在天際間也沒有絲毫改變的笑容,令人清楚地分辨出,她們這一夥不是尋常脂粉。經歷過風吹雨打的野花,綻放時總是越發絢麗。


  迤邐來到汾陽前線,程明振先押了一批糧食去秦王大營。李世民也沒弄清楚到底為什麼,父親突然對一個只有五千多兵馬的洺州總管青眼有加,但是出於禮賢下士的習慣,還是主動迎出了門外。


  雙方將軍糧交割完畢,李世民上前一步,拉住程名振的手,笑著說道:「久聞將軍大名,一直無緣一聚。今日既然來了,何不就帶弟兄入我營內安歇。待改天開戰,你我並轡馳騁,豈不快哉?」


  「秦王厚愛,末將感激不盡!」早在來前線之前,程名振對秦王可能做出的舉動已經有所準備,拱了拱手,笑著回應,「只是還有一半兒的軍糧,是末將必須親自押往太子殿下那邊的。若是秦王殿下不嫌末將武藝低微,改天從太子處歸來,願為馬前一卒!」


  「萬歲調我等來前線,沒有明確歸哪位殿下統屬。如果秦王看得起我兄弟,何不向京師請一道聖旨,將我等撥於秦王麾下?」王二毛拱了拱手,笑著給程名振幫腔。


  這些年來他日日練武不綴,身子骨出落得極為健壯。李世民看到他第一眼,心裡立刻起了招攬之意,笑了笑,低聲道:「這位莫非就是曾經領五百壯士血戰衛文升五千鐵騎的王薔將軍?果然生得威武。決戰也就在這一兩日內了,寫奏摺向朝廷請示,肯定來不及。不如二位將軍先把糧草給太子兄送過去,如果他的營壘中沒有地方可以安排弟兄們,二位將軍再轉回我這裡來!如何?」


  這個提議,倒很替人著想。程名振沒有理由拒絕,笑了笑,拱手致謝。兄弟二人轉身出營,走得老遠了,還看見秦王策馬站在營門口,沖著大夥頻頻揮手。


  「回去吧!」一直跟在秦王身邊的長孫無忌見洺州營將士已經消失於天地之間,低下頭,以很小的聲音建議,「此二人未必能為殿下所用。無需多費心思!」


  「嗯!」秦王李世民笑著回應,「據說當年太子兄也曾經試圖將二人招攬於麾下,結果卻未能如願!不過,伍天錫、雄闊海等人,也堪稱當世豪傑!」


  「據羅士信所言,伍天錫喝醉后曾經跟他說過,程名振的武藝,其實不在伍天錫之下!」一直護衛在李世民身邊的是他的心腹愛將秦瓊,聽秦王跟長孫無忌點評軍中豪傑,忍不住低聲插了一句。


  「那可是著實難得!」長孫無忌笑著感慨,「有勇有謀,文武雙全。若是在兩軍陣前與叔寶兄相遇,不知他能走上幾招?」


  「倒退十年,他不如我。再過二十年,我肯定不如他!」秦瓊笑了笑,搖頭做答。他今年已經快五十歲了,早就過了爭強好勝的年齡。因此長孫無忌的話裡邊雖然帶著濃濃的挑撥之意,聽起來也如微風過耳。


  自從將秦瓊收歸帳下,李世民就出入將其帶在身側。他之所以敢於兩軍陣前身先士卒、斬將奪旗,有一大半原因是由於相信秦瓊的身手絕對能保護好自己。此刻見秦瓊對程名振的身手很是推崇,心裡的愛才之心愈熱,想了想,笑著說道,「論及在武學上的造詣,普天之下,恐怕也沒幾人出於叔寶兄之右。程名振能得叔寶兄開口一贊,也算奇才了。他身邊的王將軍如何?當年在瓦崗寨,叔寶兄可曾點撥過他?」


  「當時他閱歷尚淺,武藝還沒定型。依末將觀察,他的武藝應該是戰場上自己悟出來的,沒經過名師指點。所長之處,唯在一個勇字!」秦瓊想了想,斟酌著說道。


  「一將拚命,千軍避易!」李世民笑著感慨,「以李密的眼光,當年居然不想方設法將其留下,也真奇怪!」


  「李密曾經以金銀、美女、珠寶試探過王將軍的態度。」提起往事,秦叔寶也很是感慨,「但王將軍卻說,他出身貧賤,所求不過是活得像個人樣而已。李密聞聽此言,只好悻悻作罷!」


  「活得像個人樣?」李世民放聲大笑,「世間還以此為志者!有意思,孤越來越覺得這對兄弟有意思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也。縱然不能招之為腹心,亦可邀以為友!把酒談兵,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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