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2)
第582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22)
「你真的有把握那兩個傢伙會及時前來救援?萬一那兩個王爺恨你不識抬舉,按兵不動怎麼辦?咱們可就這五千來號人馬,兩個強攻,也就耗乾淨了……」牛頭山上,王二毛對程名振的布置,約略有點擔心。把隊伍拉到牛頭山上紮營,完全是程名振臨時起意,事先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包括他這個生死兄弟。
「秦王乃當世人傑。太子也是一方豪雄!我不相信,他們會把意氣之爭放在國事前面!」程名振笑了笑,言語中很是自信。「況且弟兄們當年都是吃綠林飯的,平原上作戰,未必是尉遲敬德對手。一旦退到山中,主動權就未必在他了!」
「你準備繼續往山裡邊退!」王二毛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道。
「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打起來,咱們給尉遲敬德一個驚喜,撿到便宜之後,立刻就跑!」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自從兩年前利用米籌推演的方式,勸說太子建成放棄了急於求勝的打算,繼續執行裴寂制定的穩紮穩打的策略之後。他的眼睛就從沒離開過太原前線。兩年來,唐軍和劉武周軍的每一場戰鬥,都通過邸報和各種渠道了解得清清楚楚。這次之所以敢把洺州營弟兄拉到牛頭山上,遠離主力,也是建立在對敵人了解的基礎之上。可以說,劉武周、尉遲敬德等人不了解洺州營的虛實,他自己卻對劉武周軍上下,包括尉遲敬德本人的性格、用兵習慣,揣摩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起來,劉武周軍和唐軍之間的所有戰鬥,除了宋金剛輕敵冒進兵敗身死那場惡戰之外,其餘的部分,敵我雙方都沒犯太大錯誤。劉武周軍之所以被逼得節節敗退,並非失利於疆場上,而是由於國力與大唐相差太大的緣故。經過長時間的消耗,如今這支兵馬已經是油盡燈枯,很難再保持住當初的犀利。
而劉武周軍之所以拖到現在還遲遲沒有覆滅,完全是因為尉遲敬德的個人作用。此子武藝過人,戰場感覺敏銳,曾經多次在關鍵時候只手擎天,力挽狂瀾。但此子身上也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心高氣傲,過於相信自身的能力,不能跟同僚形成有效配合。如果利用這一點將他誘出汾陽城來困住的話,支撐著劉武周軍的最後一根木頭也就沒了,大廈當片刻而傾。
以前的戰場上,太子系兵馬是一個點,秦王系兵馬是一個點,逼得劉武周苦苦支撐,勉強還能達成一個平衡。但洺州營單獨擺上戰場后,第四個點就出現了。對方想結束目前的困境,只能從第四個點上想辦法。
這是一種賭博,賭劉武周君臣不甘心失敗。如果賭贏了,則整個局勢豁然開朗。如果局面不利的話,洺州營大步後退,追與不追,對劉武周軍依舊是個兩難的選擇。
只是,這個計劃太冒險了。不僅是在戰術上,而且在戰場之外,也會引發另一場危機。王二毛敏銳地看清了其中關竅,皺了下眉頭,繼續提醒道:「以一個區區總管的身份,讓太子和秦王兩路大軍都圍著你而動,即便打贏了這仗,恐怕你也會落個輕敵冒進的名聲。」
「那也沒什麼壞處!」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著反問,「不是么?」
「你這傢伙!」王二毛推了他一把,憤憤地責罵。程名振私下裡打的鬼主意他多少想明白了,夠狡猾,的確無愧他當年九頭蛟的名頭。
「沒辦法的事情,木秀於林,風必催之!」程名振狡黠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有些無奈。
雖然已經做了大唐的高官,過去的經歷卻在兄弟二人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由於長時間兵力都處於弱勢,所以行軍打仗,他們不吝於行險行奇,而由於經歷了太多的背叛於出賣,在為人處事時,他們兩個又處處謹慎小心,寧可官升得慢些,財發的少些,也不願意捲入無謂的爭端。
還留在洺州營旗下的大多數弟兄,心態也跟程名振本人差不多。特別是隱藏在魏郡那場「大搬遷」陰影下的貓膩被揭開之後,大夥在暗罵太子系人馬卑鄙之餘,對朝堂中風險有了更貼切的認識。許多看到雄闊海。伍天錫等人建功立業,全身血脈被燒得火熱者,心境瞬間冷了下來,慢慢開始思索究竟哪種生活更適合自己。
但洺州營不可能一直遊離於權力爭鬥的漩渦之外。最近兩年,試圖將其納入麾下的人,不僅僅是太子一個。秦王、齊王,甚至朝野中某些世家大姓,也通過種種方式,不斷向程明振這個當家人示好,希望雙方在私下裡達成某種默契。短期之內,程名振還能找到一些蹩腳的借口推脫,那些人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時間久了,卻難免會得罪越來越多的人。
「自污未必是好辦法。誰都不傻,不會被一些小伎倆騙得太久!」默默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低聲說道。「如果實在沒有辦法的話,我寧願咱們跟秦王共同進退!」
「的確,相較之下,無論在哪國層面,太子殿下都差秦王遠甚!」點點頭,程名振對王二毛的話表示部分贊同,「但秦王行事過於狠辣,你我這個時候投效於其門下,恐怕將來也是個當棄子的命!」
「那倒是!」王二毛笑得有些悻悻然。「秦王麾下兵強馬壯,有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等人在,咱們這些小魚小蝦,永遠不會太被人重視!可繼續拖延下去,最後也是個麻煩。畢竟你我還做不到徐茂公那步,能給大唐帶來七個郡,數百萬人口!」
「所以我想借著這個機會,直接送給陛下一份厚禮!」程名振笑了笑,滿臉疲憊與無奈。
「陛下……?」王二毛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理解程名振話中所指。「你是說陛下會注意到咱們,還是陛下會體諒到咱們的難處?最近我聽人說,陛下可是……」
「道聽途說的事情,最好別當真!」程名振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迅速打斷了王二毛的話。「我覺得傳播謠言的人別有用心。如果陛下連一點決斷力都沒有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大唐了!」
「倒也是!」王二毛聳聳肩,然後低聲長嘆。「誰知道謠言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當年李家在太原起兵時,秦王不過二十歲吧?!咱們兩個二十歲時,可沒那麼大本事!」
程名振會心地笑了笑,沒回答王二毛的話。對方今天所提起的那些流言,他隱隱約約也聽說過一些。據底層將士們私下轉述,當年李家準備起兵「清君側」時,現在的大唐天子,當年的家主李淵,心裡很是猶豫。幾乎就錯過時機,功虧一簣。而太子建成也是個沒有半點主見的傢伙,根本給李淵提供不了任何幫助。虧了秦王李世民,看到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從大義、形勢和天命三個角度慷慨陳詞,終於促使李淵下定了決心,並且親口對秦王承諾,「此番如果化家為國,將把江山社稷與之。如果不幸中途事敗,則全家共赴國難!」
秦王武藝高強,心思敏銳,氣度恢宏,遇事勇於承擔,表現出來的風采的確令人心折。但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少年,卻能比在官場上打了一輩子滾,親朋故舊無數的李淵更有遠見,對大唐建立的決定作用更大,這話,無論出自誰人之口,程名振都不敢相信。這也是他不願接受秦王拉攏的另外一個原因,在他眼裡,一個為了大業連自己父親都捨得詆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 此外,朝廷關於那次「大搬遷」過程中,自己陽奉陰違的舉動的處理方式,也令他對李淵很是佩服。很顯然,那是李淵在聞聽略陽公兵敗后,一時衝動而發出的亂命。但在發覺那是道亂命之後,李淵並沒有一錯到底,堅持搬遷計劃。也沒有為了帝王顏面而治陽奉陰違者的罪。而是順水推舟,給了被強行遷徙入河東的百姓不少好處,並且通過給陽奉陰違者加官進爵的方式,變相承認了其自己的錯誤。這當中所表現出來的處事能力和心胸氣度,著實令人擊節讚歎。
「如果尉遲敬德不肯上當呢?或者他擔心劉武周獨立守不住汾陽,護主心切,主動放棄這個誘人機會?」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不再於洺州營倒向哪股勢力方面浪費精力,把目光又集中在眼前戰事上。
「即便龜縮不出,他們也守不住汾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程名振輕輕搖頭,以易地相處的心態來揣摩對手,「這是他們唯一的翻盤機會,我估計尉遲敬德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如果他真的龜縮不出的話,那正好,我乾脆繞過汾陽,直接撲向馬邑。縱使他對我再不了解,咱們原來的老本行是幹什麼的,多少也有點兒耳聞吧!」
程名振當年是流寇張金稱麾下的重要爪牙。而張家軍經過的地方,連蝗蟲都不會再看一眼。從斥候口中得知洺州營出現在牛頭山上之後,尉遲敬德立刻坐不住了。與劉武周商議了片刻,迅速點齊了兩千輕騎,準備將這個突然出來的變數第一時間消滅掉。
經歷了兩年多的煎熬,劉武周已經心神俱疲,將尉遲敬德送到城門口,拉著對方的手叮囑道:「敬德,自己多加小心。李氏小兒素來狡詐,不會無緣無故舍一塊肉出來給咱們。」
「即便是塊誘餌,也值得吞下去。我不信五千流賊,還能擋住我麾下兩千精銳!」尉遲敬德舉了舉手中長槊,非常豪氣地回應。「能否逆轉乾坤,就在今夜一舉。幹掉他,敵軍士氣必喪。主公趁勢出城掩殺,末將挾大勝之勢遙相呼應,李家小兒縱使生了三頭六臂,也少不得要抱頭鼠竄!」
「孤將親自在城頭為敬德送行!」劉武周點點頭,言語中帶著幾分蒼涼,「若事有不諧,則速速退回來。只要孤在一天,汾陽城的城門就為你敞開一天!」
「若是末將回不來。主公千萬別再耽擱,迅速退往馬邑去吧!」聽劉武周說得酸澀,尉遲敬德心裡也有幾分凄楚,笑了笑,大聲道:「能在主公麾下馳騁,末將此生無憾。馬邑乃突厥與中原交界之地,疆域廣闊,民情複雜。李仲堅,羅藝,大唐,突厥,四家角力,誰也不敢貿然伸手。主公只要到了那裡,定能轉危為安。留的青山在,早晚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劉武周還想說些什麼,看著尉遲敬德毅然決然的眼神,咬了咬牙,大聲道:「孤記下了!孤不會負敬德!孤必不會負諸君!請諸君上馬,孤為諸君壯行!」
「諾!」尉遲敬德在馬背上輕輕拱手,然後雙腿用力,率先衝出了城門。兩千精銳騎兵形成一條長蛇,在夜幕的掩護下婉轉向東,直撲牛頭山而去。漫天星斗如亂瓊碎玉,冷冷的照耀下來,照亮大夥的眼睛,照亮長槊的利刃。那飲血無數的利刃彷彿瞬間有了靈性,慢慢地開始顫抖,顫抖,在風中嗡嗡有聲。
為保證攻擊的突然性,他刻意選在半夜出城。丑時三刻,就到達了牛頭山腳下。將斥候撒出去遮斷通往汾陽方向的大小道路之後,尉遲敬德命令全軍下馬,在草地上修養精神,準備在天亮同時,向敵軍發起雷霆一擊。
雖然是夏末,北國的風依舊帶著絲寒意。透過被露水打濕的鎧甲,一寸寸滲進人的肌膚。尉遲敬德睡不著,提著長槊在臨時紮起的營地間來回逡巡。很多弟兄們也沒有倦意,擠做一團,一邊用體溫互相取暖,一邊低聲感嘆世事無常。對於前途,他們都比較絕望。言談間不無對劉武周的抱怨。看到自家主帥走過來,趕緊閉上了嘴巴。尉遲敬德笑了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默默走了過去。仗打到這個份上,將士們已經儘力最大努力,實在不該再指責他們什麼了。剩下的事情,恐怕就要歸老天決定了。輸贏成敗,冥冥中自有註定。
跟在尉遲敬德身邊的,是奮威將軍陸建方。他的年齡比尉遲敬德大了整整兩輪,身子骨已經不比當年了,走著走著,就輕輕打起寒戰來。
「老陸,到營帳中眯一會兒吧。這個時候最冷,待太陽出來,寒氣就過去了!」對於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副手,尉遲敬德始終保持著一份尊重,笑了笑,回過頭來對其吩咐。
「算了,走走就熱乎了!老胳膊老腿的,一睡下去就不容易再活動開,別耽誤了將軍的事兒!」陸建方咧嘴笑笑,濃密的大鬍子間冒出縷縷白霧。「將軍自己去小憩一會吧,下半夜我來盯著!」
「我睡不著!」尉遲敬德輕輕搖頭,拒絕了陸建方的好意。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像今天這樣心裡慌慌的感覺在他身上還是第一次發生。對方只是個小蟊賊,也許一個衝鋒就能將其擊潰,擒殺。但尉遲敬德就是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到底問題出在哪裡,他卻半點蛛絲馬跡都尋覓不到。
「我也睡不著!」破鋒將軍杜世貴從後邊跟上來,低聲搭腔。「本來覺挺多的,最近卻總是半夜驚醒。瞪著眼睛一直挺到天亮!」
「睡不著就別睡了。今後有咱們睡的時候!」陸建方轉過頭來,苦笑著奚落。
「什麼意思!」尉遲敬德皺了皺沒有,言語中約略帶出幾分不滿。士兵們牢騷歸牢騷,他可以忽略不計。但為將者乃三軍之膽,如果連將領們都開始散布失敗信息,自亂軍心的話,這仗,就沒贏的希望了。
「沒什麼意思!」老成持重的陸建方一改平素習慣,笑了笑,低聲反問道:「尉遲將軍,你真的以為,把山坡上那股敵軍吃掉,咱們就能一舉扭轉頹勢么?」
這個問題尉遲敬德早就想過,雖然對大夥口口聲聲宣布,此戰乃決定勝負的關鍵。他和劉武周兩個心裡都很清楚,擊敗洺州營只起到振奮士氣的作用,具體結局如何,恐怕還要經歷很長時間,若干場惡鬥才能見到分曉。但當著幾個中層將領的面,他不能自毀信心,瞪了陸建方一眼,低聲喝道:「怎麼不能?秤砣雖小,可壓千鈞。李家兩個小兒本來就不和睦,陣前失利,必然會互相推卸責任。待其不戰自亂,我帶你等一一攻之,定能將其趕回霍邑以南。怎麼了,老陸,你怕了,怕了就說一聲。明早我不用你上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