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6)
第596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6)
「你九頭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經被咱們砸爛的大隋,有什麼區別?」殷秋當日的質問,不知不覺間又敲打起他的耳鼓。已經這麼多天過去了,程名振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去勸降時,竇家軍將領那鄙夷的眼神。在他們眼裡,如今的程名振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而自己真的懦弱么?程名振無論如何也不敢承認。
從被迫拿起刀的那時起,自己幾乎就忘記了什麼叫害怕。雖然一直努力求生,卻始終沒畏懼過戰鬥和死亡。殷秋、王寬,那些當日曾經用鄙夷眼光看著他的人,打仗時從來不像他那般勇往直前。「他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我又有什麼資格質疑他們?大唐和大隋真的有區別么?李老嫗和楊廣兩表兄弟,誰當皇上有什麼差別?」這些問題折磨著他,烘烤著他,令他胸口沉甸甸的,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而他所求的,不過是像人一樣活著。大隋和大唐什麼差別,李老嫗跟楊廣什麼差別,這些問題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釋。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爛好心,徒勞地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而他卻只是想讓其他人像自己一樣好好活下去,不要輕易地付出生命。
難道救人也有錯么?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答案。黃河水翻滾奔流,無暇理會一個凡夫俗子的困惑。它太長,太寬了,每一波浪濤之間,都起伏著數以千計的生命。尋常個體卷進其中,根本翻不起一個水花來。
又一股浪濤卷過,轟明著衝過狹窄的河道。在遠處的燈火照耀下,原本該呈現金黃色的河水突然變成一片殷紅。殷秋等人被斬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連接著黃河,程名振奮力搖了搖頭,將雜七雜八的想法甩出腦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轉過身,準備回營去睡覺,卻差點跟另外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誰?」差點相撞的兩個人幾乎同時退開半步,單手抽出了橫刀。臨戰時的凜然感覺沖走一切雜念。借著刀鋒反射的星光,他們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宇文將軍?」「程將軍?」「你怎麼在這兒?」「你也出來走走?」,接連的詢問得不到對方回應,二人尷尬地收起刀,相對著搖頭苦笑。笑過了,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又湧上了彼此的心頭。
「天太熱了!」宇文士及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出來走走,沒想到黑燈瞎火的,恰好擋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熱了。熱得人發暈!」程名振笑著回應,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齒,「我居然沒聽見你的腳步聲,否則,不至於一頭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單薄,肯定撞不過你。」宇文士及笑著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來,總好過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將軍伸手。當日在汜水河邊,你可是帶領三百騎衝垮竇家軍大陣的英雄!」程名振沒想到一直不愛說話的宇文士及言談如此幽默,笑了笑,低聲恭維。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罷了。當時憑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麼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應。
「哦!」程名振笑著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宇文士及跟竇建德之間的仇恨他聽說過。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樣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兒、兒子,連同其他數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竇建德俘獲,處斬於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為是大隋南陽公主,所以才僥倖活了下來。當時宇文士及領兵在外,來不及回援,聽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後矢志報仇,卧薪嘗膽。
可宇文家篡奪皇位時,何嘗憐憫過楊廣跟他的兒孫呢?南陽公主還不是因為嫁給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倖免么?再往遠了推,楊廣殺兄逐弟時,不一樣血流成河?在問鼎逐鹿這局棋稱上,哪個敢稱無辜?
只有那些被迫捲入的升斗小民,分享不到勝利者的任何好處,卻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價。他們是永遠的失敗者,不管誰輸誰贏,江山姓李還是姓楊!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說很無聊?!」見程名振目光閃爍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問道。
「不敢!」程名振警覺地收起笑容,後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給家人報仇,乃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不能從中挑出什麼是非來?」
「那我是不是該稱你為東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頭在牙齒尖吞吐,「若非東平公給秦王殿下獻計飛奪虎牢關,竇建德怎可能覆滅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新城公這話什麼意思?莫非覺得程某可欺么?」
「沒什麼意思,我生來嘴巴毒!你別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後悔起來,笑了笑,拱手賠禮,「你別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東平公。咱們兩個既然都不愛熱鬧,也算有緣。別忙著回去,陪我走一會兒。我一個人覺得有點悶!」
後半句話,明顯已經帶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聳了聳肩,低聲回應,「隨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當值。」
說罷,他慢慢邁動腳步,沿著河畔傾聽濤生濤滅。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幾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我心裡頭不舒服。所以才出來走走。沒報仇之前,我天天想著如何看到竇建德身敗名裂。如今他真的身敗名裂了,我卻又覺得沒了意思!」
程名振側頭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為什麼跟自己說這些。二人從前沒有過任何來往,今後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太深的交情。畢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經是其中一位關鍵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卻始終無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從小我就為家族而生。家族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習文,練武,參詳韜略,說話,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嘆了口氣,搖頭苦笑,「家族讓我害誰我就害誰,家族讓我跟誰交朋友我就跟誰交朋友。甚至連娶媳婦,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選,包括納妾!」
「我家窮,納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沒好氣地回應。
宇文士及輕輕嘆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希望自己不屬於宇文家族,那樣的話,至少可以交幾個真朋友。但我卻擺脫不了。一切都註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著享受榮華富貴。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著受稱頌。不過我們宇文家,在外界看來也沒做過什麼善事!」
「宇文將軍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安慰道。「別人離得遠,看不見。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是啊,別人離得遠,看不見。我自己心裡明白。明白得很!楊玄感叛亂,我跟李仲堅一道揮師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後,我親眼看著我阿爺如何用計奪了他的軍權和功勞。突厥人圍困雁門,士兵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我親眼看著我哥哥把軍糧偷出去,賣給突厥人。我發現了,卻不能吱聲,因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著也倒霉。我哥哥準備逼宮篡位,我也不能吱聲,因為事情一旦敗露,抄家滅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夠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腳步,很同情地說道。宇文士及這傢伙肯定喝醉了,否則不至於什麼話都往外掏。只是這些話程名振不喜歡聽,聽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大隋朝已經成為過去,將來的大唐,肯定或者屬於李建成,或者屬於李世民,無論誰接替了皇位,因為他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到時候都只是個靠邊站的外圍武將,永遠不會參與到核心當中去。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彎下腰,想吐,卻吐不出來,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給他捶了幾下,低聲勸道:「算了,別想這些了,都過去了,不是么?」
「事情過去了!當時的感覺卻留在了心裡邊!」用貢綢袍袖胡亂擦了擦,宇文士及直起身子,繼續喋喋不休,「所以我最恨這個家族。恨不得他不存在。但當他真的被人給滅了,我又痛得死去活來!我得找個大靠山,否則根本沒法給家人報仇。所以我立刻投靠了大唐。如今仇報完了,被殺的家人可以瞑目了。我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了!」
「不光是你,我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終於在程名振心裡引起了一點共鳴。嘆了口氣,他低聲附和。 「你也不知道?」宇文士及楞了一下,瞪圓了眼睛反問,「你能走到今天,可全憑的自己真本事。不像我,成也家族,敗也家族!」
「唉……」程名振低聲嘆了口氣。交情太淺,他不想說那麼多。有些話,即便是對著王二毛,也無法說明白,更何況是跟自己出身、經歷天差地別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將通常下場都不太妙,王伏寶的例子在那擺著,他沒必要重蹈覆轍。
「我還真沒看出來,咱倆同病相憐!」宇文士及等了半晌沒等到程名振的下一句,笑著搖了搖頭,「也是,你還真跟別人有點兒不一樣。提起加官進爵,連秦叔寶那樣的人都兩眼放光,你卻好像不怎麼熱衷!」
「功名但在馬上取!叔寶兄心中縱有所求,做得也光明磊落!」程名振不想貶低別人個,趕緊又補了一句。天策府的諸位將領當中,秦叔寶是跟他交情比較不錯的一個。此人年齡大,閱歷深,待人接物也非常懂得分寸。從不讓別人難堪,有時寧願自己吃點兒小虧,也會成全別人的功勞。
「是啊,丈夫生來當縱橫!那些死在劍下的傢伙,只能算他們倒霉!誰叫他們運道差,本領也差來呢,活該成為你我的墊腳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說道。
這話又不小心戳到了程名振的痛處,令他眉頭微微一皺,「宇文將軍喝得太多了。程某可從來沒想過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走!」
「看我這嘴巴!」宇文士及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確喝多了,你別跟我一般見識。跟醉鬼說話,誰認真,誰就傻了!」
程名振將頭轉開,懶得跟這傢伙較真兒。比起某些陰險的傢伙來,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討厭,也沒有必要得罪。
「喂,你不高興了!」見程名振不接自己的茬,宇文士及小心翼翼地詢問。
「沒有!我剛才也喝多了!有點不舒服!」
「兩個醉鬼,一路醉話!酒醒之後,就什麼都忘了!」宇文士及指了指程名振的鼻子,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沒事兒,我記性不好。你說什麼,沒說什麼,明天一早肯定忘得乾乾淨淨。」
「我也一樣!」程名振心有靈犀,笑著回應。
「你去探望過殷秋他們,甚至想勸他們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問道。
「去過。秦王殿下准許的。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際。勸降了他們,對早日平定河北不無裨益!」程名振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承認。在去見殷秋之前,他已經鋪好了所有的路,絕不會讓別人抓住半點紕漏。
「你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這點,比很多人強!」宇文士及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程名振的肩膀。這個過分親密的動作令程名振脊背又是一緊,本能地躲遠了半步,與對方拉開了一段距離。
「嗯!」宇文士及尷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們的幸運。我也曾經有過幾個這樣的朋友,可惜,後來陰差陽錯,都各奔前程了。」
想起少年時的往事,他臉上又涌過一層哀傷。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宇文家的一員,而是以一個獨立的自我而存在。時間雖然只有短短几個月,其中滋味,卻值得一輩子去回憶。李仲堅,慕容羅,李安遠,還有如今的應國公武士矱,當時,大夥都是那樣的年青,那樣的純粹,除了他自己。
他沒資格純粹。不是不想,而是無法選擇。很快,宇文士及臉上的憂傷就被醉熏熏的笑容給掩蓋,「程將軍,你救過秦王殿下的命,所以他這次要還你一份人情。雖然這份人情最終沒送出去!不過,說實話,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秦王殿下肯對敵手施恩!以往,連投降得稍慢一些的,他都二話不說給斬了。這回有人不投降,他卻給了一次又一次機會。說實話,在秦王面前,你是獨一份。就連李世籍,都沒你這麼大面子!」
「我知道。所以很感謝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說得是哪件事,點點頭,低聲回應。單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卻因為當日鮑守信的慘死,不肯答應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條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條生路,他們卻慷慨赴難。
世間的事情就這麼複雜,充滿了曲折和無奈。
「你儘力了!」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以少有的嚴肅口吻點評。
「可他們還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勸不動他們。也求不下更多的情來!」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腳步,望著他的眼睛,表情非常嚴肅。「我一個朋友說過,儘力而無悔。咱們都不是神仙,改變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對朋友也好,對其他也罷,儘力了,也就夠了。」
「儘力了!」程名振心頭一陣酒意上涌,腳步立刻變得有些蹣跚。
「儘力了。喝多了,滿嘴廢話!」宇文士及上前攙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儘力了,儘力了!」兩個醉鬼互相拍打著,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
「轟」巨浪湧來,水花飛濺,將腳印迅速抹平,不留半點痕迹。
隊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費了盡小半個月。終於到達長安郊外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將兵馬帶到郊外大營,然後選了一個吉日,身披金甲,率領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長孫無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後跟著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薔等二十餘員悍將,以及鐵騎萬匹,甲士三萬,盛裝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