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8)

  第598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38)

  「莫非陛下也在那?」程名振楞了楞,本能地猜測到。趁沒人注意自己,他又迅速偷看了幾眼,發現裡邊其他幾個人自己都不熟悉,但從衣服顏色上推斷,級別都在正二品之上。而跟裴寂對坐著說話那位,身穿一襲明黃,顯然是大唐天子李淵無疑。


  雖然出身於草莽之中,當了這麼多年官,程名振對大唐的服制等級大抵也能背下來了。在唐之前,帝王皆用黑色。但李淵以為唐為土德,因此規定天子穿明黃,太子淡黃。除此之外,其他人穿黃色則為逾制。此刻對面的宮殿中一人穿明黃,其他三人或服紫衣,或穿丹朱,想必是皇帝陛下正在與幾個肱骨大臣在商議機密要事。


  這種稀罕場景,他是不便多看的。因此匆匆瞥了幾眼,便悄悄退回了自己所在的屋子內。百無聊賴之際,程名振四下打量,發現這間供臣子臨時歇息,等待召見的場所布置得非常簡潔。白漆塗牆,青磚鋪地,四壁上掛了幾張不知名的水墨畫。屋子中央靠窗處,是一張太原、上黨一帶百姓家用的大桌子,上面擺了幾碟點心。四、五個綉墩圍攏在桌子附近,用得時間有些久了,上面已經有了磨損了痕迹。


  除了那幾幅畫可能出自名家手筆,比較值錢外。這裡的陳設甚至沒有當年館陶縣令的客房奢華。跟當年張金稱在巨鹿澤內的私宅更是沒法比。也難怪李淵父子起兵后能這麼快就取了天下。要知道這位當今皇帝而可是三代國公之後,可謂含著金勺子而生,什麼奢華的東西沒見過?想要擺闊的話,恐怕隨便折騰出兩樣來,就夠普通人驚嘆一輩子的。


  想到這些,李淵在程名振心中的形象比以前又高大了許多。以前程名振見多了貪官污吏,對所謂的世家,門閥非常鄙夷。基本認為他們就像阮籍的大人物傳里所形容一樣,不過是一堆褲襠裡邊的虱子。除了吸血之外,別無所長。一旦把國家吸幹了,他們自己也就跟著完蛋了。僥倖的幾個跳到其他人身上,開始新一輪吸血繁衍。誰也不管能吸多久,也不管主人的死活。而這幾年,通過不斷接觸不同的人,他也在慢慢改變著自己的觀點。世家大族中人,也不全是敗類蛀蟲。像宇文士及這種,就可謂智勇雙全。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他,讓他考慮事情時,把國家放在自己的家族前面而已。而大唐天子李淵,無疑為世家豪門子弟中的翹楚,無論是從他當年斷然起兵反隋,還是得到半壁江山後的種種修生養息動作,無不透著此人睿智的一面。


  能富有四海卻不驕奢,能出口成憲卻禮賢下士,這樣的人選,放在什麼時代堪稱雄主了。正胡亂想著,門突然被推開,一名身穿二品服色的文官大步走了進來。抓起桌案上的點心,三口兩口乾掉了小半盤子,然後也不用跟進來的太監伺候,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子。


  這吃相,可與伸長的官袍實在反差太大了。程名振登時傻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打招呼。此人的身影剛才在李淵面前晃動過,好像說話的分量還挺重。但行為舉止卻像個土財主,根本看不出朝廷肱骨的氣度來。


  「你等很長時間了么?要不要也來一點兒?」喝完了茶,這名高官也發現了身穿御賜錦袍的程名振,端起面前的點心盤子,笑呵呵地推讓。


  「不了,末將進宮之前,已經吃過了,大人請慢用!」程名振擺擺手,笑著回應。


  來人點點頭,繼續沖著桌上的點心努力。直到徹底幹掉了一整盤,才喘了口氣,端起茶水,一邊牛飲,一邊問道:「怎麼稱呼,你?是小程將軍么?」


  「末將程名振,見過大人!」程名振上前做了個揖,以下屬之禮自我介紹。


  「我也覺得應該是你么?陛下剛剛還提起過你!」來人放下茶盞,起身還了個半揖。「我是武士矱,也算你的半個長輩吧!別多禮了,坐下說話!」


  程名振愕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這位李淵面前的寵臣,然後小心翼翼地找了個綉墩坐正身體。此人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當初破了家資助李淵起兵的!如今官居工部尚書,爵列應國公,居然長了幅粗鄙的武夫模樣!

  「沒想到吧!」彷彿猜出程名振會有如此表情,武士矱得意洋洋,「武某當年也是刀頭上打過滾的,自然不會文縐縐的說話。你今天來得不巧,估計還得等上一會兒。陛下跟宋國公正北邊的事情鬧心呢,一時半會兒騰不出時間來見你。」


  「晚輩不著急,可以慢慢等!」既然對方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程名振少不得說話時帶上晚輩的語氣。


  「等煩了就閉著眼睛眯一會兒。沒人會多事,為此彈劾你。」武士矱笑了笑,低聲交代。「這次陛下找你來,估計主要是問如何安撫河北各郡的事情。你不必太小心,實話實說就好。至於最後的決策,自然幾位大人來做!」


  「嗯,多謝前輩提醒!」程名振拱了拱手,非常禮貌的回應。如果他所料沒差的話,昨天王二毛所提醒的那些話,十有八九也是這位武大人交代過的。平白受了人家的照顧,對人禮貌些也是應該。


  說著話,武士矱已經喝光了一整壺茶水。拍拍手,站了起來,「我是接著尿遁出來放風的,沒時間跟多你說了。從中午餓到現在,宋國公他們都是文官,挺得住,我這武夫肚皮可挺不住。吃完了我得趕緊回去,免得一會陛下注意到我!」


  說罷,推開屋門,風風火火地又向議事的小宮殿沖了過去。


  素來聞聽人說李淵對待底下臣子寬厚,程名振卻不清楚寬厚到什麼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現,心裡邊終於有了一個直觀印象。憑著多年來再江湖上打滾練出來的眼力,他確信武士矱剛才的隨意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一種長時間輕鬆生活養成的習慣,這種習慣,除了以君臣之間互相信任為基礎外,不可能來源於其他途徑。


  這可比當年程名振自己在竇建德麾下時從容多了。想起自己當年在竇建德那裡如履薄冰,卻最終還是與對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搖頭苦笑。當時,屢屢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麼叫信任。而同樣在陰謀中日日打滾的竇建德,恐怕也早忘記了坦誠相見是什麼滋味。他們就像兩隻警惕的刺蝟,笑呵呵地彼此靠近,盡量都裝作非常和善,但最後,那無形的尖刺還是刺進了對方的身體,鮮血淋漓。


  這就是綠林。


  可以說,在推翻大隋暴政的過程中,南北綠林道的眾豪傑們,居功至偉。但南北綠林道的江湖豪傑們,卻無論如何建立不起來一個像李唐這樣的秩序。李密不能,竇建德也不能。他們身上,都不乏砸爛暴政的勇氣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該是什麼樣子,他們卻誰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們註定要絕望。而作為目睹了整個破壞和覆滅過程的程名振們,註定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眼迷茫,心中充滿了慚愧與負疚。


  想起殷秋當日的問話,程名振又輕輕嘆了口氣。李唐和楊隋之間的區別還是有的,雖然表面看起來不那麼明顯。至少,通過今天的見聞,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大唐的簡樸與生機。當年他剛剛做了館陶縣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將錢往他家裡送。而他雖然痛恨貪官污吏,收起來卻怡然自得。如今,李淵身邊的親信太監頭目,居然會把塞進袖子里的金錠還回來,並且清楚地告訴他,朝廷的規矩嚴,不敢帶頭觸犯。


  這就是差別,一個貪腐橫行的國度,任何政令在下達到百姓頭上時,都可能因為官員們的上下其手而變了味兒。到頭來,民怨越積越深,百姓對朝廷徹底失去了信任。想要挽回,難比登天。而一個相對廉潔健康的國度里,哪怕暫時遇到些困難,百姓們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會齊心協力。只要上下齊心,任何危機都不會太難渡過。


  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外邊的天色就黑了下來。姓鄭的太監給御書房送去了晚餐,安排李淵君臣進膳。片刻后,又奉命給程名振這邊端來了一份,命人擺在桌上,笑著說道:「陛下讓你先吃一些。我估計晚飯之後,馬上就可以召見你了。」 「多謝陛下。敢問鄭公公,可以北邊的事情很麻煩么?」通過一下午的近距離觀察,程名振心裡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書房方向遙遙施了一禮,然後笑著問道。


  「按理,咱家不該多嘴!」鄭姓太監向外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你既然知道了在北邊,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開始搞事了。我得進去伺候陛下了,東平公慢用!」


  「哦!」程名振皺了下眉,起身送好心的鄭姓太監離開。對方不肯說得太多,但就目前幾句話,已經讓他猜到了一二。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當年曾經被大隋擊敗,分裂為東西兩部。西突厥外竄疏勒大漠,東突厥請求為附庸,成為大隋的藩屬。但隨著大隋朝的崩潰,東、西突厥又重新看到了機會,頻頻試圖窺探中原。


  在前幾年太原起兵之時,李淵為了後路的穩固,不得不向東突厥的阿史那家族稱臣。然而這種一廂情願的示弱並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淵剛剛攻下長安,阿史那家族就集結了草原各部近四十萬兵馬殺到了長城腳下。當時整個北方震動,虧得大將軍李仲堅當機立斷,放棄仇恨,與羅藝,李淵三人聯手抗敵,並向所有割據勢力傳檄,號召大夥暫時停止彼此之間的攻殺,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亂華的慘劇重演。


  接到檄文後,各路豪傑為了佔據大義名分也罷,為了避免被突厥人當「兩腳羊」也罷,紛紛施以援手。在長城一線,組成聯軍,重創阿史那家族。逼得塞外諸胡退出了長城。


  退出長城后,東突厥痛定思痛。居然學著中原人,放棄了先前的成見,重新跟西突厥勾搭起來。畢竟雙方的頭領都姓阿史那,都對中原垂涎三尺。很快,西突厥就開始東進,並且全力向東突厥提供支持。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勢力,為了對抗越來越強大的大唐帝國,也紛紛向突厥人示好,試圖引其做外援。雙方內外勾結,令李淵君臣不勝其擾。去年的劉武周,兵敗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賀咄旗下,隨時準備捲土重來。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陽戰場,北方相對空虛,估計東西突厥的可汗們又坐不住了,準備趁機狠咬大唐一口。


  當年王伏寶從長城上回來,便對諸侯爭霸的戰鬥失去了興趣。他在私下裡跟程名振說,那才是男兒該去的地方,在中原,殺來殺去都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沒什麼意思。程名振當時似懂非懂,現在卻多少理解了些。石瓚慘死,殷秋被殺,他為此心中充滿了愧疚。對戰爭也覺得非常厭倦。可如果主動請纓,去殺那些試圖窺探中原的突厥人,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股熱熱的感覺從他麻木的心裡邊湧起來,令他的血液慢慢沸騰。他希望今晚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淵說一說,哪怕是替塞上大軍運送糧草也罷,總好過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揮刀。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又傳來了鄭公公那獨特的聲音,「東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書房等著你!」


  「用完了,用完了,請公公頭前帶路!」程名振趕緊抹乾凈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來。鄭姓太監提著個燈籠,身後跟著四名小太監,慢慢領著他向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笑著說道:「東平公小心腳下,這段路是石頭鋪的,年頭有些久了,個別地方很滑!」


  「多謝公公提醒。不妨事,我跟著您的腳步走!」程名振知道對方是在跟自己客氣,笑呵呵地致謝。


  他性子隨和,說話又非常禮貌。鄭姓太監心裡也覺得很舒服,又主動告訴了他一些跟皇帝說話的忌諱。程名振道了謝,一一都記在了心裡。雙方聊著聊著,就到了御書房門口。鄭姓太監先進去向李淵回了話,然後站在門口,扯開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東平公程名振覲見!」


  「臣程名振參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程明振大聲答應著,快步走進書房,向李淵拜倒叩首。


  「起來吧,這裡不是大殿,用不著這麼正式!」李淵笑了笑,輕輕做了個平身的手勢,「來人,給小程將軍搬個座位,讓他坐著說話!」


  「謝陛下賜座!」程名振起身,又給李淵做了揖讓,然後挨著太監們搬來的綉墩坐了半個屁股。


  「坐穩了,你是武將,別學那些文官,弄這麼多虛禮!」李淵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訕笑著坐正身體。


  「抬起頭來,讓朕仔細看看你長得什麼樣?」李淵笑了笑,繼續命令道。前幾天賜宴眾武將,他曾經遠遠看了程名振一眼,當時人多,沒有看仔細。只覺得少年人長得不像個綠林豪傑,反而更像個飽讀詩書的翩翩公子。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股子書卷氣。今天燈下再看,卻又發現除了書卷氣之外,程名振眉宇中還凝聚這一股子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裡不由得贊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當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說來也怪,雖然被李淵上下打量著,程名振卻沒覺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幾回李淵,發現對方長得很和善,身上沒有多少殺氣,反而像個鄰居家賦閑的老漢,優哉游哉,手裡就差一根魚竿。


  「朕今天召你入宮,主要是兩件事,第一,感謝你對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關於河北的事情需要問你!」打量過了程名振,李淵直奔主題。


  聞聽此言,程名振趕緊站起來,拱手解釋,「臣不敢居功。當時是尉遲將軍奮力死戰,才奪下了刺客的長槊!」


  「坐下說話!」李淵笑著命令,「不用站起來。朕說過了,這裡是書房,沒那麼多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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