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3)

  第603章 開國公賊:滿堂笏(43)

  民心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發生著變動,風暴在一點一滴的醞釀,但劉家軍內,除了少數幾個清醒者外,大多數人卻顧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則如今劉家軍被強敵環伺,總計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營,實在是諸路正在向河北開來的兵馬當中,人數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當年的洺州,自打竇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縣作為京畿重地,城牆重新修築,比原來高出寬出數倍。城頭上的各類防禦設施也得到了寬裕的補充。憑著五千兵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門牙磕下來才怪!

  因此,在整個秋天和冬天裡,劉家軍並沒有再巨鹿澤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僅僅是募集民壯建了幾座烽火台,並且在澤地的出口處修了一座土木結構的堡壘而已。這還是在劉黑闥本人的強烈關注下,不得己而為之。如果按照董康買的意思,乾脆派一支兵馬直接衝進澤地離去,來個犁庭掃穴。永絕後患。雖然董康買花了重金,卻連入澤的嚮導都沒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氣。肩負血海深仇,整整一個冬天,卻只是派少量騎兵試探著對修堡壘的民壯進行了兩次騷擾。見附近的劉家軍嚴陣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縮回了巨鹿澤中。待到澤地出口處的堡壘修好后,便更不敢露頭了。慢慢地,劉家軍上下也沒時間再理會這點疥癬之癢,迫於壓力,把目光都轉向了南方戰場。


  南方,自從秋雨停后,劉家軍漸漸就陷入了被動局面。大唐畢竟國力雄厚,很快就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國公李世籍、淮陽王李道玄三人,各領一路大軍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馬起頭並進,遙相呼應,兩個月內與劉家軍惡戰十數場。雖然相互之間各有勝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劉家軍漸漸露出了疲態。


  一場惡戰結束,唐軍的損失轉眼之間就能從後方得到補充。而劉家軍的士卒卻戰死一個少一個。十萬兵馬所需糧草,每天都以數千石計。唐軍可以從全國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陽倉,弘農倉往外調撥陳糧應急。劉家軍卻只能啃當年竇建德留下的老本兒。並且因為河北連年戰亂,府庫空虛不堪,根本無法為大軍提供必要的物資支援。而除了當年程名振屯田,後來被竇建德作為京畿的洺州地區外,其他各郡民間亦非常凋敝,臨時征糧都湊不起多少。


  勉強支撐到了一月,前方全線告急。不得己,劉黑闥只能把兵力收縮成一團,集中在襄國郡和武安、清河兩郡的邊緣,以漳水為屏障,試圖與唐軍展開決戰。


  大唐皇帝李淵見狀,也相機調整戰略部署。將三路大軍合為一路,完全交給秦王李世民調遣。雙方在漳水和兩岸隔河相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來箭往,喊殺聲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紅一片,連春汛下來,都無法沖淡那濃重的血色。


  兵馬一集中,糧草補給的問題便更加麻煩。唐軍這邊有整個帝國在支撐,運輸路途雖然遠了些,借著永濟渠的便利,倒也勉強供應得上。劉黑闥那廂八個郡如今卻只剩下了一個半郡,為了保證軍需,不得不將百姓家春播的種子都給強征了來。即便如此,存在各州縣的糧食全部加起來,頂多也只夠大軍再吃三個月。假使到了夏末戰爭還沒結束的話,從劉黑闥本人到下面普通士卒,就只能挖野菜充饑了。


  屋漏偏逢連陰雨,開春以來,洺州地面上的治安也開始急劇惡化。百姓們手中的春播的種子被收走後,對劉黑闥等人的最後一絲好感也蕩然無存。本來看在竇建德慘遭屠戮的份上,跟劉家軍還有些同仇敵愾之心。如今,大部分人卻巴不得劉黑闥早日被擊敗,太平日子能早一天到來。


  絕望的百姓們沒有力氣與軍隊正面作戰,卻有的是辦法給劉黑闥添亂。各地府庫運往前線的軍糧或者被運糧的民壯哄搶,或者在運輸途中被突然冒出來的土匪打劫,十成之中,能運到軍營的竟不足六成!迫使劉黑闥不得不從前線撤下一支勁旅來,組成專門的運糧隊,才將各地的反抗之火勉強鎮壓下去。


  除了將各郡縣僅存的糧食護送到洺水大營之外,運糧隊的另外一個任務就是深入鄉間搜斂,掘地三尺,也要將百姓們藏起的糧食也找出來,供應前方。不得不說,劉黑闥在用人方面還是獨具慧眼。他麾下的定遠將軍王小波追隨竇建德造反之前曾經做過樑上客,對百姓們藏東西的心理摸得門清,接過軍令后,親自帶隊示範,從經城縣開始,一個屯田點挨著一個屯田點,拉網般一路搜到了平鄉,很快就又額外為劉家軍「募集」到了一大批糧食。


  帶著八千多名弟兄,王小波把自己親手「募集」到的糧食和幾個縣城的庫存歸做一堆,統一裝上大車,順著官道緩緩而行。距離前方大營已經不到四十里路了,按目前的行軍速度,日落之前,他就可以向劉黑闥繳令。想到軍營裡邊的連綿角鼓,他的肩頭就感覺一陣輕鬆。與其面對百姓們眼中的仇恨,他寧願面對前軍萬馬。雖然前者不能給他造成什麼有形的傷害,但那種強壓在眼裡的怒火,卻燒得王小波心臟一陣陣抽搐,恨不得立刻轉身丟下糧食,落荒而逃。


  本質上,他不是一個惡毒的人。內心深處也不想這樣殘忍,把百姓們賴以吊命的最後一粒糧食都給收走。但如果不這樣做,劉家軍絕對支撐不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夏天。大唐朝廷不是大夏,李老嫗也不會如竇王爺當年那樣心軟。像他這樣的人一旦被抓到後會落到什麼下場,前車之鑒在那明擺著,大夥都看得到,根本不用人來提醒。


  竇建德曾經抓到過李神通,抓到過徐茂公,抓到過魏徵。竇建德將他們待若上賓。竇建德就被李唐抓到了一次,然後就身首異處。同樣身首異處的還有王世充,李密和朱璨。只要他們曾經與大唐為敵,就難逃活命。即便像單雄信那樣很單純的武夫,主動服軟,懇求為大唐效忠,戴罪立功,也不會被放過。


  捫心自問,王小波感覺自己的名望和能力遠不及上述這些人。所以,萬一哪天劉家軍兵敗,他絕對沒有一絲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將自己心中最後一點點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麼一天,他寧願用刀抹斷自己的脖頸。以血還血!


  「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縫起雙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墜的斜陽,王小波有些悲壯地想。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那一天終歸會到來,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突然,一聲刺耳的驚叫聲打斷了他的白日夢。回頭望去,隊伍的後方升起了一股煙塵,幾十匹快馬闖入了糧隊中。馬背上的漢子橫刀斜伸,如飛鐮般,將弟兄們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滿腔悲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應不是調整部署,而是在心中為來襲者暗喝了一聲彩。旋即,他便被弟兄們的慘叫聲從夢中喚醒,「結陣,結陣!」彷彿不是他的聲音,從乾乾的嗓子里喊出來,破鑼般傳遍原野。緊跟著,有陣箭雨飛來,將倉促應戰的劉家軍又放倒了一大片。


  驟然遇襲,劉家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好在他們人數足夠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條性命后,勉強穩住了陣腳。先前沖入隊伍中亂砍的騎兵已經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隊。馬背上,有名清瘦的將軍揮刀戟指,「平恩程名振來此尋仇,對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糧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煩!」


  「程名振?!」王小波的眉頭緊緊地皺成了一團。實在想不明白,已經消失了好幾個月的程名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襄國郡的腹地。記憶中,巨鹿澤通往南方的出口已經被烽火台和堡寨堵得死死的,即便澤地里飛出一隻鴨子來,也逃不過監視者的眼睛。偏偏程名振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又殺了出來,背後還帶著至少四千多名弟兄。


  這裡距離劉黑闥的大營只有三十多里,接到警訊,騎兵在半個時辰之內就能趕到戰場。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王小波在心中迅速分析敵我雙方形勢優劣。給副將劉大壯使了個眼神,示意對方去調整陣型。他自己則向前帶了帶坐騎,離開本陣數步,沖著程名振輕輕拱手,「當年在竇王爺麾下,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某乃王小波,今日負責護送糧草去軍營,還請程將軍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給王某行個方便!」


  彷彿沒意識到王小波在藉機拖延時間,程名振雙手搭在刀柄上,笑著還禮,「見過王兄弟。程某今日並非為你而來!」說著話,他聲音陡然提高,如獅吼般沖著護送糧草的數千劉家軍弟兄叫喊:「劉黑闥殺我老娘妻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此乃私仇,不關諸位兄弟的事情。請對面的兄弟們退開,讓我把糧草燒掉。冤有頭,債有主,程某刀頭,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 「冤有頭,債有主,請對面的兄弟退開,我等刀頭,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幾個名騎兵將刀高舉,跟著程名振大聲怒吼。聲音如夜半驚雷,炸得護糧兵卒臉色一片煞白。


  仗打到目前這個份上,很多人心中對勝利早就不報什麼希望。只是畏懼唐軍的報復,才硬著頭皮跟在主帥身後強撐。程名振跟劉黑闥之間有什麼怨仇,普通士卒十個當中至少有七八個毫無所知。但程名振那句「冤有頭,債有主」,卻令他們怦然心動。


  「劉大帥怎麼著姓程的了?他帶著這麼點兒人就敢劫糧?」當即,有士卒身邊的人交頭接耳。


  「劉大帥起兵的時候,好像抓到了程明振的全家老小,然後一口氣全殺了!」有人只是聽說了個大概,卻好像親眼見到了般,添油加醋。


  大凡人在危急關頭,都本能地想做一時之逃避。劉家軍前景不容樂觀,程名振剛才帶著馬隊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的勇悍模樣,也在眾兵卒心中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眼下他又點明了只是為尋仇而來,不想跟大夥交手。護送糧食的眾弟兄們,除了少數軍官外,倒是十有七八失去了拚命一戰的勇氣。


  眼看著程名振三兩句話就令自家軍心一片大亂,王小波不敢再拖延下去,把手中長矛一指,沖著程名振大喊,「姓程的,有種就殺過來決一死戰。爺爺今天就成全了你,將其砍了,將你跟你老婆的屍體埋在一堆……」


  話音剛落,天空中就猛然暗了一暗。對面的程名振張弓搭箭,一箭奔著王小胡的面門射了過來。也不管羽箭是否射中目標,程名振丟下騎弓,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單人獨騎宛若閃電,直接劈向了護糧隊中。


  這個距離上,即便被羽箭射中了,也無法造成致命傷。但王小波卻出於本能地來了個鐙里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腰擦了過去,軟軟地落到了地上。當他將身體再度於馬背上挺直時,程名振已經距離他只有二十餘步。


  「放箭!」王小胡扯開嗓子大喊。心中好生後悔自己剛才不該說出如此刻薄的話激怒程名振這個惡煞。劉家軍的士卒剛才還在抱著一種非常微妙的心態聽兩家主將鬥嘴,沒想到程名振身為一方主帥,卻像個亡命徒般說翻臉立刻就翻臉,聽見王小波的怒喝,才匆忙地舉起弓,將羽箭慌亂地射了出去。


  程名振身上立刻被扎了三、四根羽箭,緊跟著他衝過來的騎兵每人也被射中了兩三矢,但攻擊發起得實在太突然,敵方的弓箭手根本沒來得及將弓拉滿,因此射出的箭都非常綿軟,只扎破一層厚皮甲,便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跟在騎兵身後不遠處的洺州營弓箭手們可不會像劉家軍這麼客氣,見到雙方放箭,立刻舉弓報復。搶在程名振撲入軍陣前,一波細密的羽箭后發先至,「乒乒乓乓」,將護糧隊再度砸了個人仰馬翻。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王小波做出正確反應。程名振已經衝到,揮起青黑色的長刀,斜劈他的肩膀。王小波好歹也是血海中打過滾的,倉促之下,本能地豎起長槍阻擋。只聽「噹啷!」一聲,長刀砍入槍桿半寸,帶起一片木屑。緊跟著,程名振藉助戰馬的速度撤刀,揮臂,又一刀奔王小波的脊梁骨砍來。


  聽到風聲,王小波立刻俯身哈腰。匹練般的刀光貼著他的脖頸掠過,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根本不給他還手的機會,緊跟著,程名振的第三刀又來了,這次居然是奔著戰馬的屁股,如皮鞭般惡狠狠抽下。


  「啪!」連皮帶肉飛出了一大團。可憐的坐騎痛不欲生,四蹄向前猛地一竄,差點將王小波甩離馬鞍。對面跟過來的洺州營士卒恰恰趕到,幾柄橫刀交叉劈下,落在王小波的馬前馬後。可憐的定遠將軍王小波,護得住自己護不住坐騎,很快被劈到了馬背下,生死未卜。


  到了此時,王小波的親兵才如夢方醒。揮舞著兵器試圖上前救主。被程名振單人獨騎擋住去路,接連砍翻了四五個。「冤有頭,債有主,無關人等退開!」亂軍之中,洺州營的弟兄們齊聲吶喊。護住程名振,衝出一條血路,衝到王小波的副手劉大壯麵前。


  背後還有七千餘弟兄,前方衝過來的敵人只有數十。即便埋伏在官道兩側的洺州子弟一擁而上,短時間內,也不至於要了所有人的命。但劉大壯卻被王小波的結果嚇得肝膽俱裂,本能地轉過身,掉頭就跑。


  「冤有頭,債有主。跟我程名振沒仇沒冤的,讓開!」程名振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在馬背上大喊。順手隔開迎面刺來的長槍,刀鋒借著馬的衝力,順著槍桿劃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聲中,幾根手指飛到了天上。手臂受傷的劉家軍士卒抱著胳膊,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讓開,讓開。劉黑闥造的孽,你們跟著頂什麼缸!」王飛和張瑾一左一右,拚命追趕程名振。又失控了。自從杜鵑死後,程名振舉止就沒讓大夥放心過。剛才那幾下哪裡是一名主將在兩軍陣前應有的做派,分明是嫌自己活得時間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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