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
第60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了近前。白荇芷繞過王洵的脊背,皺著柳眉看去,只見來人左眼上罩著一個的大黑圈,右臉上留著兩個青疙瘩,鼻子口堵著團葛布,血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看樣子著實是被人打得不輕,難怪會跑到錦華樓來搬救兵。
「到底是誰,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這般德行,王洵心頭的慾火登時消得乾乾淨淨,拉過把胡凳將對方按在上面,一邊從梳妝台旁抓過條面巾丟進水盆里,一邊憤怒地詢問。
「一夥天殺的外鄉人。」黑眼圈接過王洵洗好的面巾,一邊擦拭臉上的污漬和血跡,一邊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趕緊去,再晚些,鬥雞場子都得被他們給挑了!」
「他敢!」王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信手扯過自己的大紅披風,「這裡是長安,天子腳下,難到還沒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沒王法,我,西頭秦府的那兩個小公爺,還有北邊馬府的四少爺,全被他們給打了!我報二哥的字型大小出來,他們根本不當放屁!」黑眼圈緊跟著站起來,扯著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與王洵相差甚遠,總喜歡惹下些麻煩來,最後讓朋友替他擦屁股。耐著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並沒打算多加干涉,這時見到王洵連事情詳細經過都不問清楚便準備替對方出頭,忍不住皺了下眉,低聲喊道:「二郎這就去么?宇文少爺的鼻子可正滴著血呢?」
「沒事!」被稱做宇文少爺的黑眼圈漢子回過頭,沖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臉上的傷養好了,肯定在錦花樓擺上十桌子酒,當著大夥的面兒給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總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頭,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東市離這兒還有不短的距離,你鼻子還在流著血,騎在馬背上能不頭暈么?況且你這麼遠跑來搬救兵,一來一回,需要不短時間。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兒的外鄉人恐怕也跑遠了吧!」
「不暈,不暈。」宇文少爺連連擺手。「他們肯定會跑,但跑不了多遠。東市是咱們的地頭,咱們在明裡暗裡的眼線多著呢。」
「既然他們跑不遠,何不讓官府抓了他們去打板子?在長安這片地頭上,宇文少爺還怕跟幾個外鄉人打官司么?」白荇芷楞了楞,裝出了滿臉的單純無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爺被聞得直搓手。「咱們都是要臉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來便是。怎能隨隨便便驚動衙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說咱們是顧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仗著官場上的人脈熟,欺負他們這些外來戶!」
被白荇芷這麼幾次三番地攔阻,王洵的火頭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幾個欺負別人的份兒,如今卻被人砸了場子,這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另外非常關鍵的一點是,雖然被尊稱為小侯爺,實際上他僅僅是個承襲了祖上餘蔭的公子哥。前輩在高祖開國時用性命換回來的爵位一代代遞減,到了他頭上只是剩下個子爵帽子。拿著裝點門面可以,用來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親手將鬧事者抓住而是選擇報官的話,以長安縣令那個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二哥!」見王洵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宇文至拖長了聲音祈求。
「你別著急,讓我想想!」一邊是美人關切的目光,一邊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舉棋不定:「反正這會兒無論咱們怎麼趕,他們也都跑遠了。你別著急,先止了血。萍兒,你去打盆冷水來。白姐姐,麻煩你再給找幾條幹凈的面巾。最好要那種長絨縑布做的。小五,你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這場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那伙外鄉人膽子再大,你沒主動招惹他,他也不敢去東市砸咱們的場子吧!」
「二哥你可是沒看見,那伙外鄉人就是上門惹事來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過,只好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兒兩個幫忙處理傷口。「他們,哎呀,萍兒妹子,你輕點兒。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讓你去給我暖床!」
一邊嘴上占著兩個女人的便宜,他一邊斷斷續續描述事情經過。衝突的起因聽起來其實非常簡單,王洵、宇文至,還有幾個貴胄之後合本在東市開的「常樂坊」鬥雞場,最近生意非常紅火。宇文至閑著沒事,又素來喜歡熱鬧,便日日在場子里跟人賭彩頭。誰料他今天運氣極差,一向用來鎮場子的大公雞「武威將軍」居然先贏後輸。作為東家之一,宇文至覺得顏面無光,便準備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勝關」鬥雞場挪借個「安樂大將軍」來押陣。哪成想有個看熱鬧的外鄉人覺得莊家這樣做與事先定好的規矩不符,非要「常樂坊」鬥雞場憑著自身的實力將霉庄一賠到底。看場子的夥計們見狀,便準備將外鄉人請到後邊「喝茶」。怎奈對方壓根兒不肯賞臉,反而藉機鬧事,出手將幾個夥計打翻在地。宇文至哪是個肯吃虧的主兒,立即跳出來替夥計們出頭。結果技不如人,也被外鄉漢子好一頓折辱。同在二樓雅間裡邊觀戰的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見此,跳下樓來助拳。那外鄉漢子身邊立刻竄出了四、五個同伴,與胡公後人秦氏兄弟戰成了一團。高唐公後人馬方聞訊前來勸架,亦被幾個外鄉人當做詐賭的同黨打得鼻青臉腫。
「今天這場子二哥如果不給兄弟們找回來,以後在東市口兒,咱們……」唯恐天下不亂,宇文至不斷添油加醋。
「行了,你別說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將整張桌子拍散了架,茶壺,茶盞碎了滿地。假如宇文至一個人被打,今天這口氣也許他還能忍下。宇文至這小子平素到處惹事,吃點虧也好長長記性。可胡公府的秦家兩兄弟,高唐縣公府的馬四少爺,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裡邊對王家的其他產業多有照應。如今在「常樂坊」鬥雞場被幾個外鄉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這個鬥雞場的大東家如果再藏起來不肯出頭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與幾個朋友再見面了!
想到這層,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僕,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轉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們也得把場子找回來。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對手的話,咱們再尋他人出頭!」
白荇芷還想再勸幾句,又怕在外人面前傷了王洵的面子,張了張嘴,把已經到唇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眼睜睜看著王洵下了樓,在貼身小廝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騎,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個身子來,低聲叮囑道:「二郎,小心些,別給自己惹麻煩!」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過頭,沖她報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幾個外鄉人么?還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頭再聽你譜的新曲!」
說吧,輕輕一磕馬鐙。胯下棗紅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嘶叫。順著剛才官兵凱旋歸來走過的同一條街道,風馳電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傢伙!」小萍兒還記恨剛才受到的委屈,望著王洵等人遠去的背影,氣呼呼地罵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時的確很麻煩!」白荇芷搖了搖頭,慢慢將窗子合攏。
「姐姐還在護著他。要知道,對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軟。你越是心軟,他越不待見你。總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沒有外人在場,小萍兒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動個不停,「今個如果你再緊逼一步,說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總是替他著想,總是替他著想……」
「小妮子,你懂什麼!」白荇芷一指頭戳過去,將小萍兒戳得捂著腦袋呼痛。「見過釣魚么?不吃餌,你不能強往它嘴裡塞。時刻要懂得拉拉線,讓他總在吃得著,吃不著之間。它自然就上鉤了!」 「就怕是吞了餌,哧溜一聲遊走。讓你空落一個鉤!」小萍兒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聲嘟囔。
「你這妮子!」白荇芷搖搖頭,慢慢坐回了床邊,用手揉搓自己滾燙的面頰。自己真的差點只剩個空魚鉤么?她有些茫然。自己怎麼今天突然就想在沒有任何保證的情況下把一切交給他?她也不清楚。只覺得冥冥中有很多謎團,在等著自己慢慢去猜。也許只是幾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許,稍一遲疑,誤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為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著五名健仆,從人群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乾凈,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著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鬥雞場門口。看到裡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夥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著當柴火燒的么?趕緊砍下來才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儘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夥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群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著你等!」明知道不是夥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傢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傢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夥計主動替他回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著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兇!」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回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夥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夥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著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於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台樓閣多為達官顯貴們消閑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胄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遊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於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著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么。這長安城裡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聽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伙外鄉客並不著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傢伙側過頭,沖著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著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個中年人瀟洒地轉過身,沖著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聽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腳交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絝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乾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著吩咐,「終於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