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6)

  第613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6)

  這背後的種種隱情,王家一個通房丫頭紫蘿當然不會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會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會不會惹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麻煩。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測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職在身,估計不會主動到常樂坊砸場子。宇文至那小子雖然喜歡招惹是非,賭品卻向來不錯。應該不是因為輸錢輸急了,才耍詐騙人。我估計,他跟李白早就有什麼過節,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頭!」


  到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沒想明白,被紫蘿隨便幾句話,就給把那層迷霧給戳破了。宇文至主動啟釁招惹李白,並非因為輸錢輸急了眼。而是他想藉機收拾一下李白,讓對方栽個大跟頭。可他書都沒讀過幾本,跟李白這個大詩人能有什麼過節呢?莫非他背後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個人又是誰,到底花了多大價錢,讓他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裡越不踏實。支起腦袋,想再跟紫蘿商量幾句,卻發現身邊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鼻孔中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猩紅色的蠟燭,淡粉色的羅帳。薄薄的煙羅后,沉睡中的美人緩緩張開星眸,發出一聲慵懶的呻吟。


  「夫人醒了?」正縮卷在床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聽見呻吟聲,雀躍著站起來,端起溫在羊毛巣子里的蓮子羹,輕手輕腳捧到初醒美人的案頭。


  「嗯!」虢國夫人又發出一聲低吟,抬起半個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幾口蓮子羹。然後緩緩伸了個懶腰,嘆息般問道:「什麼時辰了?香吟,秦家那兩個孩子走了么?」


  雖然已經三十齣頭,她的皮膚卻比身邊十六歲的婢女香吟的還要細膩。也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也許是習慣使然,不經意間,大半個胸脯已經露出了被子,兩點殷紅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傲然相望。


  這風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會目眩神搖。被喚作香吟的婢女將半空的磁碗放在床邊,緩緩低下頭,用面孔貼上虢國夫人的手臂,「已經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兩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見夫人不勝酒力,就尋了個借口,主動告辭了。倒是夫人,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輕輕蹭了蹭,低聲回應。嗓音帶著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沙啞,令不遠處的燭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國夫人一巴掌打過去,將小婢女輕飄飄拍出老遠。「別在這裡煩人,幫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來。要大食商人上次販來的那件。還有相應的簪環,妝盒,一併拿了過來!」


  「要那套大食人的裝束么?」婢女香吟閃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離外,眉頭輕蹙,「這會兒可不比夏天時候。半夜風涼。那套衣服除了兩片羊皮就是一堆銀飾,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東西就喜歡這一口,能有什麼辦法?」虢國夫人收起臉上的嫵媚,眉宇之間竟然露出一抹無奈。「不過這樣也好,讓他過夠了眼癮。到時候撲上來,就只剩下蜻蜓點水的力氣了……」


  「那老不死!」香吟皺著眉頭低罵。與其像替虢國夫人鳴不平,更像是在跟某個人爭風吃醋。


  「別啰嗦了,去吧!」虢國夫人看了她一眼,低聲重複。「讓葯痕出去看看,馬車準備好了沒有?今天下午那兩匹馬,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爬起來?」


  「應該沒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漢不知道用了個什麼法子。雖然把馬給打倒了,卻真正沒傷到筋骨。」小婢香吟一邊邁著碎步往外走,一邊條理分明地彙報。「一個時辰前管家叫獸醫來看了看,開幾味安神的獸葯,就收了攤子。說是不吃藥也行,在馬廄里修養兩三天,便可以恢復過來!」


  「哦!」虢國夫人的嘴巴慢慢張成了個柔潤的橢圓型。她倒不是沒錢重新買兩匹同樣顏色的室韋馬,只是覺得兩匹牲口很可憐。都被嚇成那種模樣了,還要挨上狠狠兩記老拳。


  「夫人現在感覺如何了?要依著婢子之見,乾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東西的別院離這兒也不遠,您傍晚車駕被驚的事情,他不可能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小婢香吟托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了進來,盤面上放著兩片朱漆羊皮,一襲藍紗,和一堆亮閃閃的手鐲,腳鐲,鈴鐺,鏈子。四個年齡比她還要小一些,但個個長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從床頭攙扶起虢國夫人,攙到梳妝台邊,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吟先前所說,這套大食人的衣服從禦寒角度上講,穿了和沒穿區別甚微。只是這樣一來,虢國夫人的皮膚被襯托的更白皙細膩,腰身也被襯托得更玲瓏有致。虢國夫人搖了搖頭,撿起一串沉甸甸的胸飾,親手掛在自己的脖頸之上。「能不去么?一旦被那老東西記恨上了,沒三年五載的功夫,根本擺脫不了……」


  胸飾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網罩,下緣綴著無數亮銀打造的小鈴。一個個綴在暗紅色小羊皮抹胸的邊緣上,帶來星星點點寒意。


  望著鏡子里又一點點嫵媚起來的美人,虢國夫人微微冷笑。十幾年了,這張面孔一直就沒變過。一樣的顛倒眾生,一樣的傾國傾城。記得丈夫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熱孝還沒脫下,公公已經爬上了自己的床。


  那天夜裡,虢國夫人不知道自己怎麼重新從床上起來的。反正,自那個時候起,楊玉瑤這個人就死了。從此以後,她是河東裴氏最「出色」的兒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遺孀。也許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靈庇佑,她非但如雨後海棠般愈發嬌艷,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起來,才女之名遠播。


  這一切,都是因為裴家勢力太大。自己的父親楊玄琰職位太低,哥哥楊國忠沒有出息所致。沒出息的人註定要受欺負,楊玉瑤曾經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她用一種非常簡單,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讓好色無度的公公駕鶴西歸,執掌了蜀中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權。卻赫然發現,光在一個蜀地,裴家之上,還有王家、蕭家和李家。隨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於是,她繼續飛舞與達官顯貴之間。期望憑藉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換來更大的出息。於是,妹妹被選入壽王府,哥哥混入節度使帳下做書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環成為壽王妃了,這回算是搭上了個正牌皇族,楊家總算可以出口氣了吧?誰料,壽王之上還有皇帝,節度使之上還有當朝中書,左右僕射。


  於是,她的舞姿繼續旋轉,從開元一直舞到了天寶。妹妹楊玉環成為了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多次罷掉早朝。哥哥楊國忠兄憑妹貴,身兼十七處顯職,權傾朝野。但是,習慣了迎來送往生活的她,腳步已經無法停得下來。


  哥哥國忠不是個心懷溝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卻還脫離不了當年混跡市井所形成的習慣。擅長背地裡搞上不了檯面的小伎倆,卻無直面麻煩的智慧和勇氣。妹妹專寵後宮,背後卻沒個強大的家族支撐,無意間得罪下仇人無數。這些消息,這些縫隙,都需要她舞動著長袖去打聽,去彌合。如果半點懶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仇人。楊家,還有曾經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後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時候虢國夫人也覺得,自己其實沒能替哥哥妹妹們解決任何麻煩。但如果沒有這個大義凜然的借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香吟拿起揚州進貢給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國夫人夫人的眼窩附近仔細塗抹。「夫人恐怕剛才沒睡好呢!」一邊用手指慢慢揉搓,讓珍珠舍利膏慢慢滲進眼窩附近的皮膚,她一邊輕聲嘀咕。彷彿一個長姐,在小心照顧自家任性的妹妹。


  「剛才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虢國夫人從托盤中抓起一根又粗又長的銀鏈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腰上。這件大食來的物事有個非常香艷的名字,叫做「鎖蠻腰」,粗狂的風格與她纖細的腰肢搭配起來,令其一下子在嫵媚之外,再添幾分楚楚可憐。


  「夫人夢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奴婢說說!」 「早忘光了。明知道夢是假的,誰還費心思去記它!」虢國夫人搖搖頭,側開身子,讓婢女給自己披上一襲薄紗。


  寶藍色的輕紗披在肩上,半邊肩膀和半邊軀體若隱若現。鏡子裡邊,出現了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大食公主。與其說是公主,不如說是某個國王的女奴。白銀手鐲,白銀腳鐲,粗大的鎖蠻腰。即將被一個醜陋的老妖怪抱在懷裡……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虢國夫人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極其不自然的潮紅。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只是,夢裡的情景,非但一點沒忘,而且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夢境中,楊玉瑤記得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幅打扮,被兩個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鐐銬加身。一個身高九尺,滿臉鬍鬚的壯漢恰巧從地面上經過,怒喝一聲,衝上雲頭。一拳將左側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後,對著右側挾持著自己的妖怪再次揮出缽盂大的拳頭。


  只兩拳,兩個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兩隻老樹根。妖型一現,楊玉瑤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撐,迅速墜落。就在她即將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際,那名絡腮鬍子壯漢駕著七彩祥雲降下來,輕輕托住她的胴體……


  那一瞬間的幸福與安寧,勝卻,平生無數。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這樣的妝容可否要得?」香吟的聲音再度於耳畔響起來,將沉浸於夢境中的楊玉瑤變回虢國夫人。


  三分聖潔,三分妖媚,三分妖嬈,還有一份楚楚可憐。沖著鏡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國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後一件武裝,一件純黑色的羊絨大大氅。所有嫵媚與妖嬈瞬間都被純黑色的大氅裹了個嚴嚴實實,不把大氅剝開,誰也看不見她幾乎赤裸的軀體和軀體上的那些冰冷的飾物。此刻鏡子里的人露在外邊的,只剩下一個頭顱,帶著一縷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恆不變。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香吟,把燭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葯痕呢,這死妮子怎麼還沒回來!」在鏡子前慢慢轉動著軀體,虢國夫人柔聲命令。


  羊絨大氅還沒暖和起來,涼涼的,彷彿裹著一塊冰。但這塊冰,也可以隨時變成一團火焰。只要某一天,能與夢境里的那個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問自己的過去與將來……


  「怕是在路上睡著了吧!」香吟不著痕迹地詆毀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樣,蠍蠍蟄蟄地就好了!」虢國夫人轉過頭,輕輕戳了香吟一手指。看看其他幾個小婢女的身影已經出了門,想了想,繼續說道:「我今天叮囑你們從秦家哥倆嘴裡套的話,你們可曾套了出來?」


  「那哥倆嫩得很。您回房休息后,我跟葯痕根本沒用任何手段,他們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來!」美艷小婢香吟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得意。「那個拉住馬車的公子,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家住崇仁坊,父母早喪,頭上只剩下了一個庶母。名下田產、店鋪有不少,但仕途上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了!」


  「嗯!」虢國夫人輕輕點頭,示意香吟繼續說下去。


  「那個見了您連口水都顧不上擦的小無賴,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個庶子。家中雙親早已亡故,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對他也不怎麼管他。平素就由著他的性子胡鬧。依奴婢之見,今天這場亂子,恐怕就是他惹起來的。」


  「提那小無賴作甚!」虢國夫人笑了笑,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見了美色心有所動是一回事,見了美色就邁不開步子時另外一回事。前者證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後者,則只證明了那小東西自己成不了氣候。


  「剩下的幾個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吟皺了下眉頭,實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間,有誰值得主人關注。反正夫人已經說過不想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問得再清楚也是瞎忙。況且除了秦家哥倆,王家公子,還有姓宇文的那小無賴之外,其他人把骨頭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賠得起自家夫人的馬車。


  「剩下的幾個人。其中那個最倜儻的,就是一紙番書嚇退十萬雄兵的李白!」喚作葯痕的婢女恰恰從外邊走來,見香吟回答不上夫人的問題,趕緊把握住難得的機會。


  這個自以為高明的答案,卻沒為她換回應有的讚賞。虢國夫人只是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過是高明一些的通譯罷了。如果我大唐沒有精兵強將坐鎮,就憑他一個書獃子,即便寫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會被大食人當成柴禾燒掉。」


  「夫人說得極是!」香吟迴轉頭,示威般沖著葯痕揚了揚下巴。「其他幾個人,比較有名的是李白、高適和岑參。但都鬱郁不得志,流落在京中尋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沒太多關注他們!」


  「那出拳打翻驚馬的大漢呢?」虢國夫人有些不耐煩,主動詢問。心口突然跳了幾下,讓鏡子中的人兩腮愈發紅潤,看上去嬌艷欲滴。


  「他,他只是一個去了職縣令的跟班兒,更沒什麼前途……」香吟楞了一下,順嘴回應。另外一名婢女葯痕卻從虢國夫人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苗頭,趕緊快步上前,低聲補充道:「婢子問了,那人叫雷萬春。早年是個浪跡江湖的大俠,後來遇到了開元末年的探花郎張巡,被其心胸氣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發誓畢生追隨於張巡麾下!」


  「好個一諾千金的壯士!」讚頌的話,從虢國夫人嘴中脫口而出。「他住哪裡,你們問清楚了么?」


  「呃!」兩個小婢女瞠目結舌,誰也回答不出來。


  「你們啊,哪裡懂得什麼是男人!」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愛憐地輕輕搖頭。一瞬間,臉上風塵之色盡去。


  第二天一早,王洵帶著滿肚子疑問趕到了常樂坊鬥雞場。誰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扎在鬥雞場里的宇文至卻突然轉了性,居然遲遲沒有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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