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8)

  第615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8)

  「二郎你有所不知!」馬方被說得滿臉委屈,「我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阿爺給我選的女人,首要一條要求是不能讓我貪戀其姿容而耽誤了學業。你想想,照著這個標準選,我還不夠可憐么?」


  念及馬方的父親那張終日緊繃著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裡好生同情,「我帶你去一個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馬方立刻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平康里!」見他那幅猴急模樣,王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應。


  「還是算了吧!」馬方縮了縮脖子,神情又開始打蔫兒,「上次宇文子達帶我去過一次,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是我拿裡邊的姑娘們取樂呢,還是姑娘們拿我尋開心呢!」


  「你沒收到兩個小紅包吧!瓜娃子!」[8]王洵笑著打趣了他一句,聳聳肩,「隨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先走一步了!」


  說罷,也不理睬低頭耷拉腦袋的馬方,順著鬥雞坊的側門匆匆而去。


  此刻剛剛過了上午巳時,這一天的光陰還很長。王洵帶著兩個健僕人,漫無目的在街頭遊走。看了會兒風景,終歸覺得無所事事,便又信馬由韁地朝白荇芷的小樓走來。


  他自覺自己來得早,誰料錦華樓已經賓客盈門。非常不巧的是,作為錦華樓的當家頭牌,白荇芷也被一夥恩客重金包了場子,無法分身來見。還沒跟白荇芷達成贖身協議,此刻的他當然也沒資格砸人家錦華樓的買賣。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罵道:「才什麼時候,便跑到錦華樓來喝酒廝混。大白天的,莫非他們就沒點兒正經事情幹麼?」


  錦華樓的阿姨紅姑當年也曾是風月場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喝飛醋。趕緊笑呵呵地湊上來,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氣么?那些外地來的軍漢,怎麼會像二郎這般,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忙裡偷閒到白姑娘這裡來放鬆一下!這些人,在軍營裡頭都憋瘋了,見了蚊子都覺得是雙眼皮。這不,一大早就伸長了脖子等著錦華樓開門,只要能聽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的錢都是拿命換回來的,早扔乾淨了早利索。照這種扔法,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抱著光溜溜膀子,哪裡來滾回哪裡去了!」


  「一夥外地來軍漢?哪裡來的?」聽阿姨這麼一說,王洵心裡的惱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聲詢問。


  「好像是安西四鎮回來的。啊喲,二郎你可不知道,這爺軍爺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來不打算露面的,可他們說,如果白姑娘不出來獻藝,他們就要拆了這錦華樓。為了樓里其他姐妹的營生,芷荇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著王洵的臉色,阿姨搖晃著手帕替白荇芷解釋。


  「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罵了一句。心裡卻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將跨馬遊街,白荇芷從樓上探頭張望的情景,登時愈發覺得堵得難受。


  錦華樓的阿姨唯恐惹惱了他,湊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邊說道:「小侯爺儘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擔保,除了您,旁人連靠近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么!」王洵無奈地笑了笑。白荇芷乾的就是出賣歌喉與色相的營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這個氣生得的確有些不值。可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騙,然後打架衝撞了虢國夫人的馬車。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到錦華樓尋個樂子,白荇芷又被別人搶先一步包了場子……


  「後院的翠竹軒還空著,要不,小侯爺先去那邊喝口茶潤潤嗓子。反正那些軍爺有任務在身,從來在樓里呆不長!」


  「那就上去歇一會吧。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渴了!」王洵笑著點點頭,接受了紅姑的建議。


  錦華樓阿姨紅姑會心一笑,叫過兩個姿色出眾,手腳麻利的新羅小婢,命她們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軒休息。片刻后,新羅小婢端來了新煮的茶湯,又擺上幾色時興的茶點,一人坐在王洵懷裡,笨手笨腳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則擺開瑤琴,慢慢地開始撫弄。


  「別彈了,今天我沒心思聽曲子!」王洵推開懷裡的小婢,意興闌珊地揮了下胳膊。「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兩個新羅小婢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王洵,眼淚在眶子里打轉。「新來的吧?」王洵終於明白了紅姑笑容后的含義,忍不住輕輕搖頭,「沒事兒。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該給的賞錢,我都照給就是。你們跟紅姑說,我困了,想在這兒睡一小覺。讓她沒事別派人過來打擾!」


  兩個新來的新羅小婢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確信她們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懶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雖然在長安城中,待其長大時取其處子之身滋補,乃是一種養生時尚,,但是他卻對啞巴一般的新羅女人提不起什麼興趣。況且大白天的,萬一白荇芷那邊早早散了場子尋過來,恰恰自己又在這裡跟新羅女人混戰,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他倒真的有幾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覺,便下了胡床,信手推開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王洵豎著耳朵聽了聽,依稀聽見距離自己的房間不遠處,隔著片竹林,一間小樓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婉轉吟唱道:「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徵人暫別家。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轟然叫好,喝彩聲中,琴曲漸轉激昂。白荇芷聲音也由低變高,壓過了四下里的所有嘈雜,「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


  唱到最後幾個字,曲聲噶然而止。歌聲卻穿雲裂帛,然後漸遠漸稀,餘韻繞樑,綿綿不絕。


  「好!」採菊軒裡邊的軍漢們聽得過癮,喝彩聲愈發強烈。有人拚命地拍打著巴掌,有人卻食髓知味,大聲喊道,「再唱一首,請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拚命,最希望聽到的,便是長安的鄉音。」


  「歌倒是還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芷荇從不怯場,移動蓮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雙象牙筷子,用筷子輕輕敲打面前白玉酒盞,「敕勒金頹壁,陰山無歲華。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


  「好個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眾人又是大聲喝彩。讚歎罷了,突然有人高聲提議道「來個婉轉'些的吧,我等日日風裡來,雨里去,許久未聽纏綿些的調子了!」


  「對,對對,來個有些脂粉味兒的。整天殺來殺去,爺們其實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個眼色,琴師小萍立刻撥動絲弦,換了一曲悠揚的長安古調,「玉關征戍久,空閨人獨愁。寒露濕青苔,別來蓬鬢秋。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愁人多自老,腸斷君不知!」


  這回,卻是歌聲先停了。曲子若斷若續的彈奏不止,就像一縷相思,慢慢將人環繞,抱緊,慢慢滲進心裡,慢慢將心頭一塊肉拴住,系牢。解不開,斷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餘兩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聽膩了的。但此刻隔著一片竹林靜聽,卻別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別是那句「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簡直就是在說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錦華樓中,等著心上人早日帶她脫離這煙花之地。


  正愣愣想著,竹林那邊又換了個曲調,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歌者無意,聽者有心,隔著一叢清幽的綠竹,竟已痴了。


  想那白荇芷,自從與自己相識之後,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還對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興了,從此再不來捧她的場子。別人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頭頂上,她不屑一顧。唯獨自己,可以隨便出入她的閨房,隨便親近他的芳澤,任意施為。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空頭帽子的子爵而已。這樣的勛貴子弟,長安街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現在聽歌那些軍漢,未來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圍著白荇芷轉的詩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讓荇芷姑娘為你在孤獨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罷了,你能給,為什麼遲遲不肯付出呢?


  想到這兒,再聽那隱隱約約的春愁閨怨之聲,不覺目動神搖。恨不得立刻將白荇芷喊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給她一個歸宿。正痴痴迷迷間,身背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不是說叫你們不要打擾么?」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斷,非常惱怒地回頭喝道。已經推開了房門的人嚇了一跳,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期期艾艾地回應,「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滿臉困惑。


  「二,二哥,壞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給抓了!」見王洵語氣放緩,馬方嘴巴一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這回犯了什麼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經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騙的經驗,王洵今天的表現冷靜了許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馬方,將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追問。


  「我不知道!」馬方就像沒娘的孩子見了親人般,哭得愈發委屈。


  「哪個衙門抓了他。是萬年縣,長安縣,還是京兆尹衙門?[9]」王洵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不止宇文小子一個,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馬方一問三不知,卻始終念著朋友的安危。


  「那你從哪得來的消息,總能告訴我吧?」王洵又氣又急,伸手拉開馬方正在抹眼淚的手臂,「別哭了,哭管個屁用!你怎麼知道宇文子達被抓的?他什麼時候被抓的?說,說完了再哭。」


  「我,我……」馬方被王洵的粗暴態度嚇住了,眼淚憋在眼眶裡不斷打轉,「我,嗚,我今天沒地方去,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個坊,就看到他的貼身丫頭月憐,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斷斷續續,王洵終於把事情經過聽了個大概。原來馬方跟他分別後,同樣是百無聊賴,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結果在永寧坊口,恰好碰到宇文至的貼身丫頭月憐在哭著往外跑。攔住一問,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剛擦亮,宇文至就被一夥官差堵上門來帶走了。直到上午巳時還沒放回。宇文至的同父異母哥哥宇文德在楊國忠手下做七品小吏,平素從不管家。每年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夠其一人揮霍。全靠宇文至在外邊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裝闊。可今天,這個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處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風來了,請了假跑回家,說要以長兄之名整肅家門。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憐、猗墨等二房人馬招架不住長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來四下求救。


  「月憐呢,她這會兒人在哪?」王洵知道繼續問下去,馬方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打斷他的哭訴,低聲問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兩個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廝藉機欺負她!」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著道。


  「你可真會找地方!」王洵氣得搖頭苦笑。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所,妓院、賭場一家挨一家,擠了滿滿一整坊。把一個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日後消息傳揚開,女人家的名聲也難免受影響。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錢開的。上次他帶我去炫耀過!」馬方瞪起通紅的眼睛,低聲抗議。


  「對,這回算你藏得對!」王洵無奈,只好違心地誇讚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開妓院的事情,當初倒也沒瞞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覺得那種單純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門,賺的錢不多,被人知道后還有損家族名聲,所以就都沒有入股。僅僅在看場子的人手調配上行了個方便,就由著宇文至自己去瞎折騰了。只是當初大夥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下等妓院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聽到馬方的這個巧妙安排也會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來也沒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聽你說,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帶了月憐她們到那邊尋你。後來尋你不到,才臨時起意,把月憐她們給藏了起來!」馬方倒是坦誠,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選擇平康里安排月憐藏身的原因。


  「不提這些了,反正你現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擺擺手,低聲打斷,「你剛才說,官府還抓了很多人。都是誰,現在還記得清楚么?」


  「是,是月憐告訴我的。她,她好像是從宇文德那王八蛋嘴裡聽到的!」剛剛止住眼淚的馬方嘴巴一咧,又罵罵咧咧地開始哭訴。「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負子達是庶出,所以遇到禍事,立刻想把他逐出家門。子達以往賺的那些錢財,還有地產,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給霸佔了,一點兒也不給子達留!」


  「這不要臉的東西,早晚有他後悔的那天!」王洵氣得直拍桌子,恨不能親手把宇文德揪過來痛打一頓,「先讓他囂張幾天。具體都誰被抓了,你說說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還有昇平坊的柳雄。還有一個姓鄭的,他阿爺做過一任光州刺史。還有,還有,對了,還有去年到東市來砸場子,被你打得抱頭鼠竄那個蕭長山,還有,還有,其他,我就不記得了,反正很多。」馬方低下頭,努力回憶自己聽說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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