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4)

  第621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14)

  「我知道,我知道,絕對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個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被衙門抓了。我們幾個想進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個方便!」


  「啥?」孫仁宇一咧嘴,牙齒上的韭菜葉子清晰可見。「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這不是……」


  手伸進袖子,想把玉鐲掏出來丟還給王洵,卻終究下不了那份決心。猶豫再三,跺了跺腳,低聲道,「去衙門後邊的角門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邊的那個。我進去安排一下,一刻鐘左右在那裡找你。」


  王洵默契地點頭,帶了張巡、雷萬春兩個,轉身離開。遠離衙門口數十步后,再順著牆根兒慢慢繞向後角門。在那裡等了不多時,門從裡邊被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隙,孫仁宇的腦袋向外探了探,低聲喊道:「表弟,趕緊過來吧。跟著我走,別多看,也別多說!」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閃入衙門內,跟著孫仁宇,先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然後在兩堵青灰色的高牆后三繞兩繞,經過一個布滿銅鈴的鐵絲網下面,來到牢獄門口。


  「這是我表弟!」孫仁宇向牢頭打了個招呼,閃身躲在一邊。王洵立刻心領神會,走上前,將一對小銀錠子迅速塞進對方衣袖裡。那牢頭的眼神登時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裡看到的獵物般射出兩道寒光,隨後如同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著客氣道,「既然是孫頭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著孫頭進去吧,注意,別耽擱太長時間,弟兄們都擔著老大風險呢!」


  王洵點頭稱是,跟緊了孫仁宇,快速邁進監獄大門。一門之隔,內外差距立刻如兩重天。只見沿著門口一條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徑直通監獄深處,上面污水橫流,穢物遍地。兩排粗大的木柵欄相對排開,柵欄后,無數蓬首垢面的囚犯雙手奮力探出來,對著門口的差役大聲喊冤。


  自幼錦衣玉食的王洵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登時被監牢里的氣味熏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湯泡饢差點給吐出來。好不容易壓下了心中煩惡,再往兩邊看,只見柵欄后的牢獄被土牆隔成了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或者關著四五個囚犯,或者只關著一個人。同是坐牢,待遇卻大不相同。


  那關著四五個囚犯的牢籠,裡邊僅有一堆稻草給囚犯們做鋪蓋。並且大多遠離牢獄的通風口,暗不見天日。只而關著一個囚犯的牢籠,則被褥,桌椅一應俱全。甚至個別牢籠內,連書本紙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囚犯們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萬別。有的壓根兒就沒帶刑具,有的僅僅在脖頸上象徵性地套了根鐵鏈子,有的則手銬腳鐐片刻不離身。最慘的一個人,則是腦袋,雙手,雙腳被同一張木板上的五個洞,牢牢枷在一起,整個人趴在泥坑裡,抬著脖子慢慢倒氣。聽到有人從面前經過,圓睜的雙眼中露出一絲留戀的目光,這樣下去,恐怕過不了兩個時辰,整個人不死也變成殘廢了。


  見到此景,張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聲說道:「沒想到的京師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穢不堪!」


  「嗨,一群囚犯,頭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錯了,還能讓他們住進客棧里不成?」念在張巡跟王洵同來,極有可能非富即貴的份上,孫仁宇不跟他計較,壓低了聲音解釋。


  張巡卻不肯領這個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個囚犯,低聲喝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你等要這樣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麼辦?天子腳下,就沒王法了么?」


  「那又不是我定的規矩?」孫仁宇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巡這般不懂道理,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這是有名的死不得,幾百年了,衙門裡對不長眼睛的傢伙都這麼處置。誰讓他命賤,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錢的和不肯使錢的同樣待遇,京師里的米價這麼高,弟兄們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胡扯!」張巡氣得直哆嗦,想要再駁斥一番,命令孫仁宇將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開,卻被雷萬春一把扯到了旁邊。「我這位朋友讀書太多,這裡有點不清楚!」一邊向孫仁宇賠笑,雷萬春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讀書太認真,讀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雙玉鐲的份上,孫仁宇懶得跟對方較真兒。笑了笑,加快了行進速度。片刻之後,一行人來到在監牢最深處,向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囚籠指了指,他低聲說道:「就關在這裡了。是京兆尹下令嚴加看管的,各位千萬別怪我。我先出去給弟兄們交代一下,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進來找你們。大夥必須按時離開!」


  說罷,將手裡的燈籠塞給王洵,轉身快速離去。


  王洵拱手向對方道了謝,然後慢慢將燈籠挑向牢籠之內。忽然見到了光,牢籠里的囚犯嚇得一哆嗦,迅速向後逃去。手腳上的鐵鏈噹噹作響。


  「是我,子達,我跟老雷,老張來看你了!」王洵看得心裡發酸,趕緊低聲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達茫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如見到親生父母的嬰兒般撲了過來。雙手握住監牢柵欄,大聲哭喊道:「二哥,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我。趕緊,趕緊救我出去,再晚兩天,我就被他們折磨死了!」


  「他們對你用刑了?」見到宇文子達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王洵心裡一痛,強壓住滔天恨意問道。


  「嗯!」宇文子達的眼淚成串地往下掉,這回,可再也不是裝出來的了。「問了兩次話,打了我兩次板子。那姓張的縣令說,如果我再不招認,下次就上夾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氣,「他們讓你招認什麼?你招了么?」


  「還沒!」宇文子達用力搖頭,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做過,我怎麼敢招認。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個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王洵和雷萬春、張巡三人互相看了看,從受傷的情況推斷,宇文子達有可能還真的把兩場大刑硬熬過來了。帶著幾分佩服,他又低聲問道:「你到底招惹誰了,他們讓你承認什麼罪名?」


  宇文子達又是一猶豫,隨即低聲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誰了。他們,他們讓我承認,結黨行兇,當街強搶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員;還有,還有仗勢欺人,霸佔百姓田產。二哥,我沒幹過,我真的一件都沒幹過!」


  隨便任何一件,都是殺頭的罪名,況且有「受人指使」這關鍵四個字在。張巡聽得心裡一緊,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強調,「子達,只要沒幹過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張巡,你聽我說,你這個案子有點兒邪門兒。若是你還打算活命的話,就仔細想想,跟二郎說句實話,你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沒,沒有啊!」宇文子達心虛地四下看了看,順口抵賴。


  「走,咱們走吧,讓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見到了這個時候,宇文子達依舊不肯說實話,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燈籠,轉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達見狀,趕緊抱著柵欄大哭,「二哥別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這裡了!」 「你死不死,關我屁事。姓王的沒有你這號朋友?說,你設計折辱李白,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跟賈老大合夥,到底做了什麼生意?」


  聽王洵把賈老大的字型大小都給報了出來,宇文子達又是一哆嗦,舉頭四下張望了一圈,黑咕隆咚地看不情周圍還關著誰。用手向兩邊指了指,然後高聲說道:「二哥,你別逼我。我宇文至一人做事一人當。即便死了,也不會攀扯其他人!」


  看到宇文至這般模樣,王洵終於明白他到底擔心什麼了。將耳朵湊過去,低聲說道:「我不管你跟誰有牽連。但你今天必須告訴我,你幫誰在做事。否則,只要他不肯出面救你,衙門裡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我,我……」宇文至喃喃自語,咬了咬牙,以幾乎不可能被人聽見的聲音回應,「二哥,我先前不是想故意瞞著你。真的是不想把你給牽連進來。賈老大背後的那個人姓朱,是在西市口開南貨庄的。至於其背後的主人,整個長安沒人不知道!」


  「又撒謊,又撒謊!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抬起腳來,沖著牢籠欄杆「咣咣」猛踹。「你就等著爛在這裡吧,不說實話,誰也甭想撈你出去!」


  罵過了,又迅速低下頭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你怎麼跟他搭上關係的?!你被官府抓了,他們怎麼不肯出面撈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彷彿真的被打得很慘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過了,又迅速回應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後的東家手下當差,我能不聽那人使喚么?事發突然,我估計東家還沒做出反應吧!」


  王洵聽罷,心裡又是一抽。宇文至賣身投靠,只是為了替他那個當官的同父異母哥哥謀取更好的前程,藉此重振宇文家。卻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經吞掉所有家產,藉機將其驅逐出門。但這些消息,眼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宇文至。以免對方聽了后灰心喪氣,真的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略作沉吟后,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從木柵欄縫隙之間伸進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領,厲聲喝道:「好,好,好,你儘管嘴硬是不?繼續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殺了你乾淨!?」


  說罷,卻迅速一抬手,將幾錠小銀元寶塞進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關鍵時刻也許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別一次給出去,記得要細水長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裝作呼吸不上來的樣子,哭喊求饒。隨即壓低聲音,迅速回應,「我有一份賬本,藏在鬥雞場後院左數第四個雞籠底下。二哥幫忙收好,也許能派上用場!」


  「算你還沒傻到家!」王洵以極低的聲音斥罵。點頭答應了宇文至的請求,又問他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機請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讓哥哥嫂嫂不要太著急,也盡量別牽扯進來。還請王洵帶話給自己的兩個通房丫頭,讓她們盯緊往來賬目,以防底下人趁亂搗鬼。王洵聽了心裡頭愈發難過,強打著精神頭,一一答應了。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到,還沒等宇文至啰里啰嗦地把事情託付完,黑暗的甬道里已經響起了孫捕頭那令人厭惡的聲音,「表弟,時間到了。趕緊出來吧。別給大夥添麻煩!」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應,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實在這裡呆著吧,你個蠢豬。看你能倔到幾時!」


  「我沒做過,我冤枉!」宇文至梗著脖子哭喊,一半時假裝,另外一半卻是發自肺腑。


  大夥不再理他,跟在孫捕頭身後走出了監牢。拐到僻靜之處,王洵將自己貼身荷包掏出來,將裡邊剩下的幾錠平素用來應急的小元寶和所有銅錢一股腦倒出,硬塞進了孫捕頭的衣袖裡,「今天的事情勞煩表哥費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還請表哥跟衙門裡的弟兄們說一說,這幾天讓他少吃點兒苦頭。眼下他們宇文家雖然敗落了,卻是樹大根深。只要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後宇文家少不了會再補一份厚禮!」


  「好說,好說!我一會兒就跟牢頭打招呼,讓他給你那朋友換個雅間!」孫仁宇眉開眼笑,點頭不止。心道還是京城的捕頭油水厚,才一樁案子,就是幾十兩銀子的進項。這樣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幾樁,老子一年後就可以在郊外置辦莊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請掌刑的弟兄們高抬貴手。若是給他治傷的湯藥錢不夠,我等隨時還可以再補!」雷萬春從後邊跟上來,淡淡地補上了一句。


  這人是個行家!孫仁宇警覺地回頭。衙門裡打板子輕重有別,同樣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讓人終生殘廢,但也可以讓人打完了不用攙扶就爬起來,活蹦亂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這一點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籠統地拜託孫仁宇對宇文至多加照顧。雷萬春卻一句話戳到點子上,讓人不該隨便糊弄。


  見孫仁宇臉色不對,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說道:「孫老哥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就不繞彎子了。只請老哥跟衙門裡的諸位朋友知會一聲,千萬別受人誘惑,做出什麼短視的勾當來。否則,即便宇文家不出頭,我老雷也不會放過下手之人!」


  說罷,抬腳往地上用力一頓。登時,將鋪地青石頓得四分五裂。


  孫仁宇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雙手沖雷萬春做了個揖,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位老哥,有小侯爺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們肯定一點兒不少地行給你牢里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這件案子是上頭壓下來的,我們這裡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幾天。他還好了,身上沒了爵位,歸咱們萬年縣審理。其他幾個頭上還頂著世襲爵位的,昨天下午,剛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給提了去。據說連夜開審,整個給折騰的沒了人樣。連小時候在驪山溫泉偷看親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給招出來了!」


  「嘶!」王洵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也是才知道么?小侯爺,我就一個衙門裡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靈通!」孫仁宇苦著臉作揖,唯恐王洵將剛才給自己的賞賜再討還回去。


  好在一直沒說話的第三個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絡腮鬍子大漢多少明白些事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別難為孫捕頭了。這事兒的確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孫捕頭,我們不求你別的,能保證宇文兄弟不死在你萬年縣大牢里就行。至於日後他被押到哪兒,我們再重新想辦法!」


  「唉唉,一定,一定!」剛才還於肚子里對張巡腹誹不已的孫捕頭如蒙大赦般,沖著對方連連作揖。「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證不讓宇文兄弟在萬年縣衙門裡再吃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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