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3)

  第630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3)

  「我服你了,服你了還不成么?」王洵被他糾纏得筋疲力竭,一邊繞著比武場兜圈子,一邊大聲叫嚷。


  「小侯爺這是口服,不是心服!」十三不肯罷休,繼續追在身後不離不棄。


  「什麼叫心服,你還沒完了你?你先告訴我,心服是什麼樣子?」一不小心,王洵脊背上又挨了五、六下,呲牙咧嘴地質問。


  「這樣,我先做,你跟著學!」餓死鬼不知道是計,停止追殺。將木刀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跪倒,以頭搶地,「我輸了,心服口服,請您收下我的兵器!」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王洵上前一把奪過對方的兵器,然後飛起一腳,將對方踢了個跟頭。「這個個笨蛋,可想到還有這麼一招!」


  圍觀的僕人早就猜到自家小侯爺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人,看了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中,餓死鬼十三翻身從比武場中爬了起來,手指王洵,怒不可遏,「你,你這不是上邦風範。大唐天朝的人,不應該使詐騙人!」


  這下子,倒把王洵給說楞了。站在那裡,好不尷尬。上邦天朝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心裡也沒此概念。長安城中的各國使節、商販以及跟著使節和商隊來大唐討生活的人多了去,平素大夥見怪不怪,早已忘記了彼此之間的分別。


  「好了,十三,小侯爺跟你鬧著玩呢!」好在封常清及時插言,化解這場尷尬。「你退下吧,回頭去軍需官那裡領兩吊銅錢。」


  「謝主上恩典!」聽到封常清的話,餓死鬼回過頭來,躬身施禮,話語裡帶著難以掩飾的委屈,「十三沒臉要您的賞賜。十三今天不小心,被他給騙了。」


  「你做得很好。他已經輸了!」封常清擺擺手,笑著誇讚。「他年齡還小,按照我們大唐的習俗,年紀大的,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


  「是,十三年紀大,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餓死鬼又躬了下身,大聲重複。


  「如何?」封常清掃了王洵一眼,笑呵呵地問道:「今日如果是在兩軍陣前,你可算過你已經死了多少次?」


  「多謝四叔指點!」王洵擦了把臉上的汗,鄭重致謝。一場惡戰打下來,他心中鬱結之氣盡散,心胸也跟著開闊了不少。「但我依舊願意從馬前卒開始干起,四叔既然奉旨整訓飛龍禁衛,我也可以跟他們一道接受訓練。」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封常清預料了。望著對方那稚氣未脫,但充滿堅毅的面孔,他忍不住輕輕點頭。


  王子稚,算老封這輩子欠你的。當年受了你那麼多恩惠,這回幫你教導一個爭氣的兒子出來。


  在如此風雲變幻時刻,能給王家搭上封常清這樣一個大靠山,雲姨心裡非常高興。能找個大樹底下躲躲風頭,讓雲姨和紫蘿等人不再日日為自己擔驚受怕,王洵心裡頭也很高興。能照顧一下朋友的兒子,以酬當年相待之情,封常清心裡自然也非常舒坦。因此當晚的家宴吃得極為酣暢,直到坊子外響起了宵禁的邦子聲,賓主雙方才盡歡而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宇文至的事情依舊沒有著落。席間王洵轉彎抹角地想請封常清幫忙,卻被對方用很含混的語言敷衍了過去。「老狐狸!」他暗中腹誹,卻也不敢過分強逼,只好把此事先放一放,待宴會結束后再慢慢想輒。


  自家夫主有了正事做,侍妾紫蘿最為興奮。王洵才回到房間里,她就把封常清留下來的武將常服抓起來,一一在對方肩頭比量。陪著客人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王洵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輕輕在紫蘿的手背上拍了一記,低聲抗議道:「大半夜的,瞎折騰些什麼。三天後才去軍營報道呢,明天有的是時間讓你收拾!」


  「妾身喜歡看郎軍穿戎裝的模樣!」紫蘿抿著嘴,眉眼含笑。「精神,利索,透著股子颯爽勁兒!」


  「照你這麼說,我以前就不精神,不利索了?」王洵戳了紫蘿一指頭,笑著反問。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除掉了外套,任由紫蘿帶著幾個小丫頭,把戎裝一一套在了身上。


  雖然說好去做馬前卒,封常清卻不能真的讓他從一個普通小兵干起。因此留下是一套正八品宣節副尉常服,大紅色披風,赭石色抱肚,青黑色缺胯。上衫以蜀錦為面,魯緞為里,前胸口用暗紅色絲線綉著頭長著翅膀的野狼,肘部和袖口皆用硝軟了的乳牛皮拼墊加厚。腰間系一條四指寬的板帶,斜側掛著漢白玉做的劍鉤。腳下則是一雙長勒烏皮靴子,尖頭高翹,恰似兩艘快船,只要架上帆,就可以乘風破浪了。[4]

  這樣的衣服,光各色絲袢就有二十幾個,平素甭說穿,看上一眼就渾身彆扭。強忍著身上的不適,王洵任由紫蘿帶著兩個小丫鬟將自己擺布整齊。對著銅鏡子照了照,低聲說道:「這哪裡是打仗穿的衣服,站在茶館里給人說平話,還差不多。真的穿著上陣,恐怕那些西域蠻夷一看到,一個個就爭先恐後的衝上來了!」


  「衝上來幹什麼,衝上來送死么?」小丫頭雪煙追隨王洵較晚,不像紫蘿那樣能猜到他的心思,楞了楞,低聲追問。


  「扒我的衣服啊。」王洵哈哈大笑,「這身行頭,市面上至少能賣兩三千錢。那些蠻夷放上一輩子的牛,也未必掙得到這個數。所以,兩軍一交手,立刻士氣大振。一個個喊著『恭喜發財」,就奮不顧身地衝過來了!「


  說著話,他擺了幅凶神惡煞的模樣,嘴裡吱吱哇哇亂叫。把幾個小丫頭們笑得花枝亂顫。「可不能亂說。郎君現在是八品副尉,軍官就要有軍官的威嚴!」紫蘿一記大白眼,把幾個小丫頭的笑聲全給瞪回了肚子里去,「你們幾個別傻站著,趕緊幫忙看看哪裡不合適。等一會兒爺脫下來,咱們連夜給改改!」


  「哪用那麼著急,還兩三天呢!」王洵受不了紫蘿這急吼吼的模樣,笑著伸手去解腰間束帶,「這就脫了吧,彆扭!」


  「郎君別動!」紫蘿立刻撲上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別動,馬上就好了。還有橫刀和腰牌沒掛上呢!」


  說著話,利落地給王洵掛上橫刀。然後又把一面描金腰牌掛在了刀鞘旁。「得,這回成收廢銅爛鐵的了,走路時不愁人聽不見動靜!」王洵笑著打趣,目光在銅鏡上掃過的瞬間,卻被腰牌上的花紋吸引了過去。


  流雲紋,裡邊隱隱探出一隻蛟爪。他微微一愣,伸手便去解腰牌。紫蘿以為他嫌掛著累贅,立刻軟語相勸,「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郎君別亂動!」王洵輕輕推了她一下,低聲命令,「你別胡鬧。馬上把腰牌解下來給我看看!」 「嗯」這回,紫蘿終於發現出一絲不對勁兒了,趕緊把腰牌解下來,雙手托到了王洵眼前。「把燈往這邊挪挪!」王洵點點頭,低聲命令。目光盯著腰牌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的確是流雲紋,蛟龍探爪印記。這不是安西軍的腰牌,而是飛龍禁衛的標記。飛龍禁衛,龍之爪牙。不知道封老爺子是疏忽了,還是刻意,把直屬於皇帝陛下的飛龍禁衛腰牌,當成安西軍的腰牌留給了王家!有了這塊腰牌,非但萬年縣衙門想動王洵需要掂量掂量。即便是京兆尹衙門的捕頭親自出馬,事先也得仔細考慮清楚,為了討好上司而直接跟飛龍禁衛起衝突,這場麻煩到底由誰來承擔?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心裡頭不覺涌過一絲溫暖。封常清這老狐狸,肯定料到自己在去軍營之前的這幾天,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家裡。所以才故意讓人把一面飛龍禁衛的腰牌當做安西軍的腰牌留了下來。有了這面腰牌,就等於自己手中多了一個護身符。再為宇文至的案子東奔西走,便不必擔心中途被人隨便栽一個罪名給抓了去。


  「二郎,有問題么?」見王洵痴痴盯著腰牌不說話,紫蘿望著他的眼睛,忐忑不安地追問。


  「沒事。」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這塊腰牌上的金色花紋不知道是鍍上去的,還是嵌進去的,咱們明天找個金匠看看,若是嵌紋,問他能不能把金子給扣出來!」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著飛龍禁衛的腰牌出了門,將自己平素交往過的那些勛貴子弟拜訪了個遍。非常令人鬱悶的是,除了個別人冒著被父輩責罵的風險給他提供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數昔日的「好友」,此刻要麼「出門在外」,要麼「卧病在床」,誰也不願因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點兒風險。


  堪堪時間已經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無可奈何地罵了幾句髒話,騎著馬垂頭喪氣往張巡居住的館驛方向走。才走過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給堵了個水瀉不通。只好罵罵咧咧地跳下坐騎,拉著馬韁繩從隆政坊後邊的街道繞行。堪堪行了十幾步,卻又看到又幾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從頒政坊方向跑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頭直皺,信手拉過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看客,低聲問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個趔趄,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立刻又換了一幅笑臉,「公子爺,你沒聽說啊,隆政坊那邊出了大熱鬧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據說是與李左相當年的案子有牽連。後邊隨州刺史家二女兒剛剛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爺定了親,說好了下個月過門。此刻男方家遭了災,女方家聞訊便鬧著要退婚。但那個女兒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過來,說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禍與共。坐牢還有媳婦陪著,這等好事兒天底下哪找去?官差沖她呵斥幾句,結果她就一腦袋撞在了石頭獅子上。嘖嘖,花骨朵一樣的一個小娘子,嘖嘖,可惜了兒的了!」


  「李左相?」王洵對這個發生在天寶六年的案子約略還有點印象,「那不是過去四五年了么?怎麼到現在還沒完了!」


  「是啊。誰知道呢?」店小二模樣的人咧著嘴苦笑。半是為死去的那個小娘子惋惜,半時為京城裡的風雲變幻而感到無奈。抄一個郡主家不要緊,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個月。自己就靠在酒館里給客人伺候湯水賺點兒房租錢,這下好了,眼看著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點點頭,順手將十幾個銅錢塞進了店小二手裡。正在唉聲嘆氣的店小二吃了一驚,趕緊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幾句話,哪能讓公子您賞這麼多!」


  「我家小侯爺賞你的,你就拿著吧!」自己家主人當了軍官,小廝王祥也覺得底氣壯,看了店小二一眼,大聲說道。


  「謝,謝侯爺,謝謝侯爺!」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貴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著韁繩默默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左相李適之素來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數年,終日喝酒買醉,從來不敢跟李林甫起衝突。可即便這樣,四年前他依舊被李林甫給逼得仰藥而死。並且人死後家族也受到了牽連,唯一的一個兒子在替父親奔喪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間,背後突然有一輛裝飾得極為俗氣的馬車慢慢快速跟了過來。聽到吱吱咯咯的車輪聲,王洵本能地閃到路邊。車輪聲卻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車廂門迅速被推開,一個侏儒笑著沖他拱手,「小侯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你!」


  「原來是賈前輩啊,今天真巧!」王洵眉頭輕輕一挑,然後抱拳還禮。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擺手,「賈某不過是入道比較早而已,當不得二郎的前輩。能上車來一敘么,你的馬太高,我跟你並轡而行,得一直仰著脖子!」


  前天夜裡,雷萬春就是上了這個小人的當,趁著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對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將對方從車廂里拽出來,按在地上痛打一頓。但轉念想到賈昌既然能挑撥雷萬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榮光遇刺的案子與雷萬春有關,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衝突,只好點點頭,低聲答允,「也好,我正騎馬騎累了呢。到你的車上歇歇,也能緩一口氣兒!」


  說罷,將馬韁繩往背後一丟,縱身跳上了賈昌的馬車。


  不得不承認,姓賈這傢伙人雖然長得齷齪了些,卻是非常懂得享受。這輛雙輪馬車被他將車廂加寬了一半,裡邊擺了一大張胡床,還能余出很大空間。胡床前,又專門安裝了一個矮几,一個書架,一個洗手的臉盆架,一個放衣服的壁櫥。兩名十三四歲的新羅婢女跪在矮几前,將矮几上的葡萄剝了皮,一粒粒擺在銀盤子上。


  車廂門一關,裡邊外邊就被隔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邊那個世界哭聲凄凄慘慘,時斷時續。裡邊這個世界卻紙醉金迷,香艷無邊。伸腳向其中一個新羅婢女腿上踢了踢,賈昌低聲命令,「去,到那邊給小侯爺揉揉腳。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給他暖床!」


  那新羅小婢一愣,隨即眉梢湧起一絲狂喜。快速挪動膝蓋來到王洵身邊,伸手便去脫他的靴子。


  「前輩盛情,小弟心領!但小弟家中已經人滿為患了,實在不敢再接受這份厚禮!」王洵見狀,趕緊抱拳辭謝。外邊剛剛答應納了白荇芷,家中還有一個紫蘿,再弄個新羅小婢暖床,王家的熱鬧可就大了。雖然前兩個人都是溫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會喝無端飛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羅小婢女「不小心」掉進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積德行善,自己還是敬謝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當做螻蟻不是?

  賈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來,「不是說真才子自風流么?明允怎麼跟我客氣了起來?!」


  「王某書沒讀過幾本,當不起什麼才子!倒是前輩,一身本領著實令人佩服。」王洵搖搖頭,笑呵呵地恭維。


  賈昌突然冷了臉,嘆了口氣,幽幽問道:「省卻前輩兩字,稱我一聲賈兄,難道就那麼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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