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5)
第66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5)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過後,他們肩並肩躺在一起,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曾經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與現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麼都沒有問。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離開這兒!」在準備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里來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間,她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問出來的話完全不經思考。
「東南西北,只要你喜歡的地方!甚至漂洋過海。」當時,雷萬春的笑聲是那樣的堅定,彷彿這世間就沒有東西能阻擋他的腳步一般。「我聽人說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個大島,上面的氣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歡冷一點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北邊的渤海國,我有個師弟就住那邊!」
下一個瞬間,她幾乎答應了。但從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怕,我怕我自己會想家!」
然後,她就看見他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腦袋剛好能貼住他的胸口,「大哥別急行么?讓我再想想!多想幾天,從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沒有什麼不能答應了,似乎只要她說,他便會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想對方能野蠻一點,把自己抱起來放在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反抗,不會哭鬧呼救,順從得像一頭小綿羊。從此把自己交在對方手裡聽天由命。
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動作比父母撫摸女兒還要輕柔。
「想什麼呢你!」被虢國夫人沒完沒了的撫摸動作弄得心裡痒痒的,小婢香吟伸了個懶腰,慢慢坐直了身體。
「沒,真的沒有?」彷彿偷東西被人當場捉住了手腕,虢國夫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目光迅速向窗外躲閃。
「騙人!」小婢香吟追過去,把頭與虢國夫人的頭靠在一起,「當我猜不到么?可他到現在只混了個縣丞當,並且還拖著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時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麼!」這回,虢國夫人被觸到了逆鱗,瞪起眼睛,低聲怒喝。「不懂,就不要亂說。他就是個縣丞又怎麼了?有人行運早,有人行運遲。李靖在這般年紀時,地位還不如他。後來不也凌煙閣上標名么?況且雷大哥根本無志於官場!否則,以他的武藝,拿個武狀元還用費力氣?」
第一次被主人這般呵斥,小婢女香吟嚇得直眨巴眼睛。楞了好半天,才撅著嘴,非常委屈地解釋:「奴婢不是為了夫人著想么?以您現在的地位,如果想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然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只想如今天這般,那又……」
「風風光光地嫁給他?」虢國夫人好像自己都沒想到這一點,「你說什麼呢?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夫人說過,雷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為了證明自己正確,香吟把二人之間以往的悄悄話都翻了出來。
「他當然不是尋常男子!」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忍不住輕輕嘆氣。可我也不是尋常女人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自從丈夫亡故之後,自己身邊就沒缺過男人。有的是自己無力拒絕,有的則是自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主動送上門去。而雷萬春,他的名字卻乾淨的像一匹白綾,隨便滴一點墨上去,便是一個大大的污漬。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只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彷彿年齡比對方還大一般,香吟低聲開導。
「嗯!」虢國夫人從鼻孔里回應,目光卻依舊盯著馬車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話,日子可能會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滿快樂吧?她突然發現,哥哥妹妹們其實早已經得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的富貴。自己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著雷萬春離開長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兩人的地方……
那想必會是個新的開始。就像車窗外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裡提著燈籠,半夜了還不回家,目光彼此牽引。
「怎麼回事,今天不霄禁么?」猛然間,虢國夫人意識到外邊的景色有點不對。尋常到了這種時候,除了少數特權者的馬車之外,長安城街道上早就沒了行人。而今天,車窗外的燈火卻匯流成了一條長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聲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邊,很多人在城隍廟前求姻緣呢!」
「原來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國夫人笑著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廟前,燈火璀璨,一雙雙男男女女的眼睛里,憧憬著幸福。
在長安城住了這麼多年,虢國夫人還沒見過平民百姓家的女兒如何過七夕。今日難得好心情,索性命令車夫老周將馬車停在路邊,挽著婢女香吟,施施然加入了路邊的人流。
她主僕二人都做儒生打扮,修身長腰,粉面朱唇,恰符合長安城內最流行的美男子標準,很快,就吸引了無數少女火辣辣的目光。
七夕本來就是青年男女互相結識的日子,而長安城內胡風又甚勝。看到兩個年青男子也向城隍老爺求籤問姻緣,很多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便顧不上害羞,搭訕幾句,便主動將香囊送了過來。虢國夫人開始時還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收了兩個,胡亂杜撰了家世和住址,哄女孩子們開心。到後來,香囊居然越收越多,隱隱有懷裡揣不下的趨勢。趕緊拉著已經笑得前後打跌的香吟,跳上了馬車,落荒而逃。
如此一耽擱,二人回到曲江坊便已經是兩更時分了。曲江池畔住戶少,四下里一片幽靜。與剛才城隍廟前的熱鬧相比,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為喧囂人間,後者好似廣寒寂寞。望著遠處的陰沉沉的自家宅院,虢國夫人忍不住又低低嘆了一聲,「唉——!」
「夫人嘆什麼氣,還嫌香囊收得不夠多麼?」明知道此刻虢國夫人心裡想什麼,小婢女香吟依舊笑著打趣。
「去!你如果稀罕,這些香囊全都拿走好了!」輕輕白了對方一眼,虢國夫人信手將剛剛收到的香囊全掏出來,丟進對方懷裡。「看看哪個女孩的針線好,我找人去給你做媒。把你當做男孩子送去入贅,省得天天惹我心煩!」
「婢子哪敢惹夫人心煩啊!」香吟笑著回了一句,將荷包摞起來,借著車內的燭光仔細挑揀,「還真有幾個針線好的。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則,真的哪個都不捨得放下,要不這樣好了,哪天我打聽一下她們是誰家的女兒,派媒人說給昢少爺做妾……」 「作死!你可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虢國夫人一抿嘴,微笑著捶了對方几拳。心中鬱悶一掃而空。
二人口中的昢少爺,是楊國忠的次子楊昢。長得風度翩翩,唇紅齒白,俊秀處絲毫不亞於崔宗之,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但這個人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便是懼內。自從娶了萬安公主之後,每天定點出門,定時回家,從不敢在外邊耽擱片刻。婚後還不到半個月,從小一起長大的通房丫頭便被公主殿下找了個機會打發出府,從此無法再靠近駙馬半步。至於什麼納美妾、養歌姬,賞嬌花、品嫩蓮等男人們通常最愛做的事情,駙馬更是想都不用想。後來竟發展到連同僚間的應酬都不準參加地步,稍有違背,家中必然雞犬不寧。
皇帝陛下從楊貴妃口中聽聞此事,亦覺得自家女兒過於跋扈,曾經將萬安公主宣入宮中訓斥,並將當著她的面兒賜下兩位妙齡宮女給駙馬暖床。誰料公主殿下前腳還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發誓永不再犯。後腳回到家,便將兩個宮女送去了城外的田莊。宣布如果對方非經自己允許敢離開田莊半步,即提刀相見,不死不休。
兩個無依無靠的宮女,哪敢跟公主殿下拚命。只好自認倒霉,忍氣吞聲到田莊里替楊家看穀倉去了。皇帝陛下聞訊,也只得一笑了之。
小香吟慫恿虢國夫人替侄兒楊昢娶妾,分明就是推女孩子下火坑。非但被選中的女孩子要一輩子以淚洗面,恐怕駙馬本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要灰頭土臉。
當然,虢國夫人不會真的這樣去做。雖然她最近對族兄楊國忠很是反感。自打藉助虢國夫人的幫助,一舉斗垮京兆尹王鉷之後。楊國忠的舉止越來越囂張。以前還懂得自己的地位來之不易,口頭上感念幾個妹妹的鼎力襄助。現在,卻動輒擺出一幅長兄的架勢,對除了貴妃之外的其他三個妹妹呼來叱去。
今天,好像楊國忠的車駕又在。馬車轉了個彎,猛然間看見家門口那一大溜儀仗,虢國夫人剛剛露出的笑容立刻又冷了下去。「老周,直接把馬車開到後門去。香吟,一會兒替我把後院通往前院的中門鎖住。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外邊吃酒吃醉了,怎麼喚就喚不醒!」
「知道了!」對於最近動輒找上門來的楊國忠,車夫老周也很不感冒,答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
誰料還沒等香吟把後院通往客廳的門關好,楊國忠已經得到了消息,不顧一切闖了進來。將敢於阻擋自己的人都推到一旁,他抬腳踢開妹妹的卧室門,沖著裡邊大聲咆哮:「你到哪去了?怎麼這麼晚了才肯回來?從申時起,我一直等你等到現在!」
「哥哥有事么?我正在換衣服!」沒想到自己的族兄居然如此魯莽,虢國夫人立刻也冷了臉,皺著眉頭問道。
「沒事,誰大老遠往曲江池畔跑?你以為我喜歡這邊的風景么?」見到自家妹妹酥胸半露,楊國忠心裡立刻騰起一股熱浪。強忍住慾火將目光移開,繼續大聲呵斥,「別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那種三文錢一碗的淡酒,喝起來跟白開水差不多,怎可能把你給喝得人事不省?」
「你跟蹤我?!」本來以為很秘密的行動,居然完全落入了對方眼裡,虢國夫人就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般,禁不住又羞又怒。顧不得再遮掩自己半露的身體,抬起手,指著對方的鼻子大聲喝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敢這樣!」
「跟蹤你,我才懶得費那力氣呢!」楊國忠伸手將面前的手指撥開,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京兆尹衙門,如今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哪怕長安城多飛來一隻蒼蠅,半個時辰之內,也會將報告送到我的手上。就你那身打扮,光做衣服的料子錢,就夠窮人家吃兩年的。偏偏又坐了一輛就快要散架的馬車……」
「我願意,關你何事!」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虢國夫人心態稍平。自己沒過過真正的窮日子,所以裝平民百姓肯定怎麼努力都裝不像。被楊國忠的眼線盯上了,實屬正常。但那跟對方又有什麼關係?難道自己一舉一動,還需要跟對方彙報么?
「當然關我的事了!」楊國忠把眼睛一豎,撇嘴冷笑,「至少,你還是我妹妹。至少,你準備給我找的妹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兄長有權力過問一下吧?」
「兄長?」虢國夫人剛剛轉弱的火頭,一下子又被點了起來,「敢問兄長,你準備怎麼關心小妹呢?是遣人給小妹做媒,還是把你看著不順眼的人想辦法做掉。不過我勸你別打他的歪主意。否則,出了什麼後果你將追悔莫及?」
「就憑他?」楊國忠滿臉不屑,「一個好勇鬥狠的匹夫而已。他能把我怎麼樣?隨便伸出兩根手指頭,我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那你不妨試試!」虢國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咬著牙開始發狠,「我正愁找不到債主呢?從今天開始,他如果少一根汗毛,我就直接入宮,把這些年看到的事情,一件件講給陛下聽。看看,到最後誰粉身碎骨!」
「你敢!」楊國忠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舉手欲打。虢國夫人也不示弱,退後半步,信手抄起掛在牆上的寶劍。香吟、綺墨等小丫鬟見狀,也抄棍子的抄棍子,出門喊人的喊人,一時間,亂了個不亦樂乎。
聽見窗外的嘈雜聲,楊國忠猛然間意識到這裡是虢國夫人府邸,自己眼下跺跺腳半個長安城晃悠,卻未必能在妹妹家討得到任何便宜去。忍了忍,笑著放下手掌,「看我這臭脾氣,發起急來總是不管不顧。行了,好妹妹,把你的劍放下,讓下人們散掉吧。難道,你還真能在我身上捅個透明窟窿不成?」
「那可不好說。真要把我逼到無路可退的份上,只好魚死網破!」虢國夫人又瞪了他一眼,緩緩將寶劍推進劍鞘。無論如何,對方都是他的族兄。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的確做不到。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跟自己妹妹逗著玩兒,你們這些奴婢瞎摻和什麼?」不願把氣氛搞得更僵,楊國忠避開虢國夫人的目光,將頭轉向圍攏過來的丫鬟和僕役。「你,你,還有你,不知道這是后宅么?你們幾個大男人,怎麼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
「他們是我的下人,好像輪不到你來管!」虢國夫人笑了笑,冷冰冰地打斷。轉過身,她將頭探向窗口,「行了,大夥都去休息吧。下回記住了,沒我的准許,無論誰想進后宅。全給我直接將腿打折了。不用怕,所有責任由我來負!過後即便把官司打到太極宮,咱們也占著理!」
「妹妹這是什麼話。我今天不是心裡著急么?」聞聽此言,楊國忠臉色終於紅了紅,訕訕地說道。
「著急管我跟誰喝了酒,跟誰上了床?」虢國夫人關上窗子,背對著楊國忠,用披肩將自己的胸口裹了個嚴嚴實實。她曾經不在意於人前展露自己的豐腴,但從今天起,她希望自己的美麗只有一個人能看。
「瞧你說的,我哪有那般不堪!」見妹妹臉色稍緩,楊國忠向前湊了湊,目光左顧右盼,「我今天來找你,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讓下人們迴避一下,有些話,不好聽見的人太多!」
「你堪,堪得很!」虢國夫人不耐煩地退開半步,回頭沖外邊命令,「行了,大夥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吧。香吟,去廚房讓人給我燒洗澡水。綺墨,帶幾個去把澡桶幫我收拾好,順便到花園采些新鮮花瓣!」